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区的医疗室让黛西娅想起医院的急诊中心，只不过这里没有哭喊的孩子和疲惫的老人。

    也没有医院里最常出现的嘈杂、疼痛的呻吟、喃喃自语、手机铃声以及日常闲聊。

    嵌着玻璃的金属门向内推开，而后一片混乱便映入眼帘。

    医疗室中四面八方设有小隔间，围绕在诊疗床外厚重的深色帘子，将这些空间切割成规整的方形，诊疗床上铺着白色床单，旁边的仪器正在发出有节奏的滴滴声。几乎每张床都被占满了，工作台旁边没有椅子，医护人员几乎与第九区中的所有特工一样忙碌，他们鲜少相互交谈，即便交谈也只是交流病历。

    看来自动机械脱离管制造成的损伤，不仅仅是黛西娅在机库外看到的那么简单。

    很多士兵都受伤了。

    情况过于严重的可能还需要送到就近的医院进行抢救。

    “坐在这里等一会。”富勒说，他指向工作台右侧的休息长椅。

    “好……好的。”

    黛西娅坐了下来，她双手撑在椅子表面，向身后望去，目光跟随着忙碌的护士。她看到其中一个隔间的厚帘被拉开，露出后方的病床。上面躺着的人手脚缠着绷带，脸颊的皮肤严重烧伤，似乎因为药物而陷入昏迷。病床旁边的伫立着仪器，屏幕上的心电图波段缓慢地起落变化。

    黛西娅忽然意识到，她的情况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其实她的发烧也不算很严重。

    ……或许她应该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而不是在这里浪费医疗资源。

    “你知道，我曾经也和他一起工作。”富勒忽然说道。

    黛西娅转过头。

    “……擎天柱？”她问道。

    然后她看到富勒顿了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反问了一句：“擎天柱？”

    黛西娅立刻说：“抱歉……我是说……”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解释。

    富勒善解人意地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虽然我指的是你的父亲，我们以前都是FBI的特工，直到我开始负责人类与变形金刚的联络，而你的父亲则被派遣去第九区。鉴于任务的严格保密性，从2011年开始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那个时候，第七区被总统遣散，但第八区却秘密建立了起来。”

    富勒应该比伦诺克斯更年长。

    黛西娅发现他的黑发中掺杂了几缕白发，皮肤上的皱纹也刻得很深。

    虽然富勒身材高大，但是他并没有军人的健壮体格。他略微有些发胖，眼尾皱纹尽显疲态，颈间打着款式过时的领带，身上穿的灰色西装也与时尚毫无关系。

    如果不是出现在第九区中，富勒多半会被认成一个不起眼的路人。

    “我几乎不认识他……我的父亲，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黛西娅说，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谈论别人的家庭，一种沮丧的苦涩在她的心底轻微地蔓延起来。“我们甚至连姓氏都不一样。”

    医疗室中的空调有些太冷了。黛西娅很想蜷缩起来，她的双手和双脚都在失去体温。

    “相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一定很在意你。”富勒说。

    “谢谢。”黛西娅说。

    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回应。

    根据夏洛特·米尔林的说法，她的父亲是背叛者，是被击杀的人。

    黛西娅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方式面对这一切。

    或许这就是安娜当初离开美国的原因……

    黛西娅想道。

    “不过，关于一点，你说对了，”富勒继续说道，“我确实与擎天柱共事过几年。”

    黛西娅猛地将自己的思绪从过去的阴影中拉了回来。

    她没有想道富勒会主动提起擎天柱。

    她抬了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位上了年纪的特工，情不自禁想象，富勒部长在年轻的时候与擎天柱并肩作战的画面。

    “——是66号公路的一次任务，那地方荒无人烟，热得不可思议，你去过一次之后就不想再去第二次了，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我们有铁皮，救护车，阿尔茜，大黄蜂和千斤顶，去旧金山以南部的沙漠调查霸天虎的暗能量信号，我敢说那是我这辈子最艰苦的任务了。”富勒带着笑意看向黛西娅，细纹浮现在他的眼角。

    富勒说出了几个黛西娅根本不知道的名字。

    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

    “救护车，我知道这个名字……”黛西娅说，擎天柱曾经和她提起过救护车。

    救护车似乎是汽车人的医官，并且有着卓越的技术。

    擎天柱很少提起他曾经的汽车人同伴，每一次回想到过去的时候，他的光学镜中总是埋藏着些许压抑的沉默。

    富勒笑了笑。

    “啊，救护车，严厉又正经的医官，虽然对自己的工作怨声载道，但是却尽心尽力地救治每个汽车人，我想，救护车的怒火大概是因为那些家伙总是把自己搞受伤吧！尤其是擎天柱，他几乎每次任务都冲在最前方……”

    黛西娅的指尖不自觉地揉捏着外套上的一片布料，视线却停留在医疗室的瓷砖缝隙上。

    “……年轻的日子真是令人怀念。”富勒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黛西娅急切地等待了片刻。

    继续询问的冲动堵塞在她的喉咙里，她犹豫着，无数种猜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擎天柱曾经也在地球受过伤吗？救护车是怎样治好他的？他遇到了怎样的阻碍？她只在擎天柱投影的记忆中见到过其他变形金刚……他们是如何作战的？最后汽车人的任务成功了吗？既然是有关于暗能量的任务……而擎天柱这次收到的信号也有关于暗能量引擎，那么这是否算是一条线索？

