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酒吧离江晚意家不算太远,饶是应如许骑得再慢,车也不得不在目的地停下。

    应如许一条长腿稳稳落地,侧着头提醒:“到了。”

    他额前微长的碎发有些挡眼,从这个角度,江晚意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

    江晚意侧坐着,往下一滑就站在了地上。

    她仰头看着应如许,没说话,脸颊两侧带着明显的红晕。

    男人没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他一边锁车,一边不忘逗她:“小趴菜?一杯长岛冰茶就喝成这样。”

    江晚意还是盯着他:“我不是。”

    “你就是,”应如许停好了车,示意她在楼前的椅子上坐会儿,“等会儿再上楼吧,我陪你在楼下醒醒酒。”

    江晚意听话照做。应如许在她身旁坐着,两人隔了一小段距离。

    应如许扭头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新京市老小区改造得还行啊,什么时候装的椅子?”

    江晚意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废话:“你走之后。”

    应如许沉默了一阵。江晚意虽然没表现出什么情绪,但他就是感觉,她生气了。

    良久他才开口:“那会我奶奶生了很严重的病,我父母是医生,但是都在国外。他们把老人家接过去,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国接我们的时候连转学手续都办好了。”应如许极其认真地道了歉,“当时实在是很突然,对不起。”

    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江晚意闷闷地发出一个音节:“哦。”

    应如许观察着她的反应,紧接着又听她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江晚意突然站起身,面对着他,面色的红仿佛在一瞬间就消去了不少:“为什么他们都在传你是‘打了人,影响不好,所以‘畏罪潜逃’?”

    应如许听着这句不算好听的话,竟然还笑了一下,也没否认:“因为我就是打了人啊,他们没说错。”

    “行,”江晚意点了点头,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等着你跟我说实话的那天。”

    天早就黑尽了,应如许站在原地,眼看着江晚意转身离开,随后没入楼道的黑暗里。

    但没关系,他想。

    他们不必拘泥于现在,因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来日方长。

    之后他也没走,眼看着顶楼的灯亮了起来。许多遛弯的居民摇着蒲扇从他前后经过,丝丝缕缕的风没送来什么凉意,却出奇地让他的心静了下来。

    他兀自站着,直到又是两个小时过去,熟悉的窗户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映得他双眼也黯淡下去。

    应如许终于骑车离开。

    是夜,江晚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厚厚的窗帘隔绝了窗外的所有灯光,房间里漆黑一片。

    “听说没,他们两个好像在谈恋爱。”

    “好学生还早恋啊?”

    “江晚意,你知道,京礼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我们不容许任何违纪现象出现。”

    “如果我再听到类似言论,就有必要和你们家长面谈一下了。”

    ……

    江晚意闭着眼睛,前尘往事汹涌而至。

    她像是坐上了哆啦A梦的时光机,在嘈杂的背景下不断穿梭,和十六岁的自己相遇。

    “江晚意,你喜欢他吗?”

    二十五岁的她和年轻的自己相对而站,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孔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在她们两人之间,是命运的齿轮在飞速转动。

    她轻笑着:“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一切的一切在她眼前顷刻间缩小,声音变得空灵,模糊的空间里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三人。

    名为丁雀的女人掐灭了手中细长的女士香烟,缓缓吐出一缕云雾:“你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吗?还是说……你在骗自己?”

    女人的红唇一张一合,她突然笑起来,像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继续道:“……你不会是怕他回来之后不喜欢你了吧?江晚意,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怂啊!”

    许多种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重重叠叠的,让人无端想到水面上荡起的一圈一圈的波纹,丁雀的身影却突然不见。混沌中她仿佛看到了和丁雀最后聊天的那个夜晚,自己歪着头说:“我好像真的喜欢他诶。”

    二十五岁的她向十六岁的自己狂奔过去,渴望听到当年的答案。一阵风突然拂过,不远处年轻的女孩发丝微乱,身体在一瞬间变得透明。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喃喃自语:“可我现在不敢了,时间和人都是会变的呀。”

    江晚意突然就释怀了,眼看着年轻的自己渐渐消散。女孩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看着多年后的自己轻轻地开口:“就这样吧”。

    一切化为虚无,她终于从巨大漩涡里挣脱出来,沉沉睡去。

    即便如此,梦却从未停歇。

    酒吧里依然灯火通明。

    傅乐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先是和应如许十分正常地拉了拉家常:“你回国也不算太久,工作什么的,都稳定了吧?”

