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展示给我看吗。”
擎天柱侧过头望向她。
黛西娅说道：“我在白天休息得已经足够多了，现在……呃，精力充沛？……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像是上次在汽车影院一样——你可以放映出来，你眼中的塞伯坦。”
擎天柱波澜不惊的光学镜湛蓝得惊人。他的注视一如既往的沉着而宁静，一种难以捕捉的温柔正在从蓝色的中心渗透出来，如同他正在认真地思考着黛西娅所说的建议，并且还显露出一些赞同与欣赏。
“一个不错的主意，”他说，“你确定我不会占用你的休息时间吗，黛西娅？”
“不会！”黛西娅立即说，“我想留在这里。”
一秒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才是占用擎天柱休息时间的那个。
黛西娅掩住嘴，十分抱歉地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擎天柱，你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还需要关机恢复，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个……”
擎天柱的发声器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浑厚的电流声。
黛西娅略带讶异地抬起头，与擎天柱的目光对视。
他在轻笑。
这是黛西娅第一次听到擎天柱的笑声。等她望向擎天柱的光学镜时，那阵笑声已经消失了，黛西娅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笑过，他在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
等等，他会笑吗？
塞伯坦人会笑吗，或者说，擎天柱会笑吗？
是的，她很确定她听到了。
“那是什么……？”黛西娅睁大眼睛问，“我听到你刚才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
“与你相谈很令人欣慰，黛西娅，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我感到放松的时刻了。”擎天柱说，“感谢你的关心，黛西娅，但我现在的状态还不至于需要关机恢复。”
黛西娅捂住两侧脸颊，让指尖给滚烫的皮肤降温。
“别笑我了，擎天柱，我是个人类……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运作的……”
“我很抱歉，”他忽然又严肃起来，“我能够理解，我们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黛西娅，我很乐意将塞伯坦展示给你。”
擎天柱的钢铁巨掌在地面撑了一下，他的机体向一侧倾斜，胸膛转向仓库漆黑的墙壁。一阵蓝色的光线打在墙面上，投影呈现出来，与他们在汽车影院时看到的相同，擎天柱这次没有回归卡车形态，而是以人形投射全息影像。
擎天柱对黛西娅伸出手。
他的另一只手指向自己肩部的装甲。
“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最清晰的视野。”
他们在逃亡的过程中时常会保持最近的距离，黛西娅一直都坐在擎天柱的车头里，他们相互为伴，黛西娅甚至感到真实的世界正在离她远去，和她只是个与外星人一起流亡到异国他乡的女孩。
至少，在他们来到第九区之前，她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奇怪。
然而当他们分别了一整天之后……
她纷乱以及不切实际的妄想在她的脑海中发酵，像是塞进烤箱里的面包一样膨胀起来。黛西娅低头看向擎天柱的手掌。
真不敢相信……
她的心脏狂跳着，真不敢相信她几天前还躺在擎天柱的驾驶室里睡觉，以及，在擎天柱维持人形的时，她裹着毯子趴在擎天柱的腹甲上取暖……
森林里太冷了，她那时觉得没什么。
而此刻，她很难控制自己不注意到擎天柱腕甲和手掌之间的连接缝隙。那些金属轴承和齿轮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她能看到一些发光的线路，隐隐逸散而出的热度比人类的体温更高。擎天柱刚才触摸过黛西娅头顶的指尖是冰凉的，但黛西娅知道，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因为温度会从他的装甲内部散发出来。
