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已是傍晚时分。列娜站在窗前不住地朝远处张望。谢尔盖前阵子经人介绍找到了份日结的活儿。据说一个上午就能拿到8000卢布。但被问及要做的具体内容,对方却含糊其辞。正因如此,今天早上出发前谢尔盖特地揣了一把小刀以防万一。可眼下天都黑了谢尔盖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有点担心。

    终于,楼下出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不一会儿列娜就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片刻的功夫,谢尔盖开门走了进来。他摸索着开了灯。房间里瞬间亮了起来。列娜看见他的手里拎着一个中号的白色塑料桶。

    “我们现在就赶紧把穿越机造出来吧。”谢尔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叫列娜摸不着头脑。她试探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谢尔盖弯腰把桶放到一边直起身子看向她。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种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他气呼呼地把外套甩到沙发上坐下,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列娜飘到他身边轻声安抚,余光瞥见他裤脚上有斑斑血迹。

    “你受伤了?”她有些慌乱地打量他,想找到伤口的位置。

    谢尔盖低头瞥了一眼裤脚闷声道,“不是我的血。”

    “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尔盖重重呼出一口闷气,不情愿地开口。

    今天早上他按照约定地址找了去。说是公司,连个牌匾都没有。推开门是条狭长的走廊,坐着一排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似乎跟他一样都是来干活儿的。紧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谢尔盖进了屋,见到了他的临时雇主谢苗,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在抽雪茄(他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给谢尔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问谢苗要他做什么,谢苗说是协助当地警察办点事,一会就能结束回这儿领钱。谢尔盖问他什么时候开始,谢苗说时间还没到,叫他再等一会。于是他回到走廊坐在那群小伙子身边。他听他们聊天,很快意识到这群人是士兵。但正常情况下他们此刻应该正在军队里服役才对。好奇之下,谢尔盖忍不住跟离他最近的两个士兵攀谈起来。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从车臣前线战场上下来的。可他们看着身体健全不是伤兵,也没到退伍年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逃兵。

    士兵们哈哈大笑。谢尔盖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们可是刚从地狱逃回来。”一人说。他们在军队里吃的东西简直是猪食,待久了个个营养不良。只有将军舔着大肚子,其余人都瘦的跟麻杆似的。

    “那只猪猡脸上泛着油光,看着都恶心。而我的战友饿的站都站不稳。”

    那打仗的事儿怎么办?谢尔盖问。

    士兵乐了:你倒是去问那些走私军.火的家伙呀!枪卖了炮卖了,坦克也都他妈.的卖了。我们拿什么打?拿冻的邦邦硬的黑面包打?

    现在谁再去服兵役谁就是傻X。另一人插嘴道。地下黑诊所的生意好的不得了。毕竟——“打断你的腿,幸福一辈子。”他说起编的顺口溜,和同伴一唱一和。

    士兵们笑作一团。

    “都他妈给我安静点!”老板谢苗走出来,数了数,人齐了。便叫他们去门口。

    那里停着两辆面包车和一辆警车。小伙子们呼啦一下子全朝面包车涌去。谢尔盖没挤上,只能郁闷地跟j坐一辆。他自知有前科,什么都不说才安全。只竖起耳朵听j聊天。

    然而这群男人说的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无非是吹嘘自己跟哪个领导的太太睡过,哪里的站.街女活好姿势多还便宜。他们满口荤段子,还比谁操.过的女人多。同车的两个年轻人也按捺不住加入了讨论。

    “拜托,车上还有一位女士呢。”一个j说。油腔滑调的样子谢尔盖很不喜欢。分明是他讲够了才拿车上唯一的女j说事,真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这个时候倒是想起我了。你们这群臭男人。”他身边的女j咯咯地笑起来。她的嘴唇和指甲都涂的猩红。

    男人们转移了话题。他们说起某开发商圈了块地要建游乐园。本来答应的好好的,也收了钱。可是现在马上要开始施工了那块区域里还有一家没搬走的钉子户。

    真令人头疼。一个j说,其余人都在威逼利诱下拿钱卷铺盖滚蛋了。就他们家好,死活不肯走。一有人上门就拿猎.枪把人吓走。

    是不是钱没给够?一个年轻人问。

    那j翻了个白眼:给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车子驶入莫斯科郊区,拐了个弯停下。后面的两辆面包车也跟了上来。

    这就到了?有人问。

    前面就是了。j指着几百米开外的房子说。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那是用防水布和木头搭的棚子。

    “娜塔莎,我教你的东西记住没有?”

    女j吞吐半天没说出点东西来。她的同事急了。

    “你就说你迷了路,车子抛锚需要帮助。听懂没?”顺势摸了她屁股一把。

    女j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发作。她脱掉制服外套,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下了车。

    “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笨的女人。”那j转头向周围人抱怨,又冲还没走远的女j大喊:娜塔莎,把领口再拉低一点。

    “你看她屁股真翘。奶.子看着也不错。真想上手抓一把。”另一个j对着她的背影吹了声口哨,那猥琐的神情姿态怎么看都像个流氓。

    “放尊重点。她好歹是你们的同事。”听了一路他们的污言秽语,谢尔盖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实话告诉你吧,她是我们局长的情妇。那个臭婊.子,谁都能睡。在床上倒是带劲。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做妓.女的料。你瞧她把j服穿的多淫.荡。”

    “别说了阿基姆。”有人捅了他的胳膊肘一下,“要是让咱们局长听到了又免不了一顿臭骂。”

    “哈哈安德烈瞧你说的。难道你不想跟她睡一觉?”

