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顾观月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现实的威力。

    商与官、钱与权之间,原来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她原是一个简单的人,从来了这里,所思所想无非是赚足够的钱,像前世那样有一份事业,奉养张娘子还了元娘之愿,再有余力就帮一把那些需要她帮、值得她帮的女孩子。

    她也是一个天真的人,那年凤霞被困祠堂,她竟以为只需要做到大宋第一的豪富,即可所向披靡,无人再能左右她。

    到此刻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官商勾结、学而优则仕都是有原因的,就如前世电视里演的,权是钱的保护伞。

    她在这处,纵有再大的本事做了再大的生意,一遇上官府顷刻即可消散——或许没那么快,毕竟她与袁澄还有七七八八的亲戚朋友,然而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今天一个姚舜华就能耽误她,纯粹做个商人显然是行不通的。

    必须再添些倚仗,才能立得更稳。

    她颓丧了几天,以至于钻了牛角尖,总疑心自己变成了一个曾经唾弃的人,一个汲汲营营之辈。

    袁澄见她神情不似往日轻快,连着观察了几天,特意将元宵抱来陪着她玩,也不见她展颜。一天午后两人都未曾出门,他便拉着她,在家里小池边坐着晒太阳散心。

    小池清浅,几尾锦鲤游来游去,在石头的阴影中时隐时现,风吹桂子摇落时,鱼儿争相露出头来啄食。

    顾观月眼睛看着锦鲤,神思好似仍游弋天外。

    袁澄欲开口询问,她突然先说到:“原来我已经在这池中,不是池外看鱼的人了。”

    袁澄知道那日发生的事,却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对她影响格外大。此时便奇道:“怎的生出这种想头?”

    她喃喃道:“我从前只觉得自己是个清流,单纯的生意人而已,回头想想,我这副行首、行首,一路稳稳当当,何尝不是因为我与斯县尊夫人、县尊大人交游之故。我因权受益,哪里还能唾弃姚舜华。”

    袁澄不料那一件小事,竟让她连过往的努力都否定了,早知道她想的是这些,也早开解完了。

    一掌轻轻拍在她头上:“我担心了好几天,原来你竟在这里‘为赋新词强说愁’起来。怎么,与县尊交游哪里不对?万事皆有因,你两次找他,一为行会政令,二为花行稳妥,你自己因此在其中有些受益,就能否定了你的初心了?可不是入了迷障!”

    “呃……”被袁澄一敲,顾观月反有些醍醐灌顶之感,从她趴的石桌坐直了,还在问:“你不觉得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

    “手段不要紧,要紧的是结果。你只需记得,你与权贵交游,为的是你的生意、你的园子,你的生意做好了,就能如愿给更多女子上工的机会,这才是你的目的。鱼咬饵是为裹腹,我月儿何曾只看到眼前一点利益?话说回来,就算你只为一时痛快,我又不是保不得你,难道叫你受委屈?”

    顾观月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这突如其来的孤拐心思也淡了,鼓着嘴巴沉吟片刻,道:“也对。我现在就去想想,怎么让我的生意更有保障。胡思乱想了这许多日,该做的事还得做呀。”

    说着她便要起身,还不忘赞一句袁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得郎君,实乃大福气也。”

    袁澄牵住她衣角:“你自己一时钻了牛角尖,倒害我几天不得安寝,如今有了想法就一走了之,来去如风的,可怎么回报我?只夸一句可不行。”

    顾观月哑然,袁澄什么都不缺,除了做个香囊、绣套衣服给他,好似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她从给他绣了一回香囊拐了他回家,再没做过这些事呢——“给你做套衣服吧。”

    袁澄低语:“衣服要,我还要在书房……”

    二十四五岁的男人,果然是血气方刚啊。顾观月一边叹息,一边连忙转身走了,再不走就要被拆吃入腹咯。

    ——————

    南城新建了一处可供游玩、宴饮的园林,名为“花满蹊”,这是扬州城祥符五年一件热闹事儿。

    只因这花满蹊非止建得大而精美,且建园初始就分了东、西两园,这园子的主人打头儿就让人四处宣扬,园子每日分开接待男客、女客,譬如东园单日接待女客,双日就接待男客,西园反之。唯元日、上巳、七夕、端阳等节日上,两园打通,可供男女共览。

    单为了女客辟一地,脂粉楼、绸缎店、银楼常见,这园子还是头一回。

    这园子一经开放,就引得女客们趋之若鹜,那些想约了姊妹们同游,又担心家里地方不足,或担心外头不安全的,全都想约来这里玩。

    更别说,这园子除美不胜收之外,据传里面供娘子们消遣的玩意儿也多之又多,在这里玩乐、休息乃至买胭脂水粉,一应俱全呢。

    一件逛园子的事儿,叫这园主玩出了花儿。

    扬州百姓、士大夫的心里,赏花这样的乐事可不能错过,春有春日宴、万花节,入夏兰汤沐浴、喝菖蒲酒簪榴花,秋日重阳赏菊,冬日踏雪寻梅,日日花事不断,又以春季最盛。

    这花满蹊一出,普通人平日里也有群花可赏了,岂不美哉、雅哉?