他是个变形金刚，他还是一辆卡车。
他的驾驶室总开着最合适的空调，他的发动机散发出的温度远比人类的体温高，因为他的机体正在运作……
他是个赛博坦人。
一秒……
两秒……
黛西娅咬着自己的舌尖，喉咙干渴发紧。擎天柱在等着她回应……
老天爷！
有个声音短促地在她的大脑深处尖叫了一声，而后瞬间消失。
三秒……
四秒……
别犹豫了！黛西娅对自己说，他会看出来的！
第五秒，她眨了一下眼，走上前去，扶住擎天柱的指尖，十分拘束地坐在他的钢铁掌心中。
擎天柱抬起手，将黛西娅托起，让黛西娅攀爬到他的肩膀上。
平整宽大的肩部装甲刚好能让一个成年人体型的人类安坐，只要擎天柱静止不动——不是在峡谷中奔跑或者躲避炸弹——实际上，坐在这个位置甚至是舒适的。
黛西娅将脚后跟卡在胸甲的边缘，身体向他的肩头附近轻轻倚靠上去。排气管在旁边散发着高温，烘烤着黛西娅的后背，钢铁外甲硌着她的大腿。黛西娅能听到擎天柱音频接收器的天线发出的轻微金属响声，投射全息影像的显示元件滋滋地运转着。
除了被投影成像照亮的那面墙，四周一片漆黑。静寂包围上来，仓库内的黑暗在光影的映衬下更加深沉了。
“这是战争全面爆发后，我得到领导模块，成为领袖后的第一个塞年。”
擎天柱望着投影，说道。
“威震天领导的霸天虎已经占领了青丘和塔恩。最初，汽车人大部分都是军人、战士和警卫，后来，更多的人加入了我们，其中不乏曾经追随威震天，并相信他能够为塞伯坦带来变革的普通民众。”
“我们能源短缺，人数稀少，武器不足，铁堡和利刃城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我们只能负隅顽抗。”
黛西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一次，视角仍然是通过奥利安·派克斯呈现的……不，现在应该已经是擎天柱了……
铁堡档案馆——
仍然是上一次黛西娅见过的那座建筑。
高阔的穹顶、一眼望不到头的前厅、狭长的拱形透窗，颇具艺术风格的建筑内部构造，四通八达的走廊，以及按照一定秩序挤挨在一起的银色电梯门。
黛西娅缓缓张大嘴巴。
仍然是同一栋建筑，但已经与曾经大不相同了。
涂装各异、忙忙碌碌的塞伯坦人都失踪了，整个大厅充斥着晦暗不明的沉寂，窗外的天空弥漫着死亡般的土黄色，雨水敲打在窗牖的金属外沿，叮当作响。
擎天柱正在看向窗外，窗户反射出他模糊的样子，蓝色的光学镜，红色外甲、战术面罩以及头雕两侧的天线。
“哦，那是你——”黛西娅说，“你看起来……”
她停顿了一下。
“……不一样了。”她说。
但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擎天柱。
“我的塞伯坦形态与现在不同，”擎天柱说，“因为塞伯坦和地球的载具形态差异，有时会让形态产生轻微的差别。”
“外面在下雨吗？”
“那是酸雨。战争开始后，环境逐渐恶化，酸雨变得频繁，总是下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
“这段影像记录中，黎明高地的能量块仓库在半个周期前被霸天虎摧毁了，我的汽车人同伴因此而负伤，我完成了一次支援行动，在行动中发现，震荡波自愿加入威震天一派并成为霸天虎的首席科学家，并且在为威震天寻找一件特殊武器。”擎天柱说道，他看向画面中央那个窗户上反射出的红蓝色影子，“而此刻……我正在思考。”
“你的支援行动怎么样，他们活下来了吗？”
“行动成功了。”
画面的后方响起一个严肃而强硬声音。
「擎天柱。」
听起来略带沙哑，焦躁隐藏在深深的疲倦后方。
擎天柱转过身，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汽车人，白色的涂装与周围灰暗、阴沉的环境格格不入。那名汽车人一步步地走近，蓝色的光学镜像是一面无澜的湖泊。他的头盔上饰有灰黑色的金属天线，肩甲和手甲都由明亮的红色涂漆覆盖。
以及——黛西娅看到了跟在白色汽车人身边的另外一个身影。
热破。
黛西娅很高兴见到一个认识的塞伯坦人。
热破与上一段在汽车影院里播放的影像中几乎完全一致，颜色鲜亮的涂装看起来像是刚刚修复的，而且一尘不染。在这点上……与擎天柱完全相反……热破似乎很难忍受自己看上去不够光洁如新。
热破好像变矮了。
不……
是擎天柱变高了。
“你变高了。”黛西娅说。
“是的。”擎天柱说，“领导模块改造了我的机体和系统。”
“领导模块？”