    应如许一点头,他五指捏住杯口,透明玻璃杯在指间缓慢转动。

    傅乐安看他这么愁,有些不明所以,他想了想,捡起一个他觉得应如许喜欢的话题开了口:“那你和江晚意见过面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应如许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傅乐安了然:“噢,见了,人家不爱搭理你。”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凑近应如许,认真分析道,“我要是她我也生气啊。头天刚表完白,第二天就跑了,不知道的以为你耍人玩呢。”

    应如许没就他的话接着往下说,反而问了句别的:“不过我听说,你们都传我是因为打了人畏罪潜逃的?”

    “是这样,”傅乐安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还歪着头想了想,“可是江晚意一直帮你澄清,理由很牵强就是了……她说把孟舒钰揍进医院的是她。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俩怎么还争着背锅?”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这么多年,他早就把它们抛之脑后,猛地被人问起,还要在脑海中把事情从头梳理一遍。

    昏黄的灯光流转,盛进应如许浅色的眼睛里,在瞳孔深处融为幽深的一团。

    或许是酒精在作用,应如许挺翘的鼻尖沁出了一点儿薄汗。他出神地盯着一处,浮光掠影在他眼前飘荡着,模糊成一片。

    京礼一中。

    这是盛京市最好的高中,无数初中生挤破脑袋想进的“梦中情校”,以提倡素质教育著称。

    它也向大多数人证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光努力还不够,你得有天分。

    像这种从选拔起就极为严格的学校一般都有一个特点:入学后的学风相对宽松自由,鼓励学生全面发展——毕竟能进来的就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反正学校是这么宣传的,反正应如许也确实是没感受到。

    人的一生总会碰上那么几个混蛋玩意,应如许在这所高中里碰到的,起码有俩。

    当然这是不完全统计。

    其中一个是他班主任,杨倩锐。

    开学刚刚一个月,学校下发了一张调查表。

    褚楚看着那张写着“请按照实际情况,对老师进行打分”字样的纸,忍不住吐槽道:“这东西,真的有人敢按照实际情况填吗?”

    “可是我看它上面写了不记名诶,”坐在后面的傅乐安用笔戳了戳那几个字,示意着说。

    班长正在教室前发答题卡,用手扶了扶眼镜,朗声道:“大家在卡上涂上自己的学号,方便读卡。因为是不记名的,所以不用写名字啊。”

    江晚意和褚楚对视一眼,了然。

    “涂学号?”应如许嗤笑一声,身体后仰,往椅背上懒懒一靠,“怎么不把身份证号也涂上去。”

    “果然,学校最擅长的事儿就是把人当傻子,”傅乐安耸耸肩,“我开涂咯。”

    不到两分钟,傅乐安用卡戳了戳前面褚楚的背,示意她往前传。

    应如许同样把卡递给了江晚意。

    四个人互相看了一下,都是不出意料的满分。

    本以为这又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晚自习时,杨倩锐推门而入。

    她踩着双高跟鞋,走得慢条斯理,在安静的教室发出清脆的“噔噔”声。

    大多数人都低着头忙自己的事,偶尔会有一两个受不了高跟鞋噪音的抬起头不满地看她几眼,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同学们,表现不错。”

    “噔噔”声戛然而止,杨倩锐倚在讲台边,拍手示意同学们抬头。

    “大多数同学都是很乖的啊,”她一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落在某处,“就是有那么个别人啊,太有个性了。”

    “有的女生啊,也不知道老师到底亏欠了你什么,”她情绪上来了,声音尖锐,“那么多老师,偏偏只有我一个在你那里不是满分。”