    但是，这是有关于汽车人……有关于擎天柱的事情……

    一阵古怪的感觉在她的胃部轻轻蠕动着。胸腔里的那些蝴蝶仿佛再次活了过来，振翅欲飞，散落的鳞粉聚集在肺部，让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一次。

    “……那，那个时候，他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黛西娅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有些紧张地侧头注视着富勒，暗自希望富勒不会看出什么。

    “擎天柱？”富勒回忆起来，“他是一个领袖，一个勇敢的战士，强大到成为一种信念的代表，他永远不会背弃自己的理想，也从不会放弃为自由与和平而战。汽车人就是在他的带领下作战的。”

    黛西娅已经知道擎天柱是个领袖了。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她说。

    “没错，人类几乎见证了那个瞬间。漫漫无期的战争耗尽了塞伯坦的一切，芝加哥战争几乎让两方同归于尽，而他们的母星为了战争而耗尽一切，千疮百孔，我想威震天大概是终于看到了这一点，而擎天柱也想起他的战斗是为了结束战争，他们或许都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协……”

    “他自己离开了塞伯坦，”黛西娅说，“……他自己选择了离开。”

    富勒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离开塞伯坦？难道……他不是为了找到暗能量源启动引擎才回到地球的？”

    他忽然又沉思起来。

    “或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没有其他汽车人跟随着他。”富勒说。

    黛西娅心底的某处钝痛起来。

    她想起擎天柱在提到这件事时的平静，就像流放的结局对于他来说是他的宿命，而他的身份除了领袖之外就别无其他。

    擎天柱曾经问她，未来想做什么。

    但是她还没有问过擎天柱，在一切结束之后，他会想要做什么。

    作为真正的、自由的他，而不是战争中的某个符号。

    如果地球没有对他充满敌意，或许他在离开塞伯坦之后，会想到这里仍然存在一个他的容身之地。新生的塞伯坦需要摧毁过去的一切，并且在其上重建社会。擎天柱只是恰巧成为了那个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领袖。

    “可能所有人都有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的事，哪怕是擎天柱。”黛西娅自言自语般地说。

    在战争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富勒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我没有支持过联合国驱逐所有塞伯坦人的决定，但我的观点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富勒说。

    黛西娅望向他。

    在富勒的声音中，黛西娅听到了一丝愧疚、无可奈何，以及精疲力竭。

    ……他大概也在这段时间做出了很多努力，只不过都没有结果。

    “我相信你已经尽你所能了，先生。”黛西娅说。

    富勒露出微笑

    “哦，”他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难猜出，为什么擎天柱会那么看好你。”

    “……”

    等等……

    黛西娅脸颊发热，她抿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跳到这个方向的。

    “黛西娅·格林？”

    一名手中手中拿着显示屏的护士出现，在医疗室叫出她的名字。黛西娅几乎站了起来。

    “在这里。”她举起手向护士示意。

    护士走了过来，露出关心的笑容，举起测温枪，在黛西娅的额头附近按了一下，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可能有点发烧？”黛西娅不确定地回答。

    护士弯下腰，看向黛西娅。

    “101.5华氏度，体温确实是有点高，你还感觉有任何不适吗？譬如说，头痛，恶心，肌肉酸痛，浑身无力？”

    黛西娅点了点头。

    “你有在服用任何药吗？”

    黛西娅摇头。

    “好的，”护士说，“别太担心了，医生一会儿就来。”

    她在手中的显示屏中输入了一些东西，接着转身离开。

    几分钟过后，一名医生和她一起回来。护士的手中还拿着一只纸杯，里面有半杯冰冷的水。

    她将纸杯塞进黛西娅的手心里，黛西娅抿了一口，从舌尖到喉咙都被冰水刺痛，她努力咽下，鼻腔里出现了淡淡的氯化物味道。

    这杯水应该是从水管里接的。

    医生和护士将黛西娅引向布帘围绕的隔间。

    富勒站起身来。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格林小姐。”他说。

    “我也是，富勒先生。”

    “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黛西娅说，她目送富勒离开医疗室，而后按照医生的指示躺在隔间内的诊疗床上。

    隔间四周厚重的帘子被拉上，光线变得暗了下来。

    诊疗床十分坚硬，宽大到能容纳任何成年人，铺在上面的硬皮在空调的冷气吹拂下寒冷而厚重。黛西娅不自在地平躺，感觉自己十分渺小。她将没有任何体温的手搭放在腹部，看了一眼周围的仪器，听着护士简短地对医生介绍她的状况。

    “因为你之前溺水过，我们需要给你做一些检查，抽血，以及听你的肺脏里有没有异响。”医生阅读着显示屏上的内容，对黛西娅说道。

    黛西娅猜想她的资料里也包含夏洛特·米尔林的血液化验指令。

    于是她点头。

    她已经不记得今天自己是第几次点头了。

    接下来的检查繁琐而漫长，在检查过程中，他们一共抽取了七管血液样本。

    黛西娅将袖子挽到肘部，按住针孔上的酒精棉球，想着自己的血液什么时候会被抽干。她按照医生的指示，吃下退烧药和抗生素，药物的作用让她昏昏欲睡。她坐在休息长椅上，将抽血的胳膊抱在胸前，脑后枕着医疗室的白墙。

    困倦像是一颗子弹般击中她，周围的脚步声、交谈声、仪器的滴滴作响声，仿佛都开始变得响亮而模糊。

    直到伦诺克斯安排的手下出现。

    这位特工叫醒了黛西娅，递给她换洗的衣物，并带她离开了医疗室。

    黛西娅抱着第九区基地的作战服，来到室外。

    她忽然发现，现在已经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