    “好了,都安静一会吧。”副驾驶上的j没好气道。那派头一看就是领导。大家都闭上了嘴。

    约摸五六分钟后,女j带着两个男人:一老一小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

    “好极了!他们手里没枪。”一个j雀跃了一下。

    “他们家里还有几个人?”有人问。

    “一共就四个。一个老头,他儿子、儿媳还有个孙女。”说着推开车门探头朝后面的面包车喊:行动吧,小伙子们!

    立刻有二十来个年轻人操。着棍棒跳下面包车朝那两个男人跑去。后者意识到不对但已经迟了。那群人堵住了他们回家的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把两人分开厮打起来。女j尖声尖气地迈着小碎步跑到一边看热闹。

    “我们也去吧。妈.的!手痒痒。”

    有人急不可耐脱掉自己身上的制服冲过去,从一个小伙子手里抢过棍子加入其中。与谢尔盖同车的两个年轻人也下去了。

    “你呢?”

    谢尔盖回过神,看见一张凶巴巴的脸凑过来,“我他.妈花钱雇你来看热闹的?”

    “快滚!”他丢给他一截短棍。

    谢尔盖只好朝“战场”走去。老头已经被制服。还在大声咒骂,他的脸挂了彩,右眼肿的老高,在往外冒血。他的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他短暂地摆脱了众人的围攻跑回家里拿到了枪,但他的妻女被从棚子里揪出来控制住了。他要是敢开枪,遭殃的就是她们了。于是十分钟不到,这群人就顺利拆掉了棚子。锅碗瓢盆扔的满地都是。能砸的都砸了。

    家没了。老人发出一声悲鸣。

    “我他妈就是个死人!”谢尔盖忿忿地向列娜抱怨。他的指甲嵌进了掌心,“就连哑巴还知道呜咽两声挥舞一下手臂,而我却杵立在那儿什么都没做,心里想着:要是动手就又要赔钱了。那些人从我身边跑过,我只能死死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着它像我一样被人践踏。谁都可以走过来踩上两脚。”

    他看到暴力不只发生在监狱里,囚犯与囚犯之间。这个庞大的社会对它的子民也是。一切都在颠倒,混乱无序中透着令人发笑的荒诞:y为犯人卖命,j殴打平民。

    谢尔盖掏出自己的护照将其重重地摔在地上。

    “从前的日子不是这样的,该死的,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他说他不认为这里是他的祖国。可他愿称之为祖国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谢尔盖对列娜说,我们把穿越机造出来,回到过去修正错缪吧。只要阻止了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是不是苏联就会回来。他带着期许望向她,但列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谢尔盖立马变了脸色,“你摇头几个意思?苏联回不来了还是你造不出来?”

    “你看我现在这状态是能画出图纸的样子嘛?”

    “那也有办法呀!你不是能用意念跟我交流吗?那就把你的图纸影像传输到我的头脑中吧!”谢尔盖的神态里多了丝癫狂。他自顾自取来纸笔摊在桌上,也不管列娜愿不愿意。

    “来吧。”他催促道,“我们开始。”

    “你冷静一点!”

    列娜说出了她的想法:她告诉他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次重启穿越了。因为世界只会越改越乱。而无论如何他的结局都早已经注定——是死亡。

    谢尔盖却满不在乎。

    “只要我不失手杀死年轻的自己我就不会消失,不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列娜停顿了一下,“但即便你规避了自己原本的结局,请相信我,死亡仍会如影随形,随时攫取你的性命。以某种别的方式。”

    她继续说,“是的,你仍有机会成为英雄。可是这有什么用?就算他们为你立纪念碑,把你写进教科书,以你的名字命名街道,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死了,你什么都看不到。你的生命、你的未来全都葬送在冰冷的墓碑下。这真的值得吗?够了,我绝不允许你奔赴死亡更不想成为把你推向死亡的帮凶!”

    “只要它能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尔盖目光坚定。他望着她,却没有看她。而是在透过她遥望那个他理想中的国度。他的狂热让列娜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明白那儿有什么好的。

    “那里有什么不好的?”谢尔盖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在我们那时候人人都有工作,能吃饱饭,也没有这么多犯法的事儿。”

    列娜笑着摇摇头。

    “你笑什么笑?”他瞪她。

    “人们追忆死者的时候总会带着点怜悯。即便他生前干过不少坏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列娜耸耸肩:看来你已然忘记了那个时代种种滥用职权、暗杀迫害、贪污腐败、特工横行、封闭隔绝、恐惧焦虑的现象。而把恐怖变成了神话。*

    谢尔盖表情一僵,但他仍为其辩护。已经被遗忘的时代话语又出现了:这是西方情报机构散布的谣言。别忘了我们在大海另一端的敌人。

    列娜看在眼里。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比你更清楚那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如今到了祛魅神话的时候了。从1876年到1905年这30年内,沙俄共处死了486人。仅从1905年到1908这3年间便处死将近2200人。*

    “就不说那么久远的事儿了,”列娜发出一声讥笑,“你诚实地工作但是得到了什么?得到个屁!你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难道是因为你的信仰不够坚定吗?”

