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举报我?为什么?”谢尔盖问。

    “我不知道。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列娜老老实实地回答。

    两人随即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或许是因为我父亲吧。”谢尔盖幽幽道。迎上列娜好奇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声音有些苦涩。

    “叛国者的儿子当克格勃是不合规矩的。”

    难得的,列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这个可怜的男人。她只是说:这不是你的错。

    谢尔盖很快从父亲带给他的阴影中恢复了理智。

    “给我讲讲你那个世界的阿廖沙吧。”

    “我跟他并不认识。”列娜说。在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时空她和他连面都没有见过,她去档案馆查资料的时候接待她的人也不是他。她第一次知道阿廖沙这个名字还是在她改变后的时间线上。那时谢尔盖已经自.杀式袭击了核电站,阿廖沙作为档案局局长接受访谈时不仅透露出谢尔盖的身世,抨击他是冒牌货,还提出他谋杀柳芭的指控。这类难听的话列娜并没有学给谢尔盖听。至于平行世界那边,他们更是一点交集都没有。因为阿廖沙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列娜又想起了一件事。

    “1970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你对我说过阿廖沙他妈妈曾教导他,假如你犯了和你父亲同样的罪,她要他必须毫不犹豫地检举你。因为这样对他的前途有利。”

    列娜说了这么多,谢尔盖却只是摸着下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列娜带着一点挖苦的调调说,“搞不好他那个局长的位置就是一路举报坐上去的。”随即遭到谢尔盖的呵斥,“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讲。”

    列娜有些急了。她直言不讳她就是怀疑阿廖沙。

    谢尔盖垂下眼眸,呼出一口闷气,

    “那时候我和他的感情……那么好……”他欲言又止。事实上他在害怕,怕知道那个答案。

    “人都是会变的。”列娜同情地说,“勇敢点,谢尔盖。”她劝他,无论真相如何,总要前去验证一番。否则这事儿就会跟一根刺似的卡在喉咙,将他的灵魂磨的血肉模糊。

    谢尔盖终于肯表态了。只不过一开口便把列娜气个半死:不如我先去把相册给你爸爸送去吧。

    “相册不急着还回去,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阿廖沙问个清楚。”

    这次列娜换了副命令的口吻。她算是看出来了,她的态度要不强硬点,谢尔盖能把这事儿拖到明年都不止。

    在列娜的再三坚持下,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再度坐上了去俄罗斯的大巴。即便谢尔盖的脸上挂着一副很不情愿的表情。

    因为这趟旅程是列娜强迫来的,两人间的气氛颇有些凝重的意味,这一路上统共也没聊几句话。好在这次他们掌握了心灵沟通的办法,谢尔盖用意念跟列娜交流,不用担心再被人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有了上次的经验,进入俄罗斯边境线后列娜自觉飘下车。等警犬走后她再上来。大巴继续行驶,半个小时后停在了熟悉的终点站。谢尔盖转而又搭上了去莫斯科档案馆的公交。

    直到他们站在了档案馆门口谢尔盖还阴着一张脸。列娜忍不住调侃他那表情拽的像她欠他多少钱似的。

    [我今天是请假出来的。本来工资就少,都扣没了吃不上饭你就高兴了。]

    他们边拌嘴边走进了档案馆。立马有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女人走过来拦住了他。

    “您好先生,我们这里需要出示证件才能进入。”

    “我是来找朋友的。”谢尔盖报出了阿廖沙的名字。他的目光游移到大厅右侧的墙面上。那里挂着一个巨大的板子,板子上贴着管理员的照片,下面有他们的名字。

    女人惊讶地挑起眉。

    谢尔盖很确定自己看到了阿廖沙的名字,但嘴上还在装傻,“怎么了?他不在这里工作吗?”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女人敢说一个“不”字,他就把板子上的名字指给她看让她难堪。

    “是这样的,”女人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很遗憾,阿廖沙他前不久去世了。”

    谢尔盖立马傻了眼。他有些慌乱地指着墙上的板子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儿。答:上个星期。事发突然,照片还没来得及撤掉。

    “您还有别的事儿吗?”女人眼里的怜悯让谢尔盖很不舒服。

    来都来了,路费也花了,总得有点收获才对得起自己。谢尔盖抿起嘴唇想了一会。他记得自己曾叫来摄影师给维尔申宁三人拍过照,照片连同他当年的笔录一并收在这里。于是他说他想取个档案。然而别说是提走了,就连查看的权限他都没有。交涉未果,谢尔盖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档案馆门前有个小喷泉,不过进入冬季就休眠了。喷泉边儿上落了一圈厚厚的积雪。谢尔盖用手把雪拨到一边腾出一片干净地儿坐了上去。他低着头,手指在雪上胡乱画着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过了一会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上个星期。他妈.的,就差那么几天。”一拍大腿,懊恼不已。

    这下好了,无论真假,所有的秘密都随着阿廖沙的死亡被带入坟墓从此无人知晓了。而他却要日夜饱受猜忌的折磨。

    [遇到你算我倒霉。]谢尔盖瞪向列娜。

    列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摊摊手:[怪我咯?]

