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切尔诺贝利的清晨是一片浓稠的黑。只有每周经过这里的大巴的到来才能打破这份死寂。车灯扫过,照亮前方坑坑洼洼的路。车上的乘客在不连贯的颠簸中昏昏欲睡。

    如今已是十月末,天是冷的,车里也冷。坐久了从脚底往上返寒意。大家都裹紧了外套。趁着天没亮,早起赶车的人都闭上眼想再睡一会。

    谢尔盖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双排座位上小憩。列娜坐在他身边盯着窗外看。然而车内车外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列娜觉得没意思就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谢尔盖身上。

    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头向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列娜能感受到日记本被他放在大衣的右侧口袋里。因为那股引力此刻仍正召唤、牵引着她。

    一切还要从两个小时前说起。凌晨四点,谢尔盖把列娜叫起来。他说今天要去找她父亲,让列娜跟他一起走。列娜向他抱怨走那么早干嘛,谢尔盖回了她一句我可没钱在莫斯科过夜。

    见列娜还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谢尔盖不高兴了。

    “还愣着干嘛?”他催促道,“你不想和你父亲见面了?”

    列娜当然很想和父亲见上一面,只是她暂时还无法离开这间房子。但当谢尔盖把日记本揣进口袋走出大门后,列娜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那股阻力消失了,她很顺利跟在谢尔盖身后走出了废弃大楼。

    去车站等车的路上,列娜特意走慢了一点,就立马被某股力量推着向谢尔盖靠拢。她也只好认命,跟上他的步伐。十来分钟后她得出结论:她可以在日记本附近一定的范围内活动。最多不超过50米。

    “吱嘎——”

    突如其来的刹车把列娜的思绪拉了回来。乘客们也纷纷醒过来。列娜听见她后面的一对老夫妻小声抱怨哪里窜出来的野猫野狗挡了路。

    一片窃窃私语中,车门开了,隐约能听见司机跟外面的人的交谈声。没过一会儿上来一个人。车里没有开灯,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知道是个高个儿清瘦的男性。男人忽略了前排的空位径直走到车的中后部分才停住脚步,环顾一周在谢尔盖身边的空位上坐下。谢尔盖只是搭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阖眼休息。列娜可就不高兴了:那男人直接坐到了她身上。就算他看不见她,这样做也未免太不礼貌了。

    谢尔盖之前还向她抱怨担心要买两张票。但事实证明,除了谢尔盖没人能看到她。

    列娜从男人身下站起来,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他来。这个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孩只穿了件单衣,冻的嘴唇直哆嗦。他来回揉搓着双手。就这样好一会。

    随着他的落座,无论何种猜测都平息下来。议论声渐弱,车内重归寂静。

    车又开出去老远。列娜注意到男孩的眼珠子总是乱瞟,视线扫来扫去,在谢尔盖身上停留的时间尤其的长。

    “嘿。”列娜飘到谢尔盖面前小声叫醒了他。提醒他身边的小伙子看模样不安分,叫他看好自己的钱包。

    “放心。”谢尔盖低声含糊了一句。

    “你确定?”

    “真是一点信任都没有。”谢尔盖嘟囔道,伸手很隐晦地指了一下藏钱的位置。列娜瞬间露出嫌弃的表情。

    “怎么?你过了几天的资本主义好日子就忘了现在钱有多难挣吗?”

    列娜知道他说的是她在美国那段时间所体验到的奢靡生活。但在旁人眼里,谢尔盖这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场景就显得有些莫名的诡异了。那个男孩不由得看了他好几眼。好在谢尔盖很快重新闭上了眼。男孩松了口气。

    车子又驶出一段距离,男孩动了动手指终于有所行动了:借着车子拐弯的时机,他故意倾斜身子往谢尔盖身上倒去。同时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扒开谢尔盖衣服的口袋,露出一条小缝,接着把手伸了进去。待汽车平稳下来,男孩也重新坐直了身子,手里空空如也。他懊恼地瞪了谢尔盖一眼,从座上起身向前边走去。

    这些列娜都看的一清二楚。而谢尔盖虽仍闭着眼,嘴角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是嘲讽、看好戏的笑。

    列娜重新在谢尔盖身边坐下,但仍忍不住继续观察那个男孩。此刻他坐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身边。列娜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她刚飘过去,一眼就看到男孩故技重施顺走了她的针织钱包。

    偷老人的钱,真不是东西。

    列娜气愤极了。她急忙回到谢尔盖身边告诉了他她所看到的,但谢尔盖不为所动,还压低声音叫她别多管闲事。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列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呵。”谢尔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笑。

    “这事我要是管了,光是跟那小偷扯皮就得扯上半天功夫。怎么?我今晚睡在莫斯科的钱你父亲出?”

    “而且你想想看,像我这样有前科的劳改犯抓小偷,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儿,警察会相信谁?”

    列娜不喜欢他这种自轻自贱的口吻,但也不得不承认谢尔盖说的是对的。现在的世道还是自保为妙。

    可她又不甘心那个小偷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拿走老人的钱。她回到男孩身边,死死盯着他看。可能是她的怨气太重,男孩莫名打了个寒颤。

    列娜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想起当初她是如何操控意念让谢尔盖家里的东西动起来的,于是顺着那种感觉开始发力。突然她感到自己体内有某种东西向他打开了。

    男孩猛地扭头朝她看去。他的眼神充满困惑,似乎不解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但列娜也不能肯定他看到了她,便没有动。

    “女士,你……你是想坐这里吗?”男孩试探地问。

    列娜厉声道,“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去。”

    男孩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朝四处张望,然而并没人往他这边看过来。就连身边发呆的老妇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男孩推了推毫不知情的老妇人,指着列娜问道,“这个女人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里也没有人啊。”老妇人茫然地摇摇头。男孩的表情变得惊恐起来。

