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深渊

    第九区给黛西娅提供的住处是一个四人间宿舍。

    面积并不大,推开门后狭窄的走廊与唯一的盥洗室相连,径直向房间内走则通向公共休息室,其中一间卧室的房门敞开,另外三扇门都紧闭着,或许已经住满了人,因为靠墙摆放的橱柜上收纳着许多生活用品,水池旁边的沥水槽里摆放着白瓷托盘,地面一尘不染,连墙角都找不到蛛网的痕迹。

    中尉将黛西娅领向空房间,而后就离开了。

    黛西娅关上门,转头看向房间内部。

    这里比她以前的卧室小很多,丹的房子是别墅,即便是黛西娅住的次卧,也十分宽敞。地面铺着光滑的木板,黛西娅做了大部分的家务,每一次拖地都必须把地板拖得光洁如新。如果不是黛西娅在干活,那就是安娜。克里斯一次都没有清洁过房子,总之丹从来都“太忙”,而克里斯挂在嘴边的就是“让黛西娅去做”。

    第九区宿舍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金属框架单人床,一个浅色胶合板柜子,一张和柜子相同颜色的桌子,以及带靠背的金属椅子。房间里的空气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敞开的窗户向室内输送着凉风,窗牖前悬着可以调节高度的拉拽式窗帘,宿舍的窗户面向基地的背面,从窗向外看去,只能看到黑夜中被染成藏青色的水泥地面,静谧的树影,以及远处的城市。

    纽约的夜晚灯火通明,楼宇与天空相互辉映,城市的光芒吞噬了星辰的亮色,挂在天上的只剩下一轮月亮,在玻璃后方几乎也能听到公路上的喧闹声。

    黛西娅走到窗前,握住窗户的把手,将窗户关上,窗帘也拉到最低。

    她打开房间的灯,有些昏暗的头顶灯闪烁几下,而后挣扎着亮了起来,灯罩昆虫尸体的痕迹在光源的照耀下形成几个碍眼的黑点。

    隔壁的房间传来说话的声音,黛西娅能确定,这个四人宿舍不仅有她一个人居住。

    黛西娅将干净的衣服放在床上。她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湖水、泥土、以及医院的药品味道,发梢末端结成一团。她用手指捋过头发,没有发现树叶的碎片和树枝,但指尖却沾了许多灰尘。

    擎天柱在做什么呢?黛西娅掰开那些成团的头发时想道。他还在和夏洛特·米尔林以及伦诺克斯将军在一起吗,明天他会来找她吗,还是,或许,她应该去找他?她不能在第九区里随意走动,擎天柱大概会找她吧,毕竟他已经做出了承诺……

    黛西娅用公共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彻底清理干净,换上了第九区的崭新制服。

    她想用浴室柜子里的吹风机吹干头发,但是担心吹风机是属于别人的,黛西娅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用,最后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困倦地等待头发变得半干。

    她感觉浑身发冷,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

    一定是又发烧了。黛西娅想。

    感冒药的效果仍然在持续,黛西娅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接下来的一天,她几乎一直在睡觉,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她做了无数个梦,梦里出现了那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男人,敲响丹的房门,说自己是黛西娅的父亲,准备接黛西娅回家,黛西娅在起居室里听着,她只能听到父亲的声音,丹和安娜的身影挡住了房门,黛西娅看不到父亲的脸……

    “你在看什么,小妹妹。”

    她听到克里斯讽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黛西娅转头,看到克里斯正笑着看她,“你真的以为你的老爸会把你接走,是吗,你是不是忘了,他已经死了。”

    “不……”

    “他是个叛徒,不是吗,他已经被击毙了——”

    “不,不——”

    “他不仅抛弃了你,小妹妹,他还根本就是个混蛋。”

    “我的父亲不是……那不是真的……”

    “真相摆在你的眼前,你看到了什么?”

