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俗

    中秋一过阮温灯也忙了起来。

    前几日的悠闲仿佛是从无尽忙碌的光阴里偷出来的,少女忙到柳永大半个月都找不见踪迹,他从日夜颠倒的晨昏里醒来,翻到对方缀在点卯册末尾的名姓,才知道她又不知何时回斋了一趟。

    日课却是无论多忙都会腾出空认真完成的。

    所以柳永再次从长廊中醒来时,见到提着灯站在他面前的身影时还有些恍惚。

    少女的眉眼间透出浅淡的疲惫感,神色困倦,笑容却与往常一般无二,显得柔和又坚韧。柳永看着她眼底映着的暖黄色的火光,也微微笑起来。

    最终还是阮温灯打破了沉默:“七哥,好久不见。”

    柳永轻声接下话:“……好久不见,兰台。”

    “我回来烦大家了。”她把灯放到地上,隔了些距离坐到柳永身旁,一只耳朵里还塞着白色的蓝牙耳机,眯起眼睛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感觉斋中好像都没什么变化的样子。”

    “兴许还是有些的。”柳永想了想这半月来斋中有发生过什么稀奇的事,思索半晌后给出一个答案,“……听闻前不久云间晏公子归斋了。”

    “我前几日在点卯册上见过晏小公子的名字了。”阮温灯不禁失笑,想起她那日在点卯册见到新的名姓后回到现世与桌子上摊开的书本面面相觑了好几个小时也不清楚该送些什么当见面礼,最终自暴自弃的选择了顺其自然。

    至少也要等她先翻完历任兰台留下来的笔记再说。

    说到礼物一事她又想起来什么,从堆在脚下的一堆包裹里翻出来一个U盘,递给柳永:“我听说不久前沈前辈装了几台电脑进墨痕斋,那我刚好就可以送出这个礼物了。”

    墨魂流散入现世的那段年岁,无论他们是否选择融进现代社会去,总还是会听到一些科技词语的出现,或多或少地触碰过那些科技产品。

    比如摩诘如今避若蛇蝎的吸尘器,又或者苏辙时时抱在手中的游戏机。

    柳永喜欢的东西则是从古至今活跃在人类的细胞里、不断舞动的音乐,它可以进剧院供人们观赏,也可以在街头做广场舞的乐曲,俗气又充满烟火味。

    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送了柳永一台手机后还能再送些什么,只能颇为遗憾地拷贝了一份多年来一点一点收集的零碎东西,聊以当一份简陋的礼物。

    “里面的内容其实……不是很有趣。”阮温灯自顾自笑起来,难得在他人面前走神,目光显得隽永而悠长,“但胜在多,七哥闲来无事可以翻翻,拿来解闷。”

    柳永点头,如往日一样再同对方闲聊几句,随后看着阮温灯朝他点头告别,原本少女提来的灯笼放在他脚下,而她借着月色走向兰台小筑。

    柳永转了转手中的U盘,最终还是没抵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身回了洞庭居,连上电脑打开了U盘。

    阮温灯给他的U盘里的东西确实纷杂,里面存有天山浩大一场雪,也留有荒草地的一抹新绿;录过剧场演出的经典戏剧,也拍过夜市街头的歌手唱过的流行小调;有音乐剧的OST,也有从各处淘来的游戏BGM。

    柳永一点点翻过去,听着刚刚随手点开的一首歌开头不断重复的两个音符,恍惚中觉得他似乎也曾真切地走过这些地方,经历过这样一场闲适而浪漫的生活。

    ……是如今万千女子的一个小小缩影。

    柳永碰碰自己的心口,感受到那里缓缓升起的炽热温度,真心实意地弯起唇角。

    但又无端惶恐。

    他抬头望向窗外,今日的天多云,纯白轻盈的云层遮住天色,只在极目处的交界线上看到泛出的细细金光。

    便能知晓今日天气很好。

    柳永趁着内心的一点悸动,出门去了兰台小筑。

    少女躲在厚厚一摞的课业后面,顶着王安石严肃的目光,不动如山地翻着一本诗集。她现在对一些复杂的繁体字还认不大出,不时就要抱起书桌上的字典查字。

    听见门外脚步声她也没抬头,带着轻快的笑意开口:“微之回来了?可寻到乐天了?”