    “鬼啊!”他这一嗓子下去,人们都不睡了,纷纷探头张望,好奇地看着他。谢尔盖也醒了。列娜看到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这里有个女人,你们看不见吗?”男孩对着列娜疯狂比划。

    此刻天亮了不少。光透过车窗射进来,但不多。有好事者大着胆子走过来围了一圈。

    “什么女人?这儿不就她一个吗?”其中一人指了老妇人一下。

    “不、不是她!”男孩拼命摇着头,“还有一个年轻一点的,棕色长发。”

    “她站在哪儿?这里吗?”那人按照男孩的指示走到列娜所在的位置,正好与她的身影重合。

    “是。”男孩哆嗦着,明显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那人皱了皱眉,摊摊手,“什么都没有嘛。”

    他的话打碎了男孩最后一丝幻想。男孩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她就在这儿!就在这里!难道你们都看不见吗?”他哀嚎着,奋力拨开围观的人群从车头跑到车尾,惹得司机都频频透过后视镜看过来。列娜不紧不慢地跟着,叫他甩也甩不掉。

    男孩跑了两圈就跑不动了。他面如死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见自己的办法起了效果,列娜适时开口,“没错。全车厢只有你能看见我。因为我是她的守护灵。”说着指了老妇人一下。

    “如果你不把钱包还给她,你会死的很惨。像这样——”

    她把手从胸前的创口伸进去。这一次她极具震慑力地掏出了自己的心脏。反正心脏和子.弹一样并不能真的取出来。

    看到那颗鲜活的、还在跳动的心脏,男孩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错了!我不该拿你的钱!”他掏出钱包扔到老妇人脚底(像在努力甩掉什么脏东西),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转而奔去用力拍打着车门。

    “停车、快停车——”

    司机一个急刹,乘客们都不由得往前倾斜。车门一开,男孩站还没站稳就头也不回地仓惶逃走了。

    大家安静了几秒,随后一下子炸开了锅。离老妇人最近的乘客帮她捡起了钱包。老妇人连声道谢。列娜满意地回到谢尔盖身边,围观的人也都散开到各自的座位上,大巴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闹鬼这事成了笑谈。没人真觉得车里有鬼,都认为是男孩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

    一个大嗓门的大叔跟同伴嚷嚷:现在的年轻人不学好,都是些社会虫豸。从他那凹陷的眼眶和恍惚的神情就能看出,保准儿是在哪儿吸大了,出来的时候外套都忘了穿。

    交谈声此起彼伏。谢尔盖这才敢敞开嗓子和列娜说话。至少在这些声音的遮掩下,他不会被人误认成自言自语的精神病。

    “我干的还不错吧?”列娜无比自豪地仰起脸,等待谢尔盖的夸奖。

    “怎么吓走的?在他耳边吹两口气?”

    谢尔盖皮笑肉不笑。他知道是她在捣鬼,懒得往人堆里扎,自然是没看到列娜的恶作剧。

    列娜又表演了一遍。反正她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徒手掏心脏这种事情她只觉得好玩。更主要的是,她想要吓唬谢尔盖一下。

    谢尔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太小儿科了。他说他见过更惨的。有个寻死的人躺到铁轨上,让火车从他身上碾压过去。肚子爆开,肠子肚子碎了一地,皮肉粘在铁轨的缝隙里捡都没法捡。

    “好了好了,别讲了。”列娜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你也就这点胆子。”谢尔盖嗤之以鼻。

    列娜无语:就算是鬼也怕鬼故事的好吧?

    乘客们的谈论热情不减。直到大巴驶入边境检查线,轻松愉快的氛围才淡了下来。

    几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警察上车挨个查护照。走在最后面的那个手里还牵了一条警犬。

    看到警察谢尔盖有点紧张。尽管他掩饰的很好,但那熟悉的小动作还是出卖了他。这时列娜才理解,被摧残的神经在有了裂痕后将永远无法复原。

    待警察查看谢尔盖护照的时候,警犬突然靠近用力嗅了嗅,紧接着冲着列娜狂吠不止。眼看警察审视的目光就要落在谢尔盖身上,列娜立刻向车外飘去,警犬调转方向追着她跑出了大巴。

    警察上下打量了这个看着老实的中年男人两眼,没说什么,把护照还给他就走了。幸好没难为他,谢尔盖松了口气。

    警察查完一圈都下车了。道闸抬起,大巴得以前行。进了莫斯科就是终点站。大巴把乘客们放下就开走了。

    谢尔盖快步走到没人的地方,背过身把手伸进裤子里摸索。列娜下意识把脸扭过去。片刻功夫,谢尔盖从里面掏出一小沓钞票数了数,拿出几张,然后把多余的塞了回去。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皮带,用外套遮住。

    列娜看着他的操作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他把钱放在那儿不硌挺慌吗。

    谢尔盖一脸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她说了什么新式语言。列娜只好支支吾吾地解释,谢尔盖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进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的眼角都挤出了细纹——他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混蛋,你瞎想什么呢?”谢尔盖笑骂道,他在内.裤外面缝一个兜,钱就装在那儿。

    列娜面红耳赤。为了缓解尴尬,她吐槽起谢尔盖的一板一眼来:你才三十出头,怎么说话办事跟个小老头似的。

    “你的谢尔盖才是老头子呢。”谢尔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眼下雾已散去,太阳光出来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多起来。谢尔盖没有手表便找了个路人问时间。听到现在快八点了,他心一横,抬手打了辆出租车。列娜不解,打出租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那有什么办法?”谢尔盖摊摊手,“再晚点安东诺夫就要去上班了。”

    出租车果然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达了安东诺夫住的楼前。列娜搬到莫斯科后就住在这儿。她对这里的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

    看她杵在楼前的小花坛不动,谢尔盖不爽地叫了她两声。他说等事情办结了,她有的是时间怀念。他就把本子放在这儿让她一次性看个够。

    真煞风景。

    列娜白了谢尔盖一眼,随他进了楼道。一路上到三楼。

    “就是这儿了。”她在正数第四个门前停下脚步。谢尔盖没有片刻的迟疑,径直走上前叩响了门环。

    想象着父亲的模样,列娜的心砰砰直跳,神经也紧绷起来。然而门开了,出来的人却不是安东诺夫。

    看着眼前扎着两条马尾辫一脸懵懂的小女孩,列娜吃了一惊。

    “阿尼亚!”

