皇城谜影18

    “妹妹可要上香?”大殿外,宋衍停下脚步,偏头看向身侧的诗宁。

    “自然是要的。”她颔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神明佑我大难不死,我必会诚心道谢。”

    “妹妹果然心思通透。”宋衍笑了笑,开口道,“我与此道观的严一道长颇有些交情。你若是需要,我便做个中间人,把他介绍给你。”

    “这样的好事,宁儿求之不得。多谢三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严一道长便匆匆赶来:他身着一袭黄色道袍,蓄着几绺灰白的胡须。即使年过半百,他却依然眼神清明,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只是……他看到宋衍时的反应并不像是见到友人的欣喜,反倒带着些恐惧与讨好。

    诗宁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她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跟严一简单寒暄了起来。

    即便对道法不甚熟悉,但幸亏她早有准备,在来之前做足了功课。虽是略懂皮毛,但她的性子很是讨人喜欢,竟也能和对方聊得十分投缘。

    “都说公主是京城少有的才女,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诗宁掩唇一笑,颇为得意地瞧了眼宋衍,“哥哥,你不夸夸我么?”

    “严一道长都对你赞不绝口,我一个门外汉便不凑这个热闹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他面色有些难看,略带歉意地开口,“也不知怎的,最近事情忽地多了起来,还有好些亟待处理。上香一事,恕我不能奉陪。”

    “啊……”小姑娘失望地低下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脚尖,声音闷闷的,“那你去忙吧。”

    “你特地过来一趟,我却不能尽地主之谊,真是不好意思了。”

    温热干燥的手隔着轻薄的布料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他转身离开,表情变幻莫测:

    倒是小瞧了这个妹妹——初次见面,便能和严一聊得有来有回;就算是提前准备过,也很不容易了……还是避着些,省的被她发现不对劲。

    “这庙里的日子应该很是清闲罢,怎么哥哥却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昨日来时,他便没功夫陪本宫用膳。”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诗宁托着下巴,清澈透亮的眸子望向严一,“道长可知道哥哥最近在忙些什么?”

    “三殿下的事,贫道也不甚清楚。”严一抱歉地笑了笑,似乎是不忍对着这双眼的主人敷衍过去,他又多添了几句,“不过这道观不比宫里,难免有些需要亲力亲为的琐事——殿下大概是在忙那些吧。”

    “看来三哥在这儿吃了不少苦。”诗宁状似不忍地摇头叹息,“道长可要帮本宫劝劝他,一直住在宫外,也不像话呐……”

    “公主言重了。三殿下不提回宫,大概是有自己的想法罢。贫道……只能尽力而为。”

    这是婉拒的意思了——明明那么畏惧宋衍,却处处为他说话,着实奇怪。

    诗宁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得对方开始不自在地冒汗,无端生出一种被看透心思的错觉。就在他打算开口辩解,那女孩忽而一笑:“也是,道长说得在理。倒是本宫关心则乱了。”

    片刻之后,忽有一人匆匆赶来——是严一的小弟子。他在师父耳边轻声禀报着,那道人便立马变了神色,似乎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严一局促地搓了搓手,犹豫不决地开口:“真是让公主看了笑话……”

    “无妨,本宫这次来本就是临时起意,你不必事事顾及着本宫。且去忙吧。”

    见诗宁点了头,他才转身离开。临走前,严一让自己的小弟子领着诗宁进殿烧香。

    “请——”简单的讲解过后,他便递过三柱香,招呼诗宁亲自动手。

    诗宁并没有什么上香的经验,手法不算熟练,难免会磕磕碰碰。

    一眨眼的功夫,意外陡然发生——在把香插入香炉内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香灰飘洒在手上,白嫩的柔荑顿时被烫的发红,似雪地上的一瓣红梅。

    “嘶……”诗宁轻呼,忍着疼痛,倒也坚持上完了香。

    身着蓝袍的小道士忙道:“公主可伤得严重?若不嫌弃,家师那儿有一剂膏药可用。虽不是甚么灵丹妙药,但别说烫伤,连烧伤都可以治呢。”

    诗宁来了兴趣:“这么厉害?”

    小道士直起了背,颇有些骄傲:“当然,上次三殿下的伤涂了十余日,便好得差不多了。”

    “三殿下一直在山上,怎么会烧伤?”诗宁不动声色地套话,“什么伤如此严重,竟要涂十天的膏药?”

    “这……”小道士挠挠头,“这我倒不清楚,师父说,是三殿下就寝时犯了迷糊,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便伤着手了。”

    冥冥之中,一切都自然而然地串了起来,其间的关联无比清晰。诗宁敛去眼中的冷意,垂眸低语:“多谢小道长,你可真是帮了本宫大忙。”

    “公主何出此言?”他不解。

    “这世间,哪有不爱美的女子——那剂膏药,就劳烦小道长送到本宫的住处罢。”身着华服的女子笑意盈盈,点了点手上的伤痕,“若是伤好了,本宫自有重谢。”

    *

    “殿下,香已经上完,可要准备回宫。”诗宁手上的红肿还未消退,引得婢女焦急不已。她轻轻地向伤口吹气,似乎只要这样就能让诗宁快些好起来,“陛下最是心疼公主。您就算要向上天表示诚意,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小伤罢了,回宫的事先搁在一边——本宫似乎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准备一探究竟。”她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幽深,如山间深潭,“都送上门了,本宫又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呢?”