    “不要再说了!”

    “你的思想,你的信仰,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它们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

    “够了!”

    见谢尔盖露出痛苦的神情,列娜不再说话。

    谢尔盖面色阴沉着取来昨夜剩下的面包和他拎回来的桶。一声不吭拧开桶上的盖子仰头喝了大半。

    “你喝的是什么?”

    谢尔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没搭腔。列娜又问了一遍,他故意张大嘴呼出一口气,可惜列娜闻不到。

    “钱拿到了吗?怎么不买点新鲜蔬菜?”她问。

    “拿是拿到了。”谢尔盖瓮声瓮气地说。闹剧结束后他和那些小伙子回到老板的小破公司领钱。马上就要到他了,他身边的年轻人突然给了他一下子。你打我干嘛。他问他。

    我这是在帮你,兄弟。那人耸耸肩,瞧你这副样子,衣服一点褶皱都没有。老板怎么会给你工钱?

    说的倒也是。谢尔盖望望四周,哪个不是撸着袖子衣领大敞着。他抬手胡乱地揉了揉外套,然后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从戴着大金戒指的老板手里拿到钱出来,刚刚帮他的小伙子还在那儿,似乎是在等他。谢尔盖刚要道谢,那人上来从他手里抽走了3000卢布,理直气壮道:没有我帮你,这些你都拿不到。和他一同来的几个年轻人就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谢尔盖瘪瘪嘴,不愿意和他起正面冲突,也只好忍下了。

    出门的时候他听见有人抱怨。真抠啊。一个年轻人数着钞票咬牙切齿道,听说那项目光是送礼疏通关系就花了几千万,咱们到手才8000卢布。妈.的,这帮寡头真不是东西。

    谢尔盖去了附近的市场。看着琳琅满目的罐头、酸黄瓜、黄油、奶酪却提不起胃口。想起那可怜的一家四口,他心里乱糟糟的。刚到手的5000卢布宛如烫手山芋叫他痛苦万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感到自己的背越来越弯。这时一个老头走来跟他搭话,问他想不想买酒喝。谢尔盖不好意思地告诉他自己买不起。老头神秘一笑,把他拉到他的摊位。地上铺着一张草席,摆着好几个白色的桶,上面什么标识都没有。这是什么?谢尔盖问。这是米格防冻液,便宜的很,只要900卢布,以前的飞行员都拿它当酒喝。

    “你疯了!这是工业酒精,会中毒的!”

    列娜又气又急,痛斥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谢尔盖不高兴了。

    “我喝什么关你什么事?我大半辈子都在坐牢,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要被你管教。你以为你是谁?”

    说罢赌气似的又喝了两大口,重重地把桶摔在桌上,挑衅似的望着她。

    列娜的脾气也上来了。

    “你这么喜欢喝不如多喝点,反正到时候遭罪的还是你!”

    话虽如此,她还是动了动意念,桶里的液体轻微地晃动了几下。谢尔盖注意到了。

    “你干什么?”他皱眉。

    列娜抿起嘴唇,集中注意力将怒火转化为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一下推翻了白桶。谢尔盖还没来得及盖上盖子,随着桶落地,里面的防冻液洒了一地。

    谢尔盖怒不可遏。他捡起桶重新将其立住,腾地一下站起来,抓起日记本连帽子都没戴就朝门口走去。

    列娜暗觉不妙,但她自身依附在日记本上,只能被迫跟在他身后。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谢尔盖打着手电筒走在破败的乡间小路上。他一言不发地走着,胳膊一甩一甩的,明显带着怒气。前方渐渐显露出三层楼高的铁丝网。这里便是禁区了。

    谢尔盖关掉了手电,沿着铁丝网摸到了一个被人剪开的洞随后钻了进去。夜色中,他的步调放缓了不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四处张望。约摸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废弃垃圾场。

    “我就是在这里找到了你家的沙发。”他指着面前黑黢黢的堆成山的垃圾跟列娜说。他威胁她,要是不帮他制造穿越机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列娜只觉得心累。

    “要我跟你说多少遍,穿越时空对你没有任何益处。”

    “不帮是吧?”谢尔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直接把日记本扔进了垃圾堆。

    眼看谢尔盖要来真格的,列娜有些慌了。她劝他别耍孩子脾气,但谢尔盖执拗的很。他给出两个选择:要么乖乖回去协助他造穿越机要么就呆在这儿看谁愿意把这堆破烂捡回去。

    “你离开了我可就什么都造不出来了。”列娜说。

    “你真以为你个死人能发挥多大作用吗?”谢尔盖嘲讽道,“虽然不知道那些小屁孩的穿越机是从哪儿弄来的,可别忘了我知道维尔申宁等人是哪天穿越的。大不了跟踪他们,十八年而已,我等的起——只要还有希望!”