    “你就是阿尼亚?”谢尔盖皱起眉,认真端详女孩的脸,似乎是在和记忆中的作比对。

    阿尼亚眨巴着大眼睛,“叔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没见过你。”

    谢尔盖的眼里闪过一抹恨意。他扯出一个假笑掩饰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找他有点工作上的事情。

    单纯的阿尼亚信了,主动从鞋架上拿出两双拖鞋。列娜抬手扶了下额头。她觉得有必要给阿尼亚普及一点自我防范安全教育。否则十多年后她还会傻乎乎地被伊戈尔骗进广播公司里面锁起来。

    等等!怎么是两双拖鞋?

    列娜尝试叫了阿尼亚一声。后者很自然地望向她。

    “怎么了?姐姐。”

    列娜惊喜不已,但同时也催生出新的困惑:为什么阿尼亚能看见她。谢尔盖也有同样的疑问。列娜对他说,之前那个男孩能看到她是因为她主动对他“打开”了自己。谢尔盖和警犬则是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到她。

    “别拿我跟狗放在一块说事。”谢尔盖忍无可忍打断道。

    “好吧好吧。”列娜耸耸肩,放弃了争辩。或许是小孩子的能量纯净,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

    屋里隐约传来声音,他俩走进去。客厅的矮柜上电视机开着,在放黑白卡通片。阿尼亚说爸爸经常上夜班,怕她一个人寂寞无聊,就放电视给她看。

    “现在就能用上家用电视,看来你父亲经济条件不错啊。”谢尔盖酸溜溜地对列娜说。他环顾一周问阿尼亚安东诺夫在哪儿。

    阿尼亚看了眼墙上的时钟,雀跃道,“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啦。”说话跟唱歌似的。

    “那你妈妈呢?”

    阿尼亚瞬间就蔫了。

    “妈妈去世了。”她低声说。

    列娜不禁叹了口气。没想到在这个时空她的妈妈还是早早走了。好在阿尼亚善解人意,看出了列娜的低落。她主动找出一本相册拿到列娜跟前儿翻开,将母亲的相片展示给她看。

    “我的妈妈很漂亮。虽然我只有在梦里见过她。”阿尼亚说。列娜却一眼看到照片上母亲喉咙那里有一团黑气在翻涌。

    列娜最开始见到谢尔盖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体外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圈。白色,但不亮,灰蒙蒙的。她起初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是今天出门这一趟见到的大多数人都有人体光辉。大多是白色,偶有浅金色,泛黄。但她并不知道这些不同的颜色意味着什么。

    在随后的交谈中列娜得知阿尼亚刚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门前。两年前被安东诺夫领养,更名为安娜.巴普洛夫娜.安东诺夫。今年7岁,上一年级。介于安东诺夫把她带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他又很少提起亡妻,阿尼亚只知道母亲是病故的,具体什么病症并不清楚。

    等待安东诺夫回来的时间大都是列娜跟阿尼亚聊天。谢尔盖时不时就走到窗户边儿张望。那里立着一个小板凳。很显然阿尼亚常常站在那上面眺望,盼着爸爸回家。

    “姐姐,我喜欢你的头发。”阿尼亚的眼里满是羡慕。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想把它染成棕色。”

    “为什么要染发呢?”列娜感到困惑,“你留金发多漂亮呀。”

    “我想让爸爸开心一点。”

    列娜不明白这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阿尼亚板起小脸,严肃道。她告诉列娜她有个姐姐,不过九年前因为意外去世了。

    “我没有见过她,爸爸也没有她的照片。他说相册落在普里皮亚季的家里。他回不去,拿不到。爸爸因为这事儿哭了好几回。”

    列娜似乎是明白了。因为死去的姐姐是棕发,阿尼亚才想染发。

    列娜的心里泛起酸楚。她蹲下身,与阿尼亚平视,柔声道,“阿尼亚,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也请你相信,你的爸爸很爱你,你不需要通过染发的方式来让他开心。”

    阿尼亚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所以我不染发爸爸也会开心吗?”

    “当然了,你这么可爱。”

    列娜真想摸摸她的小脸蛋,但她又无法触碰到她,只好忍住了。

    列娜又问了阿尼亚一些学习上的事情。她比较关心阿尼亚在学校过的怎么样。幸好答案是好的。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又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我想成为像娜塔莎.古谢娃一样的女演员。”阿尼亚提起这位苏联时期的童星,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她说她常在电视上看到她,也梦想着成为和她一样耀眼的明星。

    列娜叫她把手伸出来,阿尼亚不明所以但也照做了。列娜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她的掌纹说道,“你会如愿的。2013年你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真的?好神奇!你能看到未来?”

    阿尼亚兴奋不已。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态忸怩了几分。

    “姐姐,你能不能看到我的白马王子是谁呀?”