    宫女刚想劝阻,又想起了咸德帝对她闺女的无底线包容,便默默闭上了嘴。

    *

    “本宫在宫内便听闻严一道长大名,早就生了与道长论道的打算。只是方才道长匆匆离开,本宫颇感遗憾。”少女一脸诚恳地开口,轻飘飘落了座,“但本宫实在是求道心切,便不请自来……道长可会怪罪?”

    “公主言重了。公主愿自降身段与衍某论道,贫道求之不得。”

    诗宁笑着点点头,指关节敲了敲香梨木桌。

    “啪”的一声,屋子的门窗突然齐齐紧闭。

    严一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嘴唇几度开合,却紧张得不敢出声。

    “外面净是宫里的侍从,只是为了不让谈话传出去罢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高深的道术被心术不正之人偷听了去,后患无穷。因此,道长不必担心。”诗宁做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笑眯眯地问着话,

    “几年前本宫就听到不少关于道长的传言——据说您炼丹堪称一绝,放眼天下,也找不出与您平分秋色的人来。道长可方便告诉本宫,炼了多少年了呢?”

    “细细数来,应当是十二三个春秋罢。”

    “当时年轻不懂事,从未想过好好跟着师父学习炼丹。”严一叹了口气,“但十多年前,师父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打算着手处理后事。严某这才痛改前非,开始钻研炼丹,继承衣钵。”

    “敢问道长可是师承静思道长?”

    “正是。家师十一年前仙逝,严某那时学的尚且不精,只能靠着家师留下的札记慢慢摸索。”

    “本宫听闻炼丹初学极容易炸丹,道长可有遇到过?”

    “自然。”

    “哦。这炸丹的威力如何?可否炸毁楼阁一角?”

    “贫道……并不清楚。”

    “既然如此,便暂且不谈。本宫还有一事向道长打听。”

    “殿下请讲。”

    “尊师静思道长虽以炼丹闻名,但野史中记载,易容术才是尊师最为擅长的,堪称出神入化。

    “本宫有个混迹江湖的朋友,他同本宫说,这易容术在近十多年,似乎从未有人用过……道长,冒昧地问一句,有关尊师的传言是否属实?”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严一愤愤不平,一甩道袍;但到底是出家之人,还是单纯了些,在诗宁的步步紧逼下,明显藏不住自己的心思。

    “哦,本宫不过问几个问题,道长激动什么?又或者说……你在紧张什么?”诗宁淡定自若地捧起茶杯,“这茶甚是不错,汤色清亮,饮一口齿颊留香……同宫里的雨前龙井各有千秋。京城的气候养不出此等好茶,不知它从何而来?”

    诗宁跳跃的问题明显打乱了严一的思维,如一只高明的猫把老鼠耍得团团转让——他颇有一种捉襟见肘的窘迫。

    此时的主导权明显在对方手中,严一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家师本为京城人士,但由于一些原因,最终到江南一带修行。不过家师讲究落叶归根,贫道便同他在二十年前回到京城。

    “碰巧,这苍麓山的原主持与家师同门,便收留了严某和家师。

    “而师弟为江南人士。又因幼时邪风入体,落下了病根,经不起舟车劳顿。因此,他便留在江南继续修道。每逢清明时节,师弟便会托人送些茶来。公主饮的茶,便是他送来的。”

    “如此清列的茶,想必只有出尘之人才能养出来……”趁着严一放松警惕,诗宁话锋一转,“若是他来京城看到你这样心术不正的师兄,会不会失望至极呢?”

    诗宁淡淡瞥了他一眼,嘴下毫不留情:“本宫听闻道教讲究积善积德。至于为虎作伥……可是要影响日后飞升的罢。怎么,道长,此等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宫提醒么?”

    这整个京城,说胡话的本事谁都比不过诗宁,偏偏她又挑着严一最关心也最忌讳的地方扯,把他本就不够坚定的意志说得摇摇欲坠。

    “公主……这……”

    诗宁移开视线,径自走到窗边;严一勉强迈开步子,跟在她身后。

    “道长可听过一句诗?”

    “公主请讲。”

    诗宁推开窗阁,恰好看到天边一轮红日垂垂。

    “瞧,多美的景色。”她似乎已经沉醉在美景之中了,有感而发般缓缓吟出,“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严一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透过这位面色沉静的少女,他预见了未来京城的风云万变。

    “若想将功补过,本宫便给你一个机会——既然你怕他、躲他,不妨在宫内待上几日。事成之后,便送你回苍麓山,如何?”

    山间的野风裹挟着泥土腥气,一股脑儿地涌入房内,把人的头脑吹得嗡嗡作响。

    静默良久,他俯身一拜:“严某愿往。谢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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