    “你就是个疯子!”列娜气愤地瞪大了眼睛。

    谢尔盖的脸上露出率性的微笑。

    “是啊,我疯了。可你他妈.的也拿我没办法,不是吗?”

    列娜知道谢尔盖这次是铁了心要抛弃她。他走的是那么决绝,即便她喊他叶甫盖尼.斯捷潘他也没回头。

    谢尔盖疾步走出好远,心里却始终憋着一口气。

    不就是会造穿越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没了她我也能穿越回去!

    他暗自发誓。但要怎么从那些孩子手里拿到穿越机还需从长计议。

    谢尔盖放慢了脚步,陷入思忖。可他目前对那些孩子的个人信息一无所知,自然也想不出什么方案来。再加上刚才他出门走的急没戴帽子,寒风吹的他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谢尔盖不免有些烦躁。

    真该喝点酒暖暖身子。

    他咂咂嘴,口腔里还残留着一股劣质酒精味,直冲头顶。

    其实他也知道列娜是在关心他,可他就是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她的气。

    都怪她不肯帮我。

    谢尔盖这样想,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谢尔盖顶着寒风走出禁区的时候感到脚底冰凉,鼻头也冻的几乎要没知觉了。他转念一想,反正现在穿越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不如先喝点好的,干嘛委屈自己。于是转身去了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馆。

    酒馆是住在这里的居民开的。虽然酒的价格比市里的便宜些,放在平时谢尔盖可舍不得花这个钱。但现在怀揣着无法言喻的苦闷,他真想大醉一场。可拿别人的苦痛换来的酒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滋味。负罪感涌上心头,他又想起了那无助的一家四口,自己什么都没做的窝囊样。还有列娜——那个可恶的女人,不,是鬼魂,在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

    该死的!我怎么还没醉?

    谢尔盖骂骂咧咧地又要了一杯。

    酒馆里还有几个中年人也在喝酒。谢尔盖竖起耳朵,听见一人跟同伴炫耀他从一个老兵手里买来了好玩意。谢尔盖扭头看去,努力睁大眼睛眨了眨,看见说话那人手里握着一枚勋章。古铜色的,很漂亮。

    见他感兴趣,那人凑过来向他介绍说这是一个参加了1945年八月风暴行动的苏联士兵获得的三级光荣勋章。

    多钱买的?谢尔盖问。

    “只要1万卢布,比这瓶酒还便宜!”

    那人戏谑的神态让人很不舒服。他告诉谢尔盖:这种东西你沿街走,有的是人在卖。很多两鬃斑白的退伍军人坐在马路边儿兜售他们的战斗勋章和荣誉证书。

    那些光荣而又混乱的日子曾是他们的骄傲,可如今高尚的理想屈身于贫穷的现实。当掉满身荣耀只为了换取一口饭吃。

    酸涩涌上心头。谢尔盖赶忙又喝了一口酒强压下去。

    “你呢?小老弟,瞧你唉声叹气的。是有什么心事?”

    那人自来熟地搂过他的肩膀。谢尔盖不喜欢别人碰他,挣脱掉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说说看嘛。这杯我请了。”

    谢尔盖有些动摇。他垂下脑袋想了一会抬头对那家伙说:你说的不错。有些事与其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自我折磨倒不如说出来痛快。

    当然,他才不会承认这些都比不上一杯免费的酒的诱惑大。

    谢尔盖索性讲了他今天上午的经历。

    “哎,兄弟,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这事儿你不干也有的是人干,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一样。”那人分析的头头是道。

    谢尔盖是真的有点醉了。他破天荒地主动提起自己以前是克格勃,想要为自己挽回点颜面。

    说就说了,他心想,反正这些酒鬼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克格勃给h..帮做事的有的是。怎么就你特殊?老弟,道德感太高不是好事。良心值几个钱?”

    那家伙唾沫横飞,吵的谢尔盖耳朵疼。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跟他提这些做什么。

    谢尔盖低下头盯着杯里的酒然后一仰头都喝了。接着撂下杯子呼出一口闷气,“最可怜的还是那个小女孩。她的祖父瞎了一只眼,父亲因为袭j进去了。她和她妈妈无家可归,真不敢想象她以后要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

    “但她好歹还有一条路走。保不准哪天我们还能照顾一下她们娘俩的生意。”

    同桌的几个男人发出一串狭促的笑声。

    “唉。这世道还是做女人好,躺着就能赚钱。”有人说。立刻得到附和,“害!那群婊.子,榨干我们的身体还要掏空咱们的钱包。”

    “可不嘛。上周我花5000卢布操.了个莫斯科妞。结果这也不让碰那也不让摸,在床上跟块冻肉似的。没意思。”