    可惜头这里需要预约,好多人没赶上头茬,也不知何时空下来,交八十个大钱就可进去看看。

    如今且说花满蹊建成第一回的赏客。

    以淮南路副使家的岑小娘子为首,汇集扬州城大小官员、豪商巨贾家的小娘子们三四十人,一同进了这园子。

    推开一普通黑漆大门,迎面是山石掩映,隔了园内视角,石上不知哪个名家的字“别有洞天”,转过山石,是两道曲径,择其一前行,只见两侧都是钻洞凿空的玲珑怪石,于山石上长着青松、藤蔓,迎春花正开到荼蘼,紫藤花已含苞待放,可以想象再过数十日风景将又是一新。

    小径上只走几十步,忽豁然开朗,一面极大的湖水呈现在众人眼前,湖边垂柳郁郁,水上有一长桥,桥上有亭,与临水的亭子呼应。沿湖近处是花木扶疏,花木掩映中楼阁隐现,细看可见楼下连廊,想来坐于楼上即可临水亲花。这么大一片水,夏日也该能看到浮萍荷花。

    除了冬青松柏经冬不凋的绿植,这园子又分了桃园、樱园、牡丹园、芍药园、榴园、菊园、兰园、木樨园、梅园,园与园之间隔以亭台、山石、花墙,以月洞门、垂花门、锦瓶门等相连。

    今日顾观月就特意引了小娘子们打桃园过,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云蒸霞蔚中分不清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

    岑灵君取笑顾观月:“你这园子亏得大,否则你这么贪心,什么花都种,可怎么种的下。”

    顾观月边走边道:“你不知,如今扬州人日日要赏花,如不植遍四季花卉,怕引不来客呢。”

    跟在后面的小娘子们颇有些诧异,这顾娘子与岑娘子说话随意,显然极为熟识,怪道岑娘子一接了烫金贴就派人来说,要都在这日去捧场,原本有些没想出门的,此次也都出来了。

    人人思量间,却听姚舜华淡淡接道:“正是。不来客,你可就赚不来万贯家财了。赏花本是雅事,怎地每每你一说起,就是这冲天的铜臭。”

    此时人已经进了楼阁,在侍女们的引导下纷纷落座。又都上了汤绽梅来饮用,有人正要夸这道饮子澄美可爱,听得姚舜华的话,便都不语了,只看园主如何答对。

    顾观月便笑道:“姚娘子说的是,我们做生意的,士农工商排在末端,可不就是铜臭味冲天。只这铜臭味,这些年成了朝廷赋税最要紧的来源,朝中为此都允商人买官身了,一时竟也分不清孰是孰非,听了姚娘子的话,可见还是抑制商人为好,到时没有这些南北通达、经济的人,想来姚娘子也可弃了满身绫罗绸缎,岂不更为雅致不俗?”

    姚舜华涨红了脸:“我只说你,不要攀扯别人。我也不跟你说买官的事。”在座诸人中,还真有几位是父、祖买了官身,今日才有一席之地的,姚舜华并非全然呆傻,可不愿得罪这些人。

    顾观月见她退了一步,又道:“只说我,那就更简单了。我这花满蹊,除了夜间巡更护卫的人,余者侍从、洒扫五十一人,其中十七人是女户,九人是寡居奉养老小者,再余者为贫苦人家在室女或掌家娘子,我为她们提供赚钱养家之处,不谈铜臭,我拿什么给她们开工钱?”

    姚舜华一边听她说,一边咬着唇脑子转得飞快,听她话音才落,便道:“她们才赚多少钱,你才是钵满盆满,就不要在此装什么侠义之士了。”

    别人做了什么,她总能找到理由压一头,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这也是一种天赋。

    顾观月今日就要借她立威,该做的早已做在前头,自然想到她这些歪理,便冷笑道:“你说的也是。所以我这占利多的,便要把一成的利交到善堂,又一成的利拿去书院以供其纸笔。姚娘子这没有铜臭味的,又做了什么?”

    原来她左思右想,那颗来自现世自由的灵魂,总不愿去做那些官商勾结、送干股求庇护的事,竟叫她取中了一条做慈善、求名的中间路。如此一来,钱花得适得其所,善堂、书院两处又切实与官方政绩有关,也算一举两得了。

    岑灵君见顾观月步步紧逼问着表妹,知道自己再不出声,今日恐不能善了,忙笑道:“是,还要多谢你拉我做了这善堂一成利的总揽,我也能跟着做些善事,顾娘子当真高义。表妹平素不管事,只听人说‘商人重利’就胡乱嫌弃,实在是她没有道理,你看她年纪小不要跟她计较。”

    虽是这么直通通夸一个、贬一个,却真的为姚舜华着想。顾娘子都拿朝廷商税说事了,焉知不会说出其他要命的话。

    姚舜华却不领她这情,反而恼道:“岑灵君你莫当我不知道,你因你那未婚夫才处处维护姓顾的,她却哪里配这许多人对她好。不过是个寡妇出身,白耽误了袁……”

    “姚娘子。这个寡妇出身一身铜臭的人,是圣旨夸过德行堪表、夫唱妇随的。我劝你,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了。你难道比官家会看人?”

    顾观月此话一出,不只姚舜华愣了,其他看热闹的都愣了,原来口舌真的能杀人。

    先头看她讲道理,都还算得上和气,这最后一句话,却直接杀人诛心于无形。

    顾娘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姚舜华恐怕要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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