    [就是你的错!]

    谢尔盖故意板着脸心满意足地说,并暗自为自己无需面对和昔日好友对峙的尴尬局面从而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没喘匀,列娜接下来的话让他怦然一震。

    [我们可以去墓地找他。]

    [说什么胡话呢?]谢尔盖瞪大了眼睛。

    [我是认真的。]列娜说,[虽然他过世了但他的灵魂应该还在。我可以充当中间人帮你们沟通。]

    谢尔盖感觉自己的脸开始抽搐起来了。他放软了声音,[要不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他已经不在了,我们抓着不放又有什么意义呢?]

    列娜却已了然。她盯着他,直到谢尔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她才吐出一个词:[懦夫。]

    谢尔盖身形一顿。不过很快恢复到了那副赖皮的样子。

    [激将法对我没有用。]他懒洋洋道。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显然是装出来的。列娜又嘲讽了几句,谢尔盖便恼羞成怒,彻底爆发了。

    “你要我怎么说?”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全然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

    “我三十岁,一事无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监狱里度过,没有亲人也没个伴侣,昔日的同事都不肯与我见面。我活的已经够失败的了!你还要怎么样?现在连我唯一还算得上美好的回忆都要毁掉吗?”

    谢尔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越说越难过,赶忙吸了吸鼻子,好不让自己在列娜面前哭出来。

    唉,真丢人。他重新坐下,把头埋进手掌呜咽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列娜柔声说。

    听她这么说,谢尔盖觉得自己更委屈了。他闷声道: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和践踏我尊严的人讲话。

    别耍小性子了。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幼稚的像个孩子。

    列娜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万一他此刻正在与内心极端的痛苦做斗争呢?

    于是她改了口,[我无意破坏你和阿廖沙的友谊。但是有些东西咱们还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谢尔盖没吭声。他说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他需要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以此正视心底的恐惧。

    列娜只好走到一边去,留他独自静一静。

    约摸十分钟后谢尔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神色间恢复了正常。他再次走进档案馆问出了阿廖沙的埋葬地。是城郊。没有直通车,谢尔盖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那个偏远的墓园。他先去了墓园门口的小屋想问出阿廖沙墓碑的位置。可惜接待他的只有一个醉醺醺的、头发花白的糟老头。

    这才中午就喝这么多。

    谢尔盖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诽腹。虽然内心极度不爽,但跟一个酒鬼着实没什么好谈的。守墓人是指望不上了,看来只能自己找了。

    于是谢尔盖带着列娜踏入了墓园。入目便是一排排墓碑,十字架随处可见。墓与墓之间都有黑色栅栏隔开。

    [啊——]列娜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谢尔盖下意识捂住耳朵。

    [你发什么疯?]他扭头不满地看向她,却见她满脸惊恐。

    [好、好多人。]列娜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谢尔盖环顾一圈冷清的墓园,抽动了一下嘴角:[神经病。]

    [那是因为你看不见他们。]列娜反驳说。

    [他们?]

    [这里的鬼魂。]

    列娜把周围的情况描述给他听:这个十字架上趴着一个女鬼正阴森森地盯着咱们看;你右手边有个老头拄着拐;前方有什么东西爬过来了,是个啊啊啊啊啊——

    [别叫了。]谢尔盖皱眉,[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列娜颤巍巍地伸出手,[是、是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女人,嘴角还残留着血。]

    每当墓地来了活人,都会有好多鬼魂凑过来。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做了鬼的也不例外。眼下这些鬼魂将列娜和谢尔盖围住,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这个女人能看见我们。]

    [有意思。]

    [她是女巫吗?]