    黛西娅蓦地转过头,看向门口。

    那里什么都没有。

    冷淡的光芒照射到门口的脚垫上,就像她年幼时父亲离开的那一天,她的记忆中也只有一扇门,以及将父亲的身影彻底吞没的刺目光芒。

    真相是什么……

    黛西娅醒来片刻,寒冷让她浑身发抖。

    身体的发热症状更严重了,沉重的眼睑仿佛不想撑开,她的视线茫然地望向天花板,灯罩在昏暗的空间里像是一个井盖,下方连接着深不见底、暗流涌动的沟渠,而黛西娅的整个世界都颠倒了,黑白、正反、上下,全都变了……

    她又睡了过去,这次梦到了擎天柱。

    擎天柱站在第九区机库里,面前是高达三层楼的铁架子,如同将他围拢的金属城墙,人类站在上方与他对话,他的蓝色光学镜平视着和他交流的人类,黛西娅握住扶梯,拾级而上,登到最高处的时候,擎天柱却用陌生的目光望向她。

    “伦诺克斯将军,这位是谁?”擎天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但他却好像根本不认识黛西娅。

    “我是黛西娅……”黛西娅说,“我是……”

    她慌乱起来,不知道应该如何介绍自己。

    伦诺克斯向黛西娅走来,“抱歉,小姑娘,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讨论,我会让我的手下带你离开。”

    “你也不认识我吗?”

    “你是谁?”

    “我是黛西娅·格林……”

    “我们不知道黛西娅·格林,不过布朗斯特有个女儿,也叫黛西娅。”

    黛西娅仰起头,绝望地望向擎天柱。

    难道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擎天柱移动着他的视线,黛西娅以为他就快要认出来她了,但他却对伦诺克斯说道:“这里对于这个人类女孩来说太危险了。”

    “艾普斯——”伦诺克斯呼唤道,“带她离开好吗?”

    艾普斯走了过来,他站在阶梯的下方,等待着黛西娅,“跟我来,孩子,你该回家了。”

    黛西娅走了下去。

    “你的家在哪?”艾普斯问。

    “我的家在哪……?”黛西娅喃喃自语道。

    “是啊,你的家在哪?”

    “我不知道……”黛西娅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想留在这里,留在擎天柱的身边,或者有擎天柱在的地方。

    “但你不能留在这里。”艾普斯说。

    “……为什么?”

    “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不能……

    黛西娅再次醒来,她满身都是汗水,额头上冰凉一片,头发黏在脸颊,寒冷的感觉已经褪去了,医疗室给的药片效果很好。

    黛西娅看到窗帘正在透着明亮的白光,时间似乎已经到了中午,热度随着光线散射向屋内。

    她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的水池里接了一杯水,慢慢喝完,又吃了药,腹中没有任何饥饿感,就像身体和内脏都不再属于她自己。

    擎天柱没有来找过她。

    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他太忙了?或者,有了什么新的任务……

    擎天柱知道黛西娅没有任何通讯设备,他会用别的方法找到她。等他所有的任务都结束了之后。

    黛西娅的手机被留在了汽车旅馆里,她感到自己现在与世隔绝,要是手机还在她的身边……黛西娅想了想……就算手机还在她的身边,她也没有能打电话的人。

    ……或许她会给杰德打个电话。

    黛西娅倒回床上,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空调的冷风现在变得舒适多了,她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

    她和擎天柱同行了多长时间?

    第一天他们遇到了想杀了她的自动化机械,第二天在森林中帮擎天柱修复了他的导航系统,而后,他们就踏上了旅途,黛西娅也不记得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如果这一切不是一场梦,那么,今天应该是她多日以来第一次距离擎天柱这么远。

    她不知道擎天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和擎天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她只能等待。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和擎天柱在一起。

    虽然她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她却总想回到擎天柱的身边。

    黛西娅忽然觉得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

    她再次入睡,父亲、母亲、克里斯和丹都没有再出现,她的梦境都变成了擎天柱。

    她坐在擎天柱的肩甲上,仰起头,看向宁静的星空。擎天柱的音频接收器轻轻转动了一下,发出细小的机械响动,从他的机体深处传来低沉的、平和的嗡鸣,外甲的缝隙之间有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擎天柱用收音机播放着一首歌。

    我记起来漫天阴霾

    惊雷与闪电

    我记起每个瞬间

    在岁月模糊之时

    如命运乍现

    那么予我理由修复空缺

    让深壑填平

    让洪流飞跃你眼中的深渊

    让其足以穿透谎言

    直抵真相的彼岸

    一个悲伤的女声正在幽幽唱着这首歌,从孤独和忧伤到气势磅礴。

    星辰始终没有停止闪烁。

    黛西娅醒来后发现,歌声是从门外传来的。有人正在播放Linkin Park的歌,梦中的那个孤独的女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电吉他和快节奏的鼓点。

    看来她的另外三位临时室友终于回来了。

    透过窗帘的光亮也不见踪影,现在屋内漆黑一片,黛西娅摸索着下床,找到灯的开关。

    她睡了一整天,消炎药终于战胜了她体内的病毒,她口干舌燥,而且感觉有些饿。

    空气里弥漫着煎鳕鱼和新鲜芦笋的味道,还有牛肉与迷迭香混杂在一起的迷人香气。

    黛西娅的胃开始咕咕作响。

    她在门口等着,打算等到所有人都忙完了再出去,找找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多年以来她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永远不和房子的主人一起吃晚饭。

    但随后,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黛西娅打开门,探出头。

    “嘿,我们听到你醒了,”一个身高大约五英尺的年轻女孩站在她的门前,“想和我们一起来点吗?”