    “贵了。”另一人咂咂舌,“还是咱们这儿的姑娘好,既便宜又热情。而且随叫随到。”

    听他们的口吻,谈论的仿佛不是人而是商品。谢尔盖感到一阵眩晕。

    女人的话题总会吸引男人参与进来。坐在门边年纪稍大些的开口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他打了个酒嗝,神色间带着一丝满足,“个个都是杯水主义者。除了喝酒就是嫖.女人,咱们国家迟早要败在你们手里。”

    立马有人反驳,“那些当官的都整不明白的事儿咱们普通人能有什么办法?过一天算一天呗。搞不好哪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死了,可得趁现在好好快活快活。”

    说罢和同伴碰了下杯,继续享用啤酒去了。

    谢尔盖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翻涌起阵阵苦涩。他也曾对未来揣有期许。可当他意识到从宏观上来说他身处的这个时代本身充斥着混乱无序,让人看不到希望,那么个人努力再怎样也都无济于事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没人能独善其身。活的清醒反倒成了罪,一种仅次于贫穷的重罪。谢尔盖清楚他早晚也要随波逐流,彻底摒弃自己的良心,就算从此变得麻木不仁也不足为奇。

    挑起话题的老头还在那儿坐着。谢尔盖倒是想走上前去跟他争辩两句,奈何自身酒量太差,尚未起身便晕晕乎乎地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破晓。谢尔盖从桌上爬起来,头痛欲裂。酒馆老板告诉他外面下雪了。

    他付了酒钱裹着外套推开门。今年的雪来的要早一些。大雪纷飞,迷的人睁不开眼。风更硬了,像刀子似的割的人脸生疼。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结了层薄冰,湿滑无比,叫人寸步难行。

    谢尔盖艰难地走着。大雪遮掩了视线,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很快迷失了方向。

    正发愁时,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谢尔盖赶忙走上前去。人头攒动,好多都穿着深色工作服,手里举着牌子。风雪太大,打湿模糊了牌子上的字迹。又因为是用乌克兰语书写的,谢尔盖不能一眼辨认出其内容。

    谢尔盖扯着嗓子问站在边上的一个男人他们在这里干什么。男人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建筑回答说他们都是这里的工人,今天是为了抗议关闭核电站的举措而来的。

    “zheng府要关闭核电站了?”谢尔盖有点惊讶。

    “看你这样子什么都不知道。”男人摇摇头,“美国佬频频施压,让咱们关掉核电站。”

    他说目前欧盟也暂停了提供给乌克兰的经济援助。4月份的时候库奇马宣布他在与欧盟和C7代表团会面时做出了关闭核电站的承诺。

    这时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高喊:“反对关闭核电站!”

    “我们反对!我们反对!我们反对!”其余人跟他一起喊。男人连忙举起牌子,喊了三遍口号转头继续跟谢尔盖说话。

    “我们正处于经济危机当中。如果现在关掉核电站得有多少人失业!乌克兰已经放弃了核.武器。西方社会还在搞zheng治施压。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你们的身体还好吗?”谢尔盖担心的是核事故造成的污染会给在这里工作的人带来被辐射的风险。

    男人的气势一下子弱下来。他小声说:说实话不太好。但是你懂的,失去工作才是更大的灾难。相比之下我们宁愿待在高辐射环境下做事,至少还能活。无非是死的早些。可一旦核电站关闭了,连活着都成了问题。

    男人说着啐了口唾沫:除了正在运行的核反应堆,老化的石棺也亟领修复。可是没有钱。因为只有西方机构应允的项目才能获得贷款。

    说着说着又到了一轮喊口号的时候。抗议声此起彼伏。谢尔盖不好再打扰,请男人给他指条回家的路。

    听完他的描述,男人皱眉思索了一会。

    “你偏离的太远了。”他说,“现在往回走不划算,还绕远。这样吧,你从禁区里穿过去。看到那里的铁丝网没有?旁边有个小门,一推就开。”

    谢尔盖道了谢,按照男人的指引再次进入禁区。这里的楼群是苏联时期建的。垂下的旗帜和悬于楼顶的徽章早已黯淡无光,连同写有标语的横幅被大雪覆盖。

    他走在这中间,感到片刻的幸福。并心甘情愿被这虚像所欺骗。这是他的祖国曾经的样子。如今它仍在此地,不过只剩下空壳。被碾为尘埃,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谢尔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再度陷入迷茫。

    未来会如何?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答案令人绝望。

    他继续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仔细一看,是半截石像的底座。他用脚拨开上面的雪,昔日伟人的名字露了出来。这是座被推倒的雕像。谢尔盖在旁边转悠了一圈,找到了上半截。他用袖子擦掉积雪慢慢在它身旁蹲下。伸出手,又拿外套擦了擦才敢触碰它。可惜雕塑的面部早已四分五裂。

    巨大的情感满的快要溢出来了。他全身不自主地发抖,几乎要落泪了。

    “伊里奇,回来吧!我们需要你!”