    见来人半晌不回话,她品出些不对劲来,一抬头便见她这一段时间不知不觉见熟悉的那一身柳色衣袍正立在门口的逆光处,光透进来,亮的有些晃眼。

    阮温灯无端怔忡。

    柳永并不常来兰台小筑。

    她招呼柳永坐下,笑眯眯地递过去一杯温热的水——没茶,她的茶艺水平烂得令人发指。虽说斋中诸魂大多都有一手好茶艺,可惜阮温灯平日里被沉重课业压得抬不起头,对茶艺又实在不感兴趣,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默许了她在茶艺上的怠懒。

    她对他解释道:“今日微之点完卯后就出斋寻人去了,我还来不及找他联诗,日课就只能先搁置下来了。”

    王安石冷声续上话:“某可与兰台一试。”

    阮温灯无奈地叹气:“……别吧,介甫。你的诗至少有一半我连看都没看过呢。”

    前几日元稹在联诗时出的那句“暗澹灭紫花,句连蹙金萼”最后还是她顶着元稹好笑的目光,不停求助菟菟后拿着剩余的四个字慢慢试出来的,要是换到王安石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试,她担心要挨骂。

    阮温灯将抗拒的神色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与沉下脸色的王安石你来我往地争了几句,句里句外的意思还是要等元稹回来后再去联诗。

    可诸魂出门寻踪若是多走几段路,那么几日不归都是常有的情况。

    阮温灯目光不自觉地朝柳永的方向偏了偏,于是柳永下意识便接住了那道带着为难意味的视线,如千年前不断地接住那些少女悬浮在半空中透明又脆弱的希冀一样,出口截住了两人的争论:“……如若兰台实在为难,或许可以先找更熟悉的墨魂前来联诗?”

    王安石闻言侧头觑了阮温灯手里的书一眼,压下眸中不悦,好歹把冷硬的情绪收敛了些许,低头把思绪再度沉浸到手里的财务报表里。

    阮温灯便也没有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到柳永面前,拉着他的衣袖一角出了兰台小筑。

    原先遮住太阳的厚重云层在天空中拉出清晰的轨迹,阮温灯掏出那个奇形怪状的怀表看了眼,暗自思忖着这个点该去找哪位墨魂联诗。

    柳永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半垂下眉睫轻声细语地同她商量下一步要去斋中何处找人,抬眼的功夫少女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拉起柳永的袖口抬步朝浣花草堂的方向走,到地方了便看见菟菟正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打盹。

    用来联诗的小盒子不偏不倚,就压在菟菟的手掌底下。

    阮温灯嘟囔一声,从浣花草堂绑在柱子一侧的篮子里找出盖在厚厚鹅毛下的逗猫棒,朝菟菟挥了挥,把大猫引出来后迅速抱走盒子,占着桌子一角,把盒子推到柳永面前。

    “除了课上必要背的诗词,我最熟悉的是七哥的词。”阮温灯拍拍地上的蒲团,盯着柳永因惊讶而略略睁大的眼,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很美的词,不是吗?”

    柳永低头用指尖拨弄了一下盒子里散乱的小木牌,默许了这次的联诗请求,只在开始前放低了声音补了一句:“兰台若忘词了,也可就着曲调现编一段呢。”

    阮温灯弯起眉眼:“古调我一窍不通啊……唱出来大概会是音律不协的惨状。”

    柳永笑笑,捻出几块木牌递到阮温灯手中,随后又挑出新的木牌排成一排,按下一侧的计时器,示意阮温灯填出正确的词句。

    “上来就是填字啊。”阮温灯敲敲脑袋,看上去有些许头疼,想必在此之前在这一类型的题上吃了不少苦头。柳永迟疑一晌,正打算遮住桌上的木牌换道题来问,阮温灯就已经挑出正确的木牌补上了空,末了抬头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求证,“……应当是这样背的没错?”

    “……是这样,没错。”柳永有些怔神,“没想到兰台记得住这么偏的句子。”

    阮温灯轻飘飘的笑,伸长手臂拍了一下计时器的暂停键,等着柳永或用木牌或直接开口问询的下一题,险而又险的在一分钟内完成了此次联诗。

    菟菟毛茸茸的尾巴卷上阮温灯的手臂,头顶蹭了蹭对方的侧颊当做奖赏。阮温灯掏出装在口袋里的小鱼干,一边喂一边顺手挠了挠菟菟下巴处的毛。大猫被她挠舒服了,从喉咙处发出很轻的呼噜声。

    这个场景突兀地和U盘里的某个影像重合了起来。

    柳永再度屏住呼吸,对上阮温灯盛着温软笑意的眼睛,问出了清晨时那个被他抵在唇齿间的疑问:“为什么要送我那个U盘呢?”

    ……礼物已经很足够了。

    阮温灯站起来,菟菟的前脚掌还挂在她胳膊上,黏人地有些过分。

    她正忙着哄着菟菟松开她的胳膊,听见柳永的疑问,便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回话:“因为那些景象很漂亮。它们是生活的长河里所能找见的一切诗意的、烟火气的存在,所以我想拿给你看。”

    这就是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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