“领导模块蕴藏着能源、智慧与力量，长老院选中的新任汽车人领袖都将继承领导模块，从十三元祖年代传承至今……”
他的声音在距离黛西娅极近的位置响起，黛西娅注视着他，他微微侧过头颅。
“长老院选中了我作为塞伯坦的新任领袖，威震天憎恨这个决定。他与我们分道扬镳——”
“汽车人和霸天虎不是对立的吗？……我一直都以为是你取的这个名字。”
擎天柱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温和。
“我没有命名汽车人。”
“Autobots……”黛西娅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Autonomous Robots……？”
“正是如此。”擎天柱说，赞许地看了黛西娅一眼。“黛西娅，这是一个正确的解释。”
“噢，谢谢……”
“我们曾经也是为了某项功能而被制造出的自动机械，我们每一个都是。我们为自由而战，为和平而战，战争持续了四百万年。”
“……难以置信。”黛西娅说，“可是‘战争’与‘和平’原本就是两种相对的东西啊……”
“是的。”擎天柱沉声说，“在这点上，你是对的。”
「警车和爵士还好吗，救护车？」画面中的擎天柱开口问。
“救护车，汽车人中出色的医官。”
「不容乐观。」救护车回答道。
「他们伤得很重，老大，」热破说，「要是你没有来支援我们，空袭造成的提纯能量冲击波可能让我们每个人都爆炸。」
「令人惊讶的是你们竟然没有从这次袭击中挽救哪怕一个能量块，如果有的话我现在会非常感谢你。」救护车说。
「老救，我们能活着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断了一条腿，现在还感觉右脚不是自己的，别瞪人——我是说，谢谢你修好了我。」
「他们还能恢复吗？」擎天柱问。
「都进入了低功耗状态，几乎就要关机了，需要更多能量晶体才足够修复他们的损伤，我拆除了他们的感应芯片避免他们自动上线，暂时没有风险了。」
「你拆除了，等等……」热破顿了顿，因为惊恐瞪大了眼睛，「等等——什么？！」
「我做了让他们能活下去的事。要么强制下陷进入低功耗状态，要么活蹦乱跳一个周期，然后报废。」救护车说，「他们不是被建筑碎片砸中腿那么简单，他们的中枢处理器被某种能量影响了。」
「太糟糕了……」热破的声音充满酸苦。
擎天柱问：「是否能确定是什么？」
「不能确定，」救护车回答，「除非你知道震荡波的实验到底是什么，这些炉渣的霸天虎们在用汽车人做实验。我救不了他们。」
他的面甲浮现出令人悲伤的冷凛，视线向下看去，掩起了一丝几乎暴露而出的懊恼。
「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救护车，」擎天柱说，「我联络了通天晓，利刃城的汽车人据点会运输一批能量块来铁堡。」
救护车沉默不语。
擎天柱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酸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热破的视线在擎天柱和救护车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
「十二名汽车人。」救护车说，「十二名汽车人，霸天虎的一颗炸弹就杀死了他们……我每天都在修复数十个汽车人，让他们能重新上线，完好无损地站起来，然后，唯一我能做的事就是亲眼看着他们投入下一次战斗。就在威震天和他的『大取缔运动』开始之后，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你是我们能找到最好的医官。」擎天柱说。
「是的，我是。」救护车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他微微垂下头，光学镜隐藏在头盔下方的黑暗中。
「没有你的话，我们早就已经死了！」热破说，他转向擎天柱，「老大，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得颁发给老救一个徽章。」
「我不需要那个。」救护车说。
他转身向一条长廊走去，窗外暗淡的光线照在他白色的涂装上，如同尘烬飘落在洁白的雪地表面。擎天柱的内部通讯系统忽然传来「滴滴」的声音，界面右侧出现信号接入的提示，弹窗跳了出来，遮住救护车的背影，另一个汽车人的声纹在弹窗的中央浮动着。擎天柱并没有公开他的音频线路，他处理了信息，而后抬起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点了一下头侧的音频元件外壳。