    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流出了眼眶。然而下一秒就在寒风中凝结成块粘在了睫毛上。

    谢尔盖努力想要把破碎的部分拼凑起来。可是没有用。一松手,那些石块就又散落了一地。纵使他的双手冻的红肿也无法还原那张亲切的脸。

    谢尔盖到家后不久就病了。表面上看是因为感染了风寒。但这病症中又囊括了由贫穷、道德引发的负罪感以及看不到希望相叠加的混合物。

    下过雪,气温骤降。屋里屋外都冷,只有被窝里最暖和。他烧上了柴火不至于挨冻。可是柴火迟早要有烧完的一天,厨房里的土豆也所剩无几。但他还病着,发着烧,没有力气出去工作。

    持久不下的高温让谢尔盖口干舌燥。幸好列娜打翻的防冻液抢救及时还剩了点儿底。他感到口渴便拿来喝了。喝完就用棉被蒙住头。心里盼着要是能出点汗病就该好了。

    过了一会儿酒劲便上来了。可他的头脑并没有因为酒精的侵袭而停止思考。相反,一种强烈而又错综复杂的情感差点令他精神错乱。过去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再次挑动起他的良知,痛苦搅着神经,谢尔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间又回到了冰冷的牢房。谢尔盖立马惊出一身冷汗。他睁开眼,定了定神,长舒一口气。为自己在这间破房子里而感到庆幸。续又浑浑噩噩地躺着。某一刻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可现实中的时间仅仅过去了几分钟。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思绪变得迟缓、不连续。刚才还想着的事儿转眼就记不得了。意识挣扎着想要逃离,可身体却瘫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愤怒地叫嚷、咒骂、哭泣,最后这些统统化为低沉的呜咽。终是疲惫不堪,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谢尔盖才醒。烧退了,全身酸疼。勉强能下床吃点东西。他啃着硬邦邦的面包自言自语:是时候和过去做个了结了。

    可是以前的日子真的如他认为的那般美好吗?那背后当真不存在暴力、欺骗与不公吗?

    谢尔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其实这样的念头他以前也曾模模糊糊有过,那时他还是克格勃,亲眼目睹他的同事是如何对无辜者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如今它卷土重来,他只觉得脑袋像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

    谢尔盖开始感到害怕。他竭力不去想这些可能会威胁到他思想的东西。然而怀疑和猜测就像水珠。水滴石穿。为什么你如此痛苦不堪呢,他问自己。因为某些被灌输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由不得人思辩。否定过去就是否定信仰。相比正视过去的代价,他宁愿相信那些使用非人审讯手段的事情不过是个例罢了。

    土豆吃完了,柴火烧完了,得出去找活干。谢尔盖得到了个在码头搬箱子的工作。箱子个个通体密封的严严实实,据说是某个寡头走.私的“货”。这种违法犯罪的事情谢尔盖早就见怪不怪。他懒得管,也没得管。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介平民指手画脚。

    谢尔盖下了班会和同事聚在一起打牌,但他更喜欢去酒馆喝酒。就算酒馆不开也无妨,只要有酒,在哪儿喝都一样。

    这个冬天是如此漫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撑不过去了。他的工资都用于购买柴火和酒。前者用于暖和身子,后者用来宽慰灵魂。酗酒成了他不主动招惹死亡的手段。

    喝醉后他总会发出这样的哀叹: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唉,我是怎么废掉的?他问自己。首先以莫须有的罪名毁掉他的清白,然后用牢狱生活抹杀他的尊严。接着贫穷会摧毁一个人的正直。最后酒精麻痹神经彻底放弃思考。他常常自嘲:我现在跟一具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了。

    生活越是无望便容易被那些已经离开了的人占据。这天他回到家,照常喝了点酒,拿起手边儿的书翻了翻却读不进去。他悲哀地坐着,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地逝去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快乐。他又想起了列娜,带着一丝不合理的怨恨。

    要是她从未出现过就好了。干嘛要让我知道穿越时空的事情又不肯帮忙。

    日子苦兮兮的,没有乐趣可言。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打碎这世俗的玻璃罩,把他从麻木混沌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这样他或许还能找到点活着的意义。可是没有人救他。大家都挣扎徘徊在生死线上,自顾不暇。他们也并不比他幸运。

    谢尔盖悲伤地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躺下把头枕在枕头上。忽然他听见响动——有人进来了。他睁开眼,看见列娜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略微有点讨好的意思。轻声说,“我回来了,您还生我的气吗?”