    “怎么好奇上这个了?”列娜抿嘴偷笑。阿尼亚的耳根瞬间就红了。她小声说班上有个叫阿列克谢的男生说喜欢她,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如果他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是不会答应的。”阿尼亚态度坚决。

    小小年纪还挺有想法。列娜问她,“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阿尼亚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那就不要勉强。”列娜说,“你以后会遇到你真正喜欢的男孩子的。”

    阿尼亚似乎笃定了列娜能预测未来。她央求列娜透露一点点关于那个可能是她真命天子的男孩的信息。列娜架不住她的撒娇便答应了。

    “等一下!”她正要开口,阿尼亚出声打断,转身跑去了别的房间。

    谢尔盖从窗边朝列娜走来,“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她的男朋友。”列娜笑笑。只当阿尼亚是因为害羞才跑掉的。

    谢尔盖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们女人的话题可真无趣。”

    列娜无奈道,“她还只是个孩子。你要我跟她聊什么?苏联解体吗?”

    谢尔盖刚想反驳,阿尼亚噔噔噔跑回来了,手里握着纸笔。原来她是去取这两样东西了。

    “姐姐你可以说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列娜。

    于是列娜把巴沙的外貌大致描述一番。当然,她说的很模糊。如果阿尼亚在遇见巴沙之前有心仪的男孩子,也不妨一试。

    谢尔盖耐着性子等列娜说完了问阿尼亚: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他实在是等烦了,语气有点恶劣。阿尼亚下意识往列娜身后缩了缩。

    列娜不满道,“你吓到她了。”

    “她和巴维尔.维尔申宁(巴沙)对我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呢?”谢尔盖脱口而出。

    “你……”列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身为穿越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提前透露与之相关的重要人物和事件。因为哪怕只是微小的一个举动都有可能颠覆一个人的命运。更何况刚才谢尔盖可是直接说出了巴沙的名字。

    谢尔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马闭上了嘴。好在这时门铃响了,阿尼亚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她飞奔而去开了门。

    幸好阿尼亚没听见巴沙的名字。列娜感到庆幸。她警告谢尔盖管好嘴巴,别影响她妹妹的生活。谢尔盖瘪瘪嘴,自知理亏没跟她争辩。

    此时安东诺夫已走进客厅,手里拎着一袋面包,神色间难掩倦态。他径直穿过列娜的身体把塑料袋放到茶几上(显然他看不到她),背对她脱掉外套扔到沙发上。列娜能清楚看见父亲的发根泛着白色。

    “你是……”做完这一切,安东诺夫转身打量着谢尔盖,语气里带着疑问。

    “我是谢尔盖.科斯杰科。”谢尔盖主动伸出手,摆出掌控者的姿态。安东诺夫不情愿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垂眸眨了眨眼,“很熟悉的名字。我应该在哪儿见过你。”

    “86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当天,我的副手审讯过你。”

    “你是那个大尉!”安东诺夫陡然变了脸色。

    “你来我家是想做什么!”

    列娜看不下去了。她对谢尔盖说:你好好说话,别吓唬我爸爸。

    “你懂什么?这是审讯策略。”

    “我们事先说好的。你不能伤害他!”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害他了?拜托,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吗?”

    “谢尔盖!你要是把我爸爸吓着了我绝对——”

    “随便你。”谢尔盖懒洋洋地回道。他就喜欢看列娜吃瘪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

    但从安东诺夫的视角看就是谢尔盖一个人对着空气吵架。

    哪来的神经病。

    他在心里犯嘀咕,悄悄往一旁的座机挪动步子。谢尔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动作,猛地一转头。安东诺夫僵硬在原地。

    “别紧张,我来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谢尔盖走到安东诺夫面前挡在他和电话中间。

    “你有个女儿叫列娜,86年核事故前夕去世属实吗?”

    安东诺夫警惕地望着他。半晌,非常谨慎地点了下头。

    “很好。下一个。”随即抛出第二个问题:列娜是怎么去世的。

    “我不明白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谢尔盖不想跟他废话。他直接从怀里拿出列娜的日记本递到安东诺夫面前。

    “这是你女儿的日记对吧?”

    先是提及自己死去的女儿,又故意询问死因,最后再挑衅似的拿出她的遗物。安东诺夫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他气的浑身发抖。更糟糕的是此刻阿尼亚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尽管安东诺夫心中的恐惧达到了巅峰,但眼下为了阿尼亚的安全他只能强迫自己尽可能保持冷静。

    “阿尼亚,来爸爸这儿。”安东诺夫开口。他的声音在颤抖。

    阿尼亚听话地走了过去。安东诺夫立马把她护在身后。

    “长官,如果你来是为了那件事,我可以原原本本地讲给你,保证一个字都不带撒谎。只是……你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的,对吧?”话到最后已经染上了哀求。

    谢尔盖不置可否挑了挑眉。

    安东诺夫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有些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到阿尼亚手里。

    “阿尼亚,乖,出去玩一会。我跟这位叔叔有点事情要谈。”

    “是巧克力!”阿尼亚惊喜道。

    “爸爸奖励你的。”安东诺夫笑的勉强。他推了推阿尼亚,“快去吧。”

    阿尼亚刚走了两步,回头看向列娜。

    “姐姐,你要跟我一起去楼下荡秋千吗?”

    眼下气氛如此焦灼,列娜自然不敢离开寸步。但为了不让阿尼亚失望,她采取了一种较为迂回的方式回答。

    “我待会去楼下找你好不好?”

    “我等你哟,姐姐。”阿尼亚笑着朝她挥挥手,转身高高兴兴地走出了门。

    阿尼亚怎么也开始对着空气说话了?

    安东诺夫打了个哆嗦,直觉得今天这一屋子的人都没一个正常的。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因为显然眼前这个男人对他和阿尼亚的威胁性更大。

    “你骂我?”谢尔盖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安东诺夫连忙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不是你。”谢尔盖看向列娜,不满道,“你刚刚是不是骂我来着?”

    “你听得到?”列娜说她在尝试用心灵交流。毕竟科幻片里都这么演。

    [混蛋。]

    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立马对上谢尔盖咬牙切齿的目光。与此同时她感应到谢尔盖回应了她。

    [你说我混蛋?]