「感谢你的帮助，通天晓。」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帮忙的。」热破小声说。
救护车停下脚步。
擎天柱切断了通讯线路，通天晓的语音连接消失不见。
「你也需要摄取一些能量，擎天柱，」救护车背对着他们，侧过头，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虽然你有领导模块，但它不能维持你的机体运转。」
「我会记住你的提醒，我的朋友。」
「而我还有几十个缺了零件又漏机油的毛头小子等着修理。」救护车说。
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热破抬起头，「擎天柱，有关于你派我去做的那件事情。」
「我们真的要撤离塞伯坦吗，铁堡已经撑不住了？」
「威震天开始厌烦了，震荡波正在寻找某种武器。」擎天柱说，「我会守护塞伯坦直到最后一刻，同样的，我也要守护汽车人不会因这场战争而灰飞烟灭。那是最后的应急计划，让我们期盼着我们不会迎来那一天。」
「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吗？」
擎天柱微微摇头。
「尚未可知，但肯定是某种不应该被开发的力量。」
他说。
「汽车人的反抗军从未停止抵抗，尽管战线持续不断地向后撤退，霸天虎始终未能攻陷铁堡。他们亟需掌控更强大的武器。这座城市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我们必须守住这座城市。」
窗外安静下来，雨停了，天空中弥漫着过量的硫化物气体，建筑物的表面被雨水腐蚀，蔓延起大片铁锈的痕迹。
擎天柱看向窗外。
他眼前的界面显示出一张图片，图片中是个忠诚、机敏而冷静的汽车人战士，他了无生气的右侧光学镜已经熄灭，爆炸摧毁了他的大半个头盔，白色涂漆的外甲破损不堪，金属碎片混杂着黏糊糊的深色机油，上方漂浮着蓝色的能量液。
“警车，”擎天柱对黛西娅说，“汽车人的战术参谋官。”
这场雨结束之后，他们很有可能会迎来霸天虎的袭击，直到空气中的酸性气体再次凝聚成雨水。
这座城市是最后的防线——
他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汽车人的指挥部设置在擎天柱曾经工作的地方，在他还是奥利安·派克斯的时候，在他还没有接受领导模块之前。他熟悉这里，他知道这栋建筑的每一条通道、每一扇舱门、每一个资料厅，他也记得曾经的铁堡，而现在他变成了一名战士，在战火纷飞中出生入死，肩扛整个塞伯坦的未来，以及汽车人的黎明。他现在记住的是塞伯坦的每一处伤疤，倒在战场上的每个机体，无论是汽车人，还是霸天虎。死亡如同挥之不去的硫酸，侵蚀着他的中枢处理器。
他视图界面中的弹窗不可抑制地重新播放着战场上的景象。
那些惨叫着倒在他能量斧之下的霸天虎尖叫着，生命的光芒从他们的光学镜中熄灭。警车的左侧光学镜在爆炸时破碎，爵士不省人事，热破的一条腿压在了倒塌的建筑下，更多的汽车人牺牲了……
擎天柱手中的离子爆裂枪对准了一个霸天虎的喉咙，巨大的能量冲击撕碎了线路，电火花滋滋作响，霸天虎吼叫的声音几乎像野兽，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学镜中的光芒熄灭，霸天虎的机体向后倒去。
……
「擎天柱，」热破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郑重其事地说，「我们能守住的，这座城市，直到万众一心。」
擎天柱收起那些记忆扇区调取出的弹窗。
「是的，」他低头正视热破的双眼，重复了一遍，「……直到万众一心。」
「你真的不想找他谈谈吗？」热破问。
「我和钛师傅已经谈过了，不止一次。」
「知道吗，大块头，」热破忽然说，「我仍然相信塞伯坦骑士团的存在，真的。如果我们必须从塞伯坦撤离——说不定，在遥远的宇宙中，有个美丽的星球正在等着我们。」
「塞伯坦是我们的家园。」
「当然了，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的，塞伯坦恢复生机，警车昨天还在念叨这个事，他想念曾经的螺旋花园，四处都是清澈明亮的蓝色——我相信战争肯定会结束的，你说呢？」
擎天柱眼前的界面再次显示出昏迷不醒的警车。
「是的，我也这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