    谢尔盖惊醒过来。他坐起身,门口漆黑一片。没有人,更没有列娜的鬼魂。他自嘲地笑笑,下床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第二天晚些时候便出现在了禁区。

    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由于多日的大雪,垃圾场里面的东西早已连在一起冻的梆硬。谢尔盖拨开最上面一层的积雪,去附近楼里捡了个铁棍开始砸结冰的部分。锋利的冰碴割伤了他的手指。血滴在雪上将白色染红。谢尔盖并不在意,而是边凿冰面边呼唤列娜。后者却迟迟没有现身。

    谢尔盖不免有些慌乱。他害怕列娜的日记本已经不在这里了,但眼下也没有办法确认其位置,只好咬咬牙继续敲敲打打。许是动静太大,隔了一会儿,列娜出现了。虽然她阴着脸,但谢尔盖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他顾不上流血的伤口,更加用力地挥舞着铁棍。

    列娜漠然地盯着透色冰层里渗入的丝丝血色,冷哼一声,“你扔掉我的时候倒是痛快,现在又假惺惺地跑回来找我。别挖了,苦肉计早就过时了。”

    谢尔盖撇了下嘴角,低声下气道,“列娜,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我不会原谅你的。”列娜转过身去背对他,“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屁都不敢放,回来把气全撒到我身上。谢尔盖,你可真是个男人。”

    可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除非你把我家里的相册找回来交给我爸爸。”

    谢尔盖的心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不过列娜说她不会告诉他家的位置,要他自己找。一想到偌大的禁区要找到什么时候,谢尔盖垮了脸。但他好歹是克格勃出身,推理能力还是有的。于是接受了这个挑战。

    在列娜的指示下谢尔盖很快确定了日记本的位置。不一会儿就把湿漉漉的本子从冰层里挖了出来。

    日记本的纸软绵绵的,上面的字变得模糊。最后一页更是不知道沾染上了什么东西直接腐烂了。列娜瞪了谢尔盖一眼,后者心虚地低下头。再一次,他认真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列娜的日记,试图从一些细枝末节入手寻找线索。诸如:透过卧室的窗户能看见学校的烟囱。由此判断她家至少是五楼往上且离列娜上的小学不远。

    像这样有用的信息还有不少。经过谢尔盖的一通分析,别说,列娜的家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那时他已经走完了大半个禁区。累的不得了,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快要散架的椅子上,翻看起相册来。

    里面的主角大都是列娜。有她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的照片,也有抱着格鲁什卡的亲密合影。当然也少不了父母结婚时留下的美好瞬间。

    谢尔盖看看照片上的小列娜又抬头看看眼前的这位,来来回回几次,似乎是在做比对。列娜啧了一声表示不满。

    “你小时候挺可爱的。”谢尔盖说。

    “这是谁?”他翻到下一页,指着照片上揽着列娜手臂的女孩问。

    列娜瞥了一眼回答道:“我爸爸同事的女儿。”只是索罗金女儿的名字话到嘴边,她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

    这不应该呀。

    列娜困惑不已。她自诩记忆力不错,死后更是每每回想过去的片段都跟放电影似的。自己怎么会唯独忘记儿时伙伴的名字?

    更糟糕的是,随着相册里的照片一张张从眼前划过,列娜惊恐地发现她连自己何时拍摄过这些照片都记不得了。

    谢尔盖停止了翻阅。

    “你哪里不舒服吗?”他问。

    “我、我……”列娜支吾了半天。谢尔盖盯着她半晌,皱起眉,“我怎么感觉你的颜色变淡了呢?”

    列娜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沉默不语。谢尔盖也歇够了,合上相册从椅子上站起来。

    “走吧。趁天还没黑我去莫斯科把相册送到你父亲那儿。”

    “你手上的伤口不包扎一下吗?”

    “没事的,”谢尔盖低头瞥了一眼,“伤口不深,血都凝固了。”

    他带着她往禁区外走。列娜模样消沉,谢尔盖只当她还在生闷气。路过克格勃大楼时他眼里怀念的神色一闪而过,转而被屈辱和痛苦淹没。列娜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谢尔盖嘟囔了一句没劲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多待。

    列娜却提出想听听他从事发到入狱的全过程。谢尔盖本不想说(因为一回想便觉得心像针扎似的疼),但他亏欠于她,只好讲了。

    事故发生后他被带去审讯室。录完口供,从莫斯科派来的调查员拟好笔录朗读了一遍。他对内容没有异议,在上面签了名。就是这个签名让他坐了十年牢。

    当时双方的谈话内容谢尔盖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调查员问他那些人有几个,为何认定是破坏份子?

    回答:共6人,四男两女。被发现时分为两组行动。男性中的金发和矮个儿是核心成员,带着一个傻子。您应该已经通过照片知道他们的样子了。另外三个一块儿,此外还有一位核电站四号反应堆的工程师参与其中。

    这些人要在核电站内进行颠.覆活动。从他们身上搜到的类辐射检测仪机器和用于联络的微型高科技产品,还有伪造的带有帝俄国.徽的护照都可以证明这点。

    问:记录显示你曾在此期间使用过内部线路拨出过电话。是打给谁的?

    回答:丹尼诺夫博士。我需要他的吐真剂审讯犯人。他可以为我作证。

    “好的,稍后我们会对比你们的证词。”调查员推了下眼镜,“下一个问题:人是你放走的吗?”