    [恭喜你,我们可以用意念交流了。]

    [早这样多好,免得我被人当成精神病。]谢尔盖白了她一眼。

    [你本来就是。]

    [再多说一句我把你丢出去。]谢尔盖威胁似的扬了扬手里的日记本。

    看他又摆弄起女儿的遗物,安东诺夫叹了口气,摇摇头,坐到沙发上认命般地苦笑道,“长官你就直说吧。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们父女俩?”

    谢尔盖定了定神,把注意力放回到安东诺夫身上。

    “如果你足够配合,我就不会伤害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他的表情很认真,安东诺夫妥协了。

    “好吧。你都想知道什么?”

    “事故那天你所经历的全部。”

    以下为安东诺夫的证言。

    1986年4月24日,事故发生两天前我在单位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我女儿出事了。我立马赶去医院,我太太伊琳娜也到了。我们在抢救室外诚心诚意地恳求上帝保佑我们的孩子不要有事,可惜列娜最终还是没抢救过来。伊琳娜哭的昏厥过去好几次。我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我好歹是个男人。首先是丈夫,我得照顾好我的妻子。我们互相搀扶去停尸房见了列娜最后一面。

    她是那么苍白!小小的,躺在那儿。毫无生气。我们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说几句道别的话,最后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们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然后开始准备葬礼。那天晚上我连打电话通知家里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伊琳娜缓过来了一点。我知道她一宿没睡。她告诉我列娜前阵子看中了一条碎花裙,喜欢的不得了,每次经过商店都要去看上一眼。她们母女俩约定好了,只要列娜在下次月考中取得不错的成绩伊琳娜就把裙子买下来送给她。

    伊琳娜跟我说起这些又哭了。她念叨着要去商店把那条裙子买回来。她想让列娜穿它下葬。伊琳娜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放心不下就又请了半天假陪她去商场。

    路上有个金色头发的女孩跟我搭话问我列娜在不在家。我告诉她我的女儿刚刚去世了,她表现的很惊讶。可惜我没心情安慰她。我只是说,如果她和列娜认识,那列娜应该也希望她能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吧。

    我跟伊琳娜买完裙子到家,我们双方的父母、亲戚朋友得知噩耗赶来。有他们陪着她说说话,伊琳娜心里还能好受点。而我不得不去上班。昨天同事索罗金好心替了我的班,今晚换我值他的夜班。

    我刚走出大楼,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就堵住了我的去路。男孩是黑色短发,戴眼镜,女孩一个是金发,一个是红发。金发的那个就是上午我在商场外遇到的女孩。在随后的交谈中我得知了他们的名字:果沙、阿尼亚和娜思佳。

    我很确定自己此前并未见过他们。但阿尼亚却说出了我的一些私事。不得已,我暂时留了下来。楼道里,果沙首先给我展示了一个高科技产品。据说是27年后的电脑,连普通学生都用得起。该怎么形容它呢?那是一个扁平的金属板子,有分量但不沉。操作起来也简单到令人惊讶:只需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划即可。

    他给我看了核电站事故发生后的救援录像。我相信那是真实的。他们甚至给出了事故原因。难以置信但有理有据也足以令人信服。只是,唉。当时我仍沉浸在丧女的悲痛当中,他们说的东西我只听了个大概。但对于他们所说的他们来自2013年我是不信的。因为穿越时空根本不符合爱因斯坦理论。

    他们找到我的初衷是不希望我去上班。不上班,爆炸就不会波及到我。但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故即将发生,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坐视不管。我体会过痛失爱女的绝望,自然不愿意看到更多做父亲做母亲的失去他们的孩子。

    我想阻止爆炸发生,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我没有进入四号反应堆的权限。好在我想到可以通过弄坏关键零件制造紧急情况,从而迫使上级领导紧急停止反应堆工作。同时我也清楚我得保护好自己。我不想让伊琳娜再伤心了。

    幸好孩子们是支持我的。然而我的车子塞不下那么多人,于是把技术部的朋友瓦洛佳喊来叫他送我去核电站,顺路把他们带去伊万科沃。他们另外两个朋友出了点麻烦。似乎跟手.枪有关,具体什么我没有过问。

    我们还没出城,便看到国家汽车安全局的人在路上设了关卡。他们在果沙包里搜出了电脑。然后我们被带去了克格勃大楼分开关押。

    “后来的事情你我就都知道了。”安东诺夫还陷在情绪里出不来。他喃喃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太自信了,总觉得反应堆永远不会出错。”

    “唉。”他呼出一口长气,摊摊手,“长官,我当时要是真原封不动地这么讲,你们(克格勃)肯定得把我送去精神病院。”

    “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尉了,不用一口一个长官地叫。”

    “升职了?是好事。”安东诺夫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恭喜。

    谢尔盖笑了,“我可没你那么幸运。”

    他说自己因为这件事坐了十年牢,安东诺夫震惊的合不拢嘴。

    “怎、怎么会……”

    “谁知道呢?”谢尔盖耸耸肩。

    突然安东诺夫腾地一下站起来。

    “等等!你来该不会是想——”

    瞧他那紧张兮兮的模样,谢尔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我不是来报复你的。如果我真想做什么,刚才你女儿独自在家的时候我就已经下手了。我可以悄无声息地干掉一个人,不留任何痕迹。”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够了。问问我怎么死的。]

    谢尔盖看了列娜一眼,不情愿地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

    “把她送去医院的人说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废弃工地上,胳膊上有狗的齿痕。”安东诺夫回忆道,“推测应该是列娜为了躲狗爬上了梯子不慎摔下去,伤到了内脏。”