    江晚意本来在低着头写作业,反正她坐倒数第二排,一般注意不到她。

    后面的应如许和傅乐安更过分——一个撑着头闭目养神,一个干脆趴桌上开睡。

    她微微抬眸,不经意就瞥到了前座那个叫廖果的女生。

    她低着头,却没做任何事,身体隐约颤抖。

    江晚意把按动笔“啪”的在桌上一摁,抬起头,迎面撞上杨倩锐的目光。

    红唇一张一合,她还在说。

    “虽然有的男同学也打分不高啊,但人家对好几个老师都是这样,”她不摆弄头发了,开始有意无意地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况且你们这些男生的心思我也能理解,就不说什么了。”

    杨倩锐话音一落,紧接着道:“但那位女生啊——”

    “你针对我是吧,那好,我也针对你。”

    她像是宣布什么重大事件般,脸上带着胜利者一样的微笑:“我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一下啊,我以后不再把你当成这个班的人了!”

    “是谁呢我就不说了,大家可以去猜,然后来问我,”江晚意简直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怒意,“猜对了我就会告诉你,是她。”

    这位老师就像在玩一个愉快的游戏:“给大家个提示吧,只有亏心者不敢看我。”

    她的眼神又投向了江晚意那片区域:“至于你,”杨倩锐把尾音拉得很长,她顿了顿,继而吐出几个残忍的字眼——

    “给老子好自为之吧。”

    她“噔噔噔”地迈着轻快的步子往教室外走去,江晚意听到了她声音很小的最后一句话。

    “你算什么东西?”

    下课铃声响起,人群哄散,打破了刚才的安静。

    廖果还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有人望向她,脸上带着了然的神情。

    同学们大都住宿,差不多都走完了。教室里只剩江晚意和廖果两个人。

    女孩子依然在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江晚意走到她旁边去,看得出她藏在凌乱发丝下苍白的脸。

    廖果抬头,吐出两个字:“是我。”

    “我知道,”江晚意向她伸出手,“但现在很晚了,你不是跟我住一个小区吗?咱俩一起回家。”

    女孩子嘴唇翕动,一忍再忍,最终还是没让眼泪落下。

    她低着头:“好。”

    十月初的天气已微微转凉,江晚意走出校门,一边拉上了校服外套的拉链。

    廖果的性格不算活泼,但两人是前后桌,平时倒也说得上话。

    女孩子们静静地走着,肩膀时不时轻轻相碰。

    江晚意没有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我指的是,我没故意针对她。”

    廖果轻声说。

    她的声音没了哭腔,听起来像一汪死水。

    “只有一道题没给她打满分,反正就是评价一下该师的师风师德之类的吧,记不太清了。”

    江晚意心里一惊——哪怕是“课堂气氛怎么样”“教学水平如何”这种问题都还好,可偏偏是最尖锐的“师风师德”。

    她面上没表现什么。但廖果淡淡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就是觉得她做的不好。”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廖果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厌恶:“上课开黄腔,言语侮辱同学……上次我去她办公室,看见她说一个没向她问好的学生是‘有妈生没妈养’。”

    江晚意又想起杨倩锐上课的作风,不由得一阵恶寒。

    她叹了口气:“我当然讨厌,但是……”

    “但是我们都没办法,”廖果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眼睛里只有路灯映出的一个光点,“但是我就是讨厌她,就是忍不了。”

    “你是对的,至少我觉得,”江晚意驻足,抬头看着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孩,声音很轻,“但你以后会很难过的。”

    廖果沉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太蠢了——我把所谓的‘不记名’信以为真,也以为学校真的会参考学生的意见。”

    说到这,她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十分缓慢地挪动了步子,像是走向自己未知的明天。

    江晚意伸手挽住她的胳膊:“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找她说一下比较好。哪怕是违心的,道个歉,也为了自己在班里能好过一点。”

    廖果听进去了,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在小区门口分道扬镳,谁都没有看到身后推着自行车的少年。

    应如许的身后与夜色接壤,他目送着江晚意进了离小区大门最近的一号楼,才终于放下心来,往离一号楼最远的方向走去,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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