    “绝对不是!我以一个军官的名义向你发誓这事儿与我无关!他们消失的时候我正在通过电话向上校汇报情况。你们大可去查记录。”

    “有人能证明吗?”调查员冷冰冰地打断道。

    “我当时一个人在办公室,所以……”谢尔盖的气势弱了下来。

    “那就是没有。”调查员低下头在本上写着什么。

    谢尔盖撇了下嘴角,抬头望了眼头顶摇晃的小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微光),只能耐心等待。待调查员停下笔,又抛出新的疑问。谢尔盖一一作答,并对他审问时廖沙说的话做出陈述。

    证词结尾这样写道:在此之前我与这些年轻人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身为苏联克格勃的军官,我没有任何理由放任这些危险分子在普里皮亚季作乱。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就裁定我是他们的同谋,是国家的背叛者,那便是对我人格的污蔑。

    这次问答的原始笔录保存在莫斯科档案馆中。

    谢尔盖在上面签过字,按了手印:“我以我的性命向您起誓,人不是我放走的。他们携带的假护照、微型耳机等物品我都有好好地锁在柜子里,钥匙也带在身上。可不知道怎么的,那些物证和他们一并消失了。好在我给它们拍过照,明天之前就能洗出来。

    “感谢你的坦诚。”调查员说。他相信他没有说谎,但他仍要逮捕他,因涉嫌参与共同犯罪和不法谋划。根据收到的指示,他补充道。

    “可这一点儿都不合法呀!”列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个人命运居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被随随便便地加以裁决。多么荒谬!

    依照惯例调查员需要向上级汇报案情,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取证,法官才能做出最后的宣判。

    没有足以定罪的证据,也没有正规的审判流程,仅仅是因为怀疑,便把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投入监牢让其蒙冤遭受十年的牢狱之灾。

    她问他,难道你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谢尔盖摊摊手,表情不快:大抵是有人怕位置不稳想找个替罪羊快速结案罢了。

    列娜仍感到愤怒。就是因为这样不健全的体系衍生出多少冤假错案。而身为受害者的谢尔盖竟然给刽子手辩护。

    “你怎么敢的呀?”列娜咬牙切齿地质问他。

    谢尔盖却振振有词:万事没有绝对,不能一概而论。根部再发达的树也会长出歪曲的枝叶。难道这是树的错吗?

    列娜懒得跟他争辩。她要是较起真来,怕是两人又要吵架。

    谢尔盖说完这些就把它们抛到脑后,可列娜还在琢磨。快要走出禁区的时候她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你得罪了哪个大人物?”

    “要真是这样我早就死在改造营里了。”谢尔盖耸耸肩。

    可还是没有办法解释调查员口中的“指示”。列娜问他,事发前一个礼拜你都做过什么。最好详细些。

    谢尔盖流畅地回答说他星期一去了趟莫斯科的档案馆给领导送材料。其余的时间都围着普里皮亚季打转。正常上下班,排查过几个可疑人员。

    列娜问他如何定义可疑人员。

    答:没有工作,整日游荡,无所事事。

    得,要是照现在的标准来,一大半的小青年都要被送进卢比扬卡。

    “那你去莫斯科的路上遇到过什么人?”列娜又问。

    谢尔盖果断地摇摇头,不忘加一句:你以为你想到的这些我没想过?

    他说他在监狱的那些年,彻夜难眠之际会把记忆中的细节翻出来一遍遍复盘,翻来覆去地琢磨。可这些东西他想了十年也没想明白。

    列娜还是不死心,“档案馆也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

    他说他交完材料就走了。一刻也没停留。出门的时候碰见了小时候的好友闲聊了几句。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他叫什么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但谢尔盖还是告诉她那人叫阿廖沙,在莫斯科档案馆当管理员。

    “他母亲叫卡佳,是国营商店的老板娘对不对?”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谢尔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点意外。

    列娜兀地想起她和谢尔盖在基辅旅游时碰到的已经瞎了眼的老板娘。那个世界的阿廖沙早已不在了,据说是因为揭发同事思想不端正而遭到了报复。

    谢尔盖听罢叹了口气道,“倒是怪可怜的。斯米尔诺夫家就他一个孩子。”

    “那他应该叫阿廖沙.斯米尔诺夫。好熟悉的名字……”列娜停下脚步喃喃自语。她努力回想,只隐约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在哪儿听谁说的,她想不起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认识的人多了。快走吧。待会要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谢尔盖催促道。

    列娜心不在焉地跟着他继续前行。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惹得谢尔盖直抱怨:收音机前两天坏了还没来得及拿去修理。这糟天气,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雪的,没有天气预报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是广播!”列娜眼睛一亮——她想起来了。

    苏联世界的谢尔盖死后她逃到美国穿越到了平行时空。在亲眼目睹另一个自己惨遭杀害后被传送回来。车载电台里播放着某个访谈类节目。嘉宾正是阿廖沙.斯米尔诺夫,莫斯科档案管理局局长。列娜还记得他是如何夸大其词抹黑谢尔盖形象的。

    在见识过不同世界的谢尔盖后列娜发现,同一个人,即便经历不同,但秉性都大差不差。如果阿廖沙检举周围人的情况属实……

    列娜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抬起头,正对上谢尔盖狐疑的目光。

    “你怎么了?”

    “有没有可能,”列娜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声音轻飘飘的,“你坐牢是因为他举报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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