    安东诺夫别过脸去,发出一声叹息。无意间瞥见谢尔盖手里的日记本。他问他:你怎么会有我女儿的东西。

    谢尔盖没有掩饰,直言是自己从他家沙发里找到的。

    安东诺夫沉默了一会。

    “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他早就知道列娜在地下室里藏了日记本。因为大楼管理员之前找过他,还带来了列娜的日记本。但他认为应该尊重孩子的隐私,便请求管理员把日记本放回原处假装不知情。

    “列娜出事后我取回了日记,想着当个念想也好。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稀里糊涂错把日记本当成工作文件塞进了沙发里面。”

    接着就发生了后面那些事。他被克格勃抓走审了两天两夜。核电站还是爆炸了,但没有证据表明他参与谋划了破坏行动。安东诺夫被无罪释放。人们同情他,认为是列娜的意外身亡让他精神崩溃了。但他的工作是彻底完了。普里皮亚季也完了。zheng府呼吁居民尽快撤离。

    “伊琳娜早该跟她的亲戚们一起走的。她非要等我。军方已经封锁了大片区域。家是回不去了。我们被勒令立刻离开,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就被塞进了去往莫斯科的车。”

    [问问我的格鲁什卡怎么样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猫。]

    “好吧,”谢尔盖转向安东诺夫,“那只叫格鲁什卡的猫呢?”

    “我不知道。”安东诺夫摇摇头,“他们不让我们带走任何宠物。”

    列娜想起平行世界的谢尔盖说过,由于担心动物携带辐射,切尔诺贝利一带的家畜生禽都被杀掉了。就算格鲁什卡侥幸存活,估计也难逃被饿死的命运。如此想着,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东诺夫又陷入了回忆。

    “伊琳娜的娘家在莫斯科。我们搬到这里不久她就病倒了。她总是哭,怪自己没有看好孩子。我们的女儿就那么没了,虽然我没像她那样整天以泪洗面,但做父亲的心里也难受。我们本该给她换上她喜欢的裙子,让她漂漂亮亮地走。但是核事故把一切都毁了。葬礼都没有办,医院就草草地把孩子火化了。一切从简。说的好听,我们至今连她的骨灰都没有拿到。

    我们在莫斯科郊外的墓园为列娜立了墓碑。但我们都知道里面是空的。她不在那儿。她没办法得到安息。这也是伊琳娜的一个心结。

    我们当初离开普里皮亚季的时候走的是那么匆忙,列娜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带走。她的祭日到了,我们点上蜡烛却不知道说什么。没有照片,没有她抱着入睡的玩偶,连伊琳娜帮她绑头发的丝带都没有留下——我们拿什么纪念她?

    我和伊琳娜抱头痛哭。那时我们就发誓: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列娜。因为她是不可被遗忘的。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伊琳娜也离我而去。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咳出了血,可给我吓坏了。她这才跟我坦言她嗓子不舒服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当即带她去医院检查,可惜已经迟了。太迟了。是喉癌,晚期。”

    “节哀。”谢尔盖低声说。

    安东诺夫用力地点点头,早已红了眼眶。

    “如今列娜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可记得她的人越来越少。她曾是那么鲜活,可现在却愈发黯淡了。我努力不要让自己忘记她的笑脸。噢,列娜,我的宝贝女儿,除了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找不到任何她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

    安东诺夫的眼里泛着泪花。列娜走到他身前心疼地想为他擦眼泪。可惜她的手穿过了他泛白的鬓角。她只能默默看着他为她流泪。

    谢尔盖也为之动容。他由衷地说道(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假如,我是说假如您的女儿列娜至今仍存在呢?”

    安东诺夫投来困惑的目光。

    谢尔盖伸出的食指指向列娜所站的位置,“她现在就在……”

    [不要告诉他我在这儿。]

    谢尔盖动作一顿,[为什么?]

    [没必要了。]列娜淡淡地说,[我已经死了,就这样吧。]

    [你个小没良心的。你父亲都哭成那样了你却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对了,你不是能“打开”你自己吗?倒是叫你爸爸看看你呀。]

    谢尔盖开始为安东诺夫抱不平。

    列娜却不愿意这样做。她解释说她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听到父亲如今还爱她、挂念着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况且人鬼殊途,死人是不能过多干涉活人的。

    [他已经为我流过泪了。要是见我这副样子再哭可怎么办?]列娜也有些哽咽,她用力擦拭着胸口已经泛黑的血迹,可是怎么都擦不掉。她说她很高兴看到父亲如今有了新的生活,也庆幸有阿尼亚这样的小天使陪着他。

    谢尔盖无言以对。于是抬起的手又垂下。

    “你刚才说列娜她……”

    “没什么。”谢尔盖立马打断道。隔了片刻,他听到列娜在用意念叫他的名字。

    [又怎么了?]

    [不过你可以告诉他我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怎么讲?实话实说吗?]

    [这样,我说一句你转述一句好不好?]列娜带着一点哀求的口吻跟他商量。

    谢尔盖并非无情之人,自然而然地充当起了这对阴阳相隔的父女俩的传话者。

    “您相信平行时空吗?”他斟酌着开口。讲与不讲完全取决于安东诺夫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如果他不信,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行时空吗?”安东诺夫短促地笑了一下。“实话跟你讲,穿越时空这种事我都见识过了,怎么会有理由不相信另一个时空的存在呢?”

    “那就好。”谢尔盖和列娜同时松了口气。而后列娜借他之口告诉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核事故没有发生,苏联也没有解体。她活过了7岁,而且至今身体都很健康。母亲也没有被癌症夺去生命,而是一直与他相伴。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列娜长大后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在27岁那年遇到了她的挚爱,一个可靠的男人。两人结了婚,婚后列娜生下了一儿一女。

    谢尔盖对安东诺夫说,“您很快就当上了外祖父,两个可爱的孩子总喜欢黏着你听你讲过去的故事。您还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受人尊敬。列娜为您骄傲。”

    “哎,什么诺贝尔不诺贝尔的我都不敢想。”安东诺夫摆摆手,“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

    事实上,谢尔盖知道列娜没有讲实话,但也心照不宣地复述。有些列娜没有想好怎么编的东西,他也帮着她圆谎。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些话还是让接连经历了丧女丧妻之痛的安东诺夫得到了一丝慰藉。直到列娜说出[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她度过了……”谢尔盖微微蹙眉。

    [你确定?]