    她站开一些距离,让黛西娅可以看向厨房的方向。

    桌前还坐着另外两个女孩,她们对黛西娅招了招手。

    “这是玛雅,她做的菜非常好吃,旁边那个红发女郎是斯嘉丽,她几乎什么都在行。哦——你可以叫我布蕾吉特!”门前的高个子女孩说,并且对黛西娅伸出了右手。

    黛西娅握了一下。

    灯光明亮,像是夜晚的太阳,盘子里的食物正在缓缓散发热气,酸甜的番茄卷心菜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玛雅穿了一件白色T恤衫,手机里播放着摇滚乐,斯嘉丽将手肘随意地搭放在椅背上,红发绑成一条麻花辫,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对黛西娅微笑着。

    这些女孩的年龄不会比黛西娅大十岁以上,但她们也许是特工,也许是士兵,或者是训练有素的狙击手。

    她们现在却坐在这里,邀请黛西娅一起分享一顿晚餐。

    就像是和飞机上邻座的旅客交谈一样。黛西娅想。她完全不需要担心说错什么或者做错什么。

    这只是一顿晚餐。

    “我是黛西娅。”她说。

    “我们都听说了,你还会在这里住一天,对吧,”布蕾吉特热心地说,“来吃点?”

    “谢谢……”

    ……

    直到凌晨,擎天柱才送来一条消息,告诉黛西娅他在01号仓库。

    仓库中空无一人,只有夜色衬着擎天柱的背影。他没有变成卡车,红蓝色火焰花纹上有些新的伤痕和破损,以及轻微燃烧的痕迹。他的离子爆裂枪立在仓库门边,黑色枪.管与他的身形相比并不显得夸张,但是在人类的视角看,却沉重而巨大,这个武器伫立在这里,仿佛根本不用扣下扳机,仅仅是离子枪本身的重量,就能在瞬间压倒一个人类。

    擎天柱安静地站在门口,暗沉的夜空浮在他的头顶,月光笼罩着他的轮廓,阴影在他身后拉得更长,融入仓库内的黑暗里。仿佛他正在陷入沉思。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的休息。”

    他像是听到了黛西娅的靠近,低头看向她时,黛西娅注意到他的光学镜里闪烁着某种柔和的东西。

    与她梦境中的陌生目光完全不同。

    黛西娅心底的某些东西似乎被唤醒了,轻微地悸动着。

    “很抱歉现在才回来,黛西娅,”他说,停顿了一下,而后解释道,“我们追踪自动化机械留下的痕迹,并且处理了三个,因此耽误了很多时间。”

    黛西娅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

    “你受伤了吗?”她问,仰头看向那些金属表面留下的损伤。

    “没有。只刮掉了一些涂装,这些很容易修复。”擎天柱回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你感觉好些了?”

    他庞大的身体忽然向下移动,机械齿轮转动起来。黛西娅惊讶地看着他,而擎天柱在她的注视下单膝落地,他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巨大的钢铁手指伸向她。

    他的指尖像是点在她额头上那般,悬停在半空中,距离她的额头仅有一寸。

    黛西娅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来,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以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速度猛击她的脉搏。她的皮肤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靠近,胸口深处立即蓦地滞了一下,像是忽然被打了一拳。

    她想大口喘气,但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的脸颊莫名其妙地烧热起来,这种热度顺着颈部攀升到了耳根。

    她应该很庆幸,仓库中的灯光全部关闭了,而这个仓库中没有一个第九区的工作人员或者联邦特工,在她面前的只有擎天柱。

    擎天柱光学镜中的蓝色轻微地变化了一些。

    黛西娅咬了一下嘴唇,回答道:“谢谢……我好多了。”

    一阵热度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而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回答擎天柱的声音细小了很多,几乎不像是她平时的音调。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擎天柱说。

    他的指尖下落……

    再下落……

    最后,轻柔地碰到了黛西娅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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