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夜,孟玉棠躺在床上,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天顶,思绪却是一团乱,脑子里回荡的都是姜登宝有意无意提起的那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这个问题恐怕连玉棠自己都答不上来,想着陈纫香每次见到自己都是那一副礼貌疏离的样儿,这心里终究是涩涩的。但这牢骚是牢骚,偏生孟玉棠次次都有办法开解自个儿,正是百无聊赖之际,玉棠的余光瞥见梨木床头柜上那金色怀表,心思一转,半支起身子去给拿了来,打开表身,淡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依稀间可以看到这内里嵌着一小方红棠的照片,孟玉棠用指尖在上摩挲了几下,心头的苦恼慢慢烟消云散,不多时这人啊便睡了过去,临睡着还紧紧攥着怀表,而梦里玉棠好似回到了那年的老棠树下,树下站着的正是一身粉霞,眉眼缱绻的杜丽娘……

    ———回忆———

    “小姐,咱为什么要来这园子里唱啊,这家里不是有老太爷专门搭的戏台吗?搁哪儿唱不都一样吗?”月牙儿看着自家姑娘但笑不语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时候自个儿还真不知道这姑娘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好好家里有的不用偏要老远跑到人齐王爷的别苑来,这不纯属舍近求远吗?但看着孟玉棠自打进了这园子,那满心满眼可是真欢喜,月牙儿这些话只得咽进肚子里。

    “月牙儿,你瞧那水榭,雕工真是了得,还有还有,这游廊、假山……果然这宫里做工布局就是讲究,你说是不是?”

    月牙儿忙着安排待会儿要用的东西,一时间难以分心去答孟玉棠的话,只得随意敷衍了几句,玉棠听后抿了抿嘴转头目光便被戏台旁那株海棠给吸引住了,红棠似火,灼灼若阳,艳了孟四的一双眸,一颗心,一身魂!

    “小姐,小姐——”月牙儿忙完自己的事儿转头去叫玉棠,却看到孟玉棠正对着棵树发呆,于是连忙走了过去。

    临到孟玉棠跟前,这人还是痴痴的,月牙儿生怕小姐是真丢了魂,立刻伸手在玉棠面前上下挥了挥,刚准备开口叫人来帮忙时,却被孟玉棠一把捂住了嘴,再看眼前人发现她已是神色清明,笑的一脸无邪,这才明了自己是被骗了,本来还担心得要死,现在只剩下了哭笑不得……

    “小姐,咱今天唱什么啊?”月牙儿瞧着刚换好水衣子的孟玉棠如是问道。

    “嗯——要不来出牡丹亭里的游园,今儿这地儿也算应景了。”

    “行勒,我这就伺候您扮上,斯——那这是唱谁呢?要不就杜丽娘吧。”

    “杜丽娘我都在师傅那儿唱倦了,今儿我得来点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那——要不来个春香。”

    “行吧,就她了。”

    要说这一丫头怎么还会这手上技艺,那便要从月牙儿进孟府之前说起了,这月牙儿打七岁那年跟着戏班来北平讨生活,只可惜这班主不争气一到这花花世界便沾上了鸦片,没多久就将班里亏空一尽,戏班的人走的走,卖的卖,而月牙儿因着一双巧手善梳头而被孟家老太爷瞧中,讨回了府中成了孟玉棠的随身丫头,还专门找了师傅来教她如何给角儿们上妆,现如今这丫头的手艺就连水云楼的那位也常有称赞。

    ……

    孟玉棠对着镜子摸了摸鬓边的片子,笑着站起身来在月牙儿的帮助下换上了戏服,穿戴间自顾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唱吗?”

    月牙儿给系好了最后的褶子,拧着眉摇了摇头。

    “家里边儿除了办大事只能素着唱,在师傅和齐王爷面前我又放不开,我又不能上戏园儿去,只有这地儿人少清静,我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行行行,这地儿好——也就宁老板心肠软肯向齐王爷给您要这么个块儿地让您折腾。”

    “那可不,师傅待我自是没话儿说的。”

    今儿隆春班给陈纫香排的早场的戏,陈纫香懒得计较是不是有人给自己使绊子这才换了原来的场次,这一下戏便往他舅舅跟前尽孝心去了,陪着老爷子用饭,哄着他开心,这十几年就像例行公事般,比起自家娘——那都要殷勤些,临出了这姜家大门这才想起他娘这几天时常在自己耳边念叨,想吃那城北的豌豆黄,于是特地绕了路去买。

    还没等他走到铺子,途经一府邸打远处儿就看见那青墙内的红棠,艳丽无比,一时竟恍了神,还鬼使神差地走到墙边去细瞧,待离的近了这才听到这院里似乎还有人在唱戏,陈纫香屏息听了听,倒像是一出游园,这唱的好像还是那春香,听这腔调、咬字倒还是有些功力的,就是不知道这身段又怎么样……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墙内的人唱着,墙外的人阖着眼,打着拍子,时不时还跟着哼上几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待这一段皂罗袍结束,春香读完了白,还没等到下一句,陈纫香就自己接上了,“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孟玉棠站在台上听了这么一出,微微一顿,这墙外怎还跑出个杜丽娘来了,玉棠顿时来了兴致又继续唱到:“这是荼蘼架。”

    “那荼靡外烟丝醉软。”

    ……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好!”孟玉棠与墙外那位这么一去一来竟还生出了默契,这四姑娘登时起了意想要见见这位从天而降的杜千金,于是让人赶紧去请。

    外面,陈纫香看着自己唱完了尾声便再不见里面出响儿,以为是这主人恼了,便也不再自讨没趣,甫一抬脚就听见有人让自己留步,刚开始还以为是这家人找事儿来了,差点儿吓得撒丫子跑走,待看到来人是个小姑娘便放下心来。

    “我家小姐听了您的戏想请先生进去一叙。劳您跟我走一趟。”

    陈纫香看着这高门大户的,心里有些犹豫,不过挣扎了几下还是随着月牙儿进了府,因为他也想瞧瞧这方才台上站着的是位怎样的人。

    “小姐,人我带来了。”

    孟玉棠正等在树下,听后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一番面前这位长得眉清目秀的人儿,遂出声问道:“你就是杜丽娘?”