    列娜的目光哀伤而坚定:[请你告诉爸爸我在另一个世界过的很幸福。]

    谢尔盖迟疑了一下开口,“您的女儿说她……她很幸福。”

    安东诺夫泣不成声。

    [谢谢你,谢尔盖。]列娜笑着说,却泪流满面。

    谢尔盖知道她心里难受。

    [不想笑就别勉强了。]他呼出一口闷气,[哎,我说你们父女俩啊……真是的。]

    或许是气氛使然,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

    安东诺夫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对谢尔盖的到来表示了感谢。他颤抖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即便是骗我的我也很开心。”

    “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谢尔盖动情地说,“安东诺夫先生,不瞒您说,这一切都跟这本日记有关。我捡到它,您女儿就缠上了我,差点没把我折磨疯。好在今天的谈话证明我没有癔症。”

    安东诺夫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谢尔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谢尔盖懂他的意思。这是两个男人间的默契,无需多言。

    列娜随后指出她看到父亲胃部那里有阴影,希望他最好能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的,不过是之前饥一顿饱一顿饿出的毛病。”安东诺夫说。

    “自从zheng府开始推行自由市场经济,钱就不是钱了,比纸都贱。”

    他指了下桌上的袋装面包,“像这些东西前几年有钱都买不到。凌晨两三点就排上了长队。但往往刚出炉就哄抢而空,想要只能去黑市。再贵也得咬牙买,人总是要吃饭的。现在还算好些了呢。”

    安东诺夫说如今俄罗斯的物质虽然依旧匮乏,但好歹引进了西方国家的,至少不用为吃饭发愁。当然,他也知道仍有很多人吃不起进口货。

    两个月前他工作单位打经的老头病死了。安东诺夫便主动要求接替了他的位置。就这样他白天正常工作,晚上巡逻完就睡在公司。只有借着早上换班的功夫他才会回家送阿尼亚去学校。

    这可不得了。列娜忙让谢尔盖劝一劝父亲。他已经不再年轻,身体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安东诺夫却说现在大环境这么差,钱多挣一点是一点。日子以后什么样都不敢想。也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

    他叹了口气,视线落到了客厅里最令人瞩目的台式电视机上。

    他说他知道巧克力的性价比不高,也清楚电视机不是生活必需品。但他想阿尼亚开心一点。他给不了她陪伴,只希望能多为她攒下一些钱,让她能衣食无忧地长大。至少不用为了填饱肚子而奔波。

    他的良苦用心让列娜和谢尔盖都沉默了。列娜知道父亲的性格执拗,一旦定了主意就很难劝动。于是只好说:[现在治安不好。哪里都乱。爸爸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阿尼亚,你可得跟她说好了,不要随便什么人都给开门。]

    列娜又嘱咐了几句,谢尔盖也都一一转达。他开始有点喜欢上这种助人为乐的感觉了,更重要的是他确定了列娜存在的真实性。今天这趟算是没白来。

    该说的都说了,谢尔盖准备告辞。这时安东诺夫从钱夹里掏出2万卢布。他清楚,面前这个年轻人若不是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也断然不会冒着被辐射感染的风险去禁区里捡东西。

    谢尔盖没要。他说自己还没落魄到那个地步,不需要他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安东诺夫说,就当是一点补偿吧。

    谢尔盖摇摇头:先生,你并不欠我的。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能确定……”安东诺夫犹豫着开口。

    伊琳娜病故后他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亲戚们都劝他再娶位太太。但他完全没那个心思。首先要在莫斯科找份工作。核辐射的传闻越来越离谱。一听到他来自切尔诺贝利,大家都不愿意和他接触。仿佛他自身携带什么病毒似的。好在几经波折最后还是找到了份对口的。克格勃对他的审讯没有记录在个人档案里,安东诺夫才得以顺利入职。他白天工作,下班吃过饭后就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无事可做,对着伊琳娜的照片发呆。

    突然有一天,他从床上醒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得做点什么以此来拯救自己枯燥乏味的人生,否则他会孤独终老。他也想有个人和他说说话,哪怕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也好。可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然随着伊琳娜的死离去了。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和一个陌生女人约会的样子,更别提是投入到一段新的亲密关系当中。那怎么办?他想到可以领养一个孩子。这样不仅能缓解自己的孤寂之感,也能给那个孩子一个家。但他也清楚,养孩子跟养猫养狗不同,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物力去培养教育,责任也更重。正因如此,他花了三年时间自认为做足了准备才敢踏入当地的一家孤儿院。

    安东诺夫到的时候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做游戏。看到陌生人出现,他们呼啦一下子涌过来。更多的孩子从窗户看到了他,也纷纷跑出来,把他围住眼巴巴地望着。一个小男孩不小心摔倒,他的同伴都急着上前,只有一个女孩折返把他从地上扶起轻声安慰。那个女孩就是阿尼亚。生性善良,乖巧懂事。这是安东诺夫对她的第一印象。尤其是她那明媚的笑容让他想起了列娜。

    在随后的简单接触中,安东诺夫惊喜地发现阿尼亚不仅不排斥他,而且还对他很是亲近。于是在经过了一系列评估和麻烦的手续后,安东诺夫牵着阿尼亚的小手带她走出了孤儿院的大门。再一次,安东诺夫成为了父亲,阿尼亚也终于有了一个家。

    “孤儿院院长告诉我她在孤儿院门口发现阿尼亚的时候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包裹她的被子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人名:安娜.巴普诺夫娜。于是我称呼她为安娜。等我们熟络起来后她告诉我孤儿院的小伙伴们都叫她阿尼亚。起初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毕竟这个名字满大街都是。我那时还跟她开玩笑说我有个朋友的女儿也叫这个名字。但后来某天在我给她讲我父亲和风筝的故事时我突然意识到——天啊!她该不会就是那个提醒我核电站要出事的女孩吧!”

    谢尔盖听到这儿不留痕迹地瞥了列娜一眼,看得出她有点紧张。幸好安东诺夫接下来的话让列娜松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这听上去很扯。”安东诺夫笑笑,“只是我有时候也会好奇。看来这个世界的奥秘远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多的多。”

    他说无论阿尼亚是否是那个人都无所谓了。他爱她。是她的到来让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对她做什么吗?”谢尔盖打趣道。

    安东诺夫摇摇头,“你不会的,小伙子。你是个好人。”

    一句好人反倒噎的谢尔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撇了下嘴角,表情有点不自然。

    安东诺夫还是想给谢尔盖一些钱,但谢尔盖态度坚决。

    “我不会要您的钱。”他说,目光瞟向面前桌上的面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几番挣扎下,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如果您真有心帮我,就分我两个面包吧。我今天出门早,还没来得及吃饭。”

    安东诺夫直接把那一袋都塞给了他。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但谢尔盖还是很高兴。最近一个星期他一天早中两顿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就着罐装西红柿吃。因为新鲜蔬菜买不起,只有土豆最便宜。这些东西一点油水都没有,晚上也只能饿着睡。如今能吃到这种松软的小麦面包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谢尔盖告别了安东诺夫走出大楼,在花坛边碰到了蹲在地上用石子在地上画画的阿尼亚。

    “姐姐!”她朝列娜跑过来,邀请她跟她一起去滑梯那边玩。但谢尔盖

    不想逗留太久,列娜只好跟她说下次再陪她玩。

    “姐姐是要走了吗?”阿尼亚表情落寞。

    列娜不忍心看阿尼亚伤心,转头跟谢尔盖商量,“要不我陪她待一会儿吧。回去的大巴是几点的?”

    “最多半小时。”谢尔盖不情愿地做出了让步。

    阿尼亚和列娜并排坐在秋千上。秋千轻轻摇晃着,都是阿尼亚在使劲。阿尼亚给列娜讲她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也讲她生活中的困惑。列娜尝试从自己的角度给她一些建议。更多时候则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阿尼亚说了大半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列娜问。

    “要不姐姐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别让叔叔等急了。”

    列娜看向花坛那头的谢尔盖,谢尔盖看到了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显然他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临别的时候阿尼亚叫列娜闭上眼睛。列娜照做了。等阿尼亚喊她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阿尼亚摊开的手掌上有一颗巧克力。正是列娜小时候爱吃的那款。包装上的小松鼠还是那么熟悉。

    列娜知道现在的巧克力有多贵,但阿尼亚非要她收下。列娜很是为难。她压根儿没法接下实物,又怕自己贸然伸手吓到阿尼亚。于是她试探问阿尼亚愿不愿意把巧克力送给谢尔盖。

    “姐姐的话当然可以呀。”阿尼亚答应了。

    “那我们一起过去把巧克力送到他手里怎么样?”

    “可是那个叔叔好凶。”阿尼亚缩了缩身子。尽管她怕他,但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将巧克力举到谢尔盖面前。

    谢尔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也没有接下的动作。阿尼亚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列娜看不下去了。

    “阿尼亚给你的,收下吧。”

    “小孩子吃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谢尔盖一脸嫌弃。

    “尝尝嘛。”列娜在一旁说。

    谢尔盖迟疑了一下接过,剥开、塞进嘴里,随手把糖纸扔到脚边。

    “怎么样?”

    “凑合。太甜了。”谢尔盖作出很勉强的样子,但列娜能感觉出他是装的。

    “就知道你喜欢。”她笑道,“还不快谢谢阿尼亚?”

    “谢谢。”谢尔盖含糊道。

    列娜不指望谢尔盖能对阿尼亚有多大好感,但好歹他比刚见到她的时候友善了不少。

    “叔叔再见,姐姐再见!”阿尼亚笑眯眯地和他们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谢尔盖坐在台阶上没动地方。列娜顺势在他旁边坐下。她说因为另一个时空的他小时候吃过这款巧克力,所以她也想让他尝尝。

    “你那时喜欢的不得了,糖纸留了十来年。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那糖纸还夹在钱包里舍不得扔呢。”说起这些,列娜不免有些感慨。

    “鬼知道我后来怎么就成了个混蛋。”谢尔盖自嘲地笑笑。摇摇头,“分裂苏联,真可笑。”

    “多半是官场上受刺激了呗。”列娜很随意地接了一句。

    “你撒谎。”谢尔盖直截了当地说。

    列娜有瞬间的慌乱。她急忙给自己找补,但谢尔盖不吃她这一套。最后列娜没招了只好故作硬气道,她过去跟她的谢尔盖也是这么讲的。

    谢尔盖啧啧嘴,“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他活了五十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问?”

    “那是因为他爱你啊。傻瓜。”

    列娜怔愣住了。借着这个功夫,谢尔盖弯腰把糖纸从地上捡起揣进兜里。

    “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真的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吗?”

    “别说了。”列娜低声道,“你再说下去我可就又要哭了。”

    谢尔盖撇撇嘴,没有再说谈论这个话题。

    还算他有点人情味。

    列娜心想。

    他们坐上了回程的车。傍晚时分到了家。谢尔盖吃了个面包后就早早上床休息了。他明天还得早起去罗斯托夫干活。

    等那8000卢布到手了可以去市场上买点肉或者新鲜蔬菜。

    如此想着,谢尔盖很快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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