    看着已换下戏服披了梨白长麾但并未卸妆的清减女子,陈纫香并未说话,只觉着这棠红梨白相得益彰,旁边的月牙儿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喂,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这么一推我们的陈老板才缓过神来,摆好了身段来了一句:“好姐姐——”

    玉棠听完忍不住笑出了声儿,牵动着脸上的油彩又多了几分娇媚。

    “是这样的,我听您唱的杜丽娘很有味道,所以才想着邀您相见。”

    “过奖了。”

    “其实请先生来还有一事相求,想请先生与我搭一段戏。”

    “搭戏?”

    “对,就搭这牡丹亭的第二出——惊梦,也不知是否唐突了。”

    “这——我从的是旦,这生的行当我恐怕担不了。”陈纫香略带歉意的挠了挠头。

    “呵,谁说让你唱生了。”月牙儿在一旁好笑道,“是我们小姐,她——唱生。”

    “啊——”陈纫香听着是眼前这位娇娇儿要唱生,脸上写满了惊讶。

    “你不信?”孟玉棠瞧着陈纫香的脸色,朱唇亲启唱的却是男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听罢这一句陈纫香这才是信了,眼前的人恐是哪位梨园名家的后人,这腔调拿的真的是没话说,别有一番味道。

    “在下信是信了,只不过这惊梦唱的可是……”

    “可是什么?”孟玉棠听着这半截话云里雾里的。

    “哎呀,我就怕坏了小姐的名声。”陈纫香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头来只来了吐出这么一句。

    玉棠沉吟一声:“嗯——原来你是怕这个啊,这又没什么外人,我也只是想过过戏瘾,要是您实在不愿也就作罢了。”

    “我们小姐都能豁出去了,你一大男人怎么还婆婆妈妈的。”月牙儿看陈纫香推三阻四的样儿,呛声道。

    好歹自己也是个角儿,怎么能让一丫头看轻了,陈纫香一咬牙:“好!既然小姐诚意相邀,我也不会好再推脱了,就和您来这么一段!”

    “月牙儿,赶紧的带这位先生下去换行头。”孟四看陈纫香终于应下了,别提有多高兴了,“哦,对了,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鄙姓陈。”

    “陈老板——”

    “呵,小姐抬举了,现在还算不上。”

    “我叫唐梦,你叫小唐就好。”孟玉棠因着某些缘由并未告诉当时的陈纫香自己的真名,但这小唐姑娘却成了陈纫香前半生里的一点海棠红。

    不多时两人换好了衣服一齐出现在了戏台上,这花旦娇美惹人怜,那巾生风流气度佳,让人怎么看都像是天生一对。

    “小唐姑娘,请——”

    “陈老板,请——”

    陈、孟两人异口同声,遂相视一笑。

    “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吓春!得和你两留连,春支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

    惊梦唱却,陈、孟两人对对方的欣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只可惜在月牙儿的催促下,孟玉棠并未与陈纫香再说上几句戏就急匆匆离去了,徒留陈纫香在棠树下望着那倩影默默出神儿。

    “这位先生,我们这要落锁了,您看您这是——”

    “抱歉,我马上走。” 待走出府外,陈纫香抬头看着昏黄的天,一拍脑袋,“完了,我的豌豆黄!”

    东北

    陈纫香因接连唱了好几天大戏未曾好好歇息,今天这一下台就倒了,众人慌了神,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了驿馆,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青墙、红棠与那道倩影。

    翌日,陈纫香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同与他献戏的人,想着昨日好像自己太累了竟然一头栽倒在了后台,真是太丢人了。

    “陈老板,您醒了,昨个儿您可是真把我们给吓死,不过也托您的福,今儿宫里来人说给我们放天假,让我们好好休整一下。”

    “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陈纫香略带歉意。

    “这说的什么话儿,好歹是一块儿过来的,又不什么大事儿,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陈纫香见人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便没再开口,正当想继续歇歇时,突然觉着这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猛地坐起身来,往自己身上乱摸一气,就差没把自己穿的衣服给撕了,给同住的人唬的那是一愣一愣的。

    “这——陈老板,您这是——魇着了?”

    陈纫香捏着眉心,想着自己那块东西到底给搁哪儿了,一时没有搭理这人,人家不放心只好又开口试探了句:“陈老板,您这是找东西呢?”

    回应此人的只有闷闷的一声“嗯”。

    “您的东西我们都让人收拾好了全带回来了,原封不动的就搁在妆台上呢,要找什么您告诉我一声儿,我帮您瞧瞧去。”

    一听这东西都在妆台上,陈纫香二话不说掀了被子就往那儿跑,连鞋都来不及穿。

    旁人看了,连呼:“哎呦,我的陈老板,您这是急个什么儿,这鞋都没穿呢,这大东北的,您这脚是不打算要了啊。”

    陈纫香才不管脚上冷不冷,看到自己的怀表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台面上,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连取了表又回被窝里去了。

    “这什么物件儿啊,能让您——这么宝贝,莫不是女朋友送的?”

    陈纫香摇了摇头,只道了句“比那些都要好”就再没开口,旁的人听了倒是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就没再继续调侃下去。翻开这有些发黑的表身,看着里面那斑驳到只剩小半张的海棠照片,陈纫香笑了,这笑源自内心,是陈老板一生少有真性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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