    [不知道。]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眼见一个没了半边脸的男鬼凑过来伸出舌头舔拭谢尔盖的脸还不忘冲她坏笑,而谢尔盖毫无察觉。这副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列娜痛苦地闭紧了双眼。

    [我们快走吧!我要吐了。]列娜低声说,率先朝旁边挪了几步。谢尔盖不以为意,反过来嘲笑她胆子小。于是列娜“好心地”告诉他有个男鬼正在舔他的脸。谢尔盖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他用力挥舞着拳头,却只揍到了空气。男鬼悻悻地离开了,走之前不忘冲列娜竖了个中指。

    [谁是阿廖沙.斯米尔诺夫?]列娜大喊一声。鬼魂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安静的可怕。这时一个额头有弹.孔的男鬼站了出来,[我知道他在哪儿。]并自告奋勇可以带他们去找阿廖沙,不过有个条件:他们得帮他把他墓前的杂草清理干净。

    列娜转述了他的话,谢尔盖也答应了。于是他们跟着男鬼来到了他的墓前。谢尔盖推开铁栅栏门走了进去,先清理起杂草上的积雪来。列娜站在一边跟男鬼聊天,进而得知他叫萨沙,母亲是妓.女,生父不详。从小就混迹街头,年纪轻轻加入了当地的帮派。死于一场h..帮火拼。兄弟们讲义气,凑钱给他立了墓碑。最开始的时候还能来看看他,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据说有两人坐了牢。至于其余的……

    [他们应该也已经不在人世了。]萨沙表情落寞。

    也是怪可怜的。列娜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蹲在地上除草的谢尔盖。

    谢尔盖的干活速度还是很快的。不大一会儿就完成了。他攥着拔下来的草直起身子,腾出一只手捶了捶后腰。

    [他满意了吗?]他问她。

    [非常满意。]萨沙笑的一脸灿烂。

    [那就带我们去见阿廖沙吧。]谢尔盖说。

    列娜转述了他的话,萨沙点点头,朝前方飘去。他带他们走出老远,一度来到了墓地的边缘,却又声称自己走错了岔路需要往回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谢尔盖发现他们不过是在墓地里来来回回绕圈而已。当他确信这已是他第三次从同一个古铜色的十字架旁经过时,心中的不安逐渐被怀疑所取代。他叫住了列娜,[你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起初萨沙还拍着胸脯保证他马上就能把他们领到阿廖沙那儿,但很快他自己便先没了耐心装不下去了,这才说了实话:他压根儿不知道阿廖沙是谁,他只想有人帮他清理一下杂草。

    这可把谢尔盖气的够呛——妈.的,人还能被鬼给欺负了!我待会儿就把草全他妈给他塞回去!

    他大声咒骂起来,萨沙灰溜溜地跑了,附近几个探头张望的鬼魂又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列娜知道谢尔盖今天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此刻又正在气头上,贸然打断只会让他把枪.口对准自己。于是等他发泄完了她才上前。

    谢尔盖对她的态度也不怎么好,[你的鬼魂‘朋友’骗了我,你说怎么办吧?]

    列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在这样偌大的墓园里寻找阿廖沙的墓碑无异于海底捞针。要真一个个搜寻下去,太阳还没落山倒先看花了眼。

    [你看我们怎么办好?]列娜放轻了声音,摆出一副都由你做主的样子。谢尔盖很受用。他哼了一声:现在已经下午一点了,我得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好,都听你的。]列娜乖觉地点点头。她已经做好了离开墓园的准备,没想到谢尔盖抬脚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嘴里还嘟囔着怎么除了鲜花还是鲜花之类的话。

    “这是什么?”他推开栅栏来到一个陌生人的墓碑前弯腰从上面拿起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定睛一看是外层涂了颜色的生鸡蛋。对此谢尔盖的评价是:花里胡哨,不能吃。脚边躺着一个小酒杯,下面有一摊水渍还没干。他捡起杯子嗅了嗅,是伏特加的味道。

    “可惜了。”他咂咂嘴。随手拿过旁边的没拆封的甜乳渣饼拆开包装吃了起来。

    列娜看了看刚冒出来的墓主人又看了看正在吃他祭品的谢尔盖,只觉得尴尬。

    [要不你先别吃了,谢尔盖,人家看着呢。]她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说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谢尔盖不在乎。

    “有什么好怕的?”

    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才不要饿死跟那种混蛋做邻居。

    列娜自知劝不动,只好替他跟墓主人道了歉。后者倒没有多生气,只是很好奇谢尔盖是什么人,怎么感觉他身上的怨气比他们做鬼的都重。

    列娜叹了口气,无奈道,“别惹他就是了。”

    这时又来了个老妇人跟列娜搭话,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列娜这才发觉这是一对老夫妻的墓。她说出阿廖沙的名字,老妇人摇摇头表示不认识这号人。不过听说列娜要找的人是上周去世的,她说自己模模糊糊有点印象,随后认真想了一会儿。

    [呀,我知道了!是个瘦高个儿的男人对不对?]老妇人扭头跟老伴确认那个新来的下葬的位置。两人嘀咕了半天,最后统一了答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在那边第三排边上儿。我这记性不大好,说错了可不要怪我哟。]老头乐呵呵地指给列娜看。

    列娜更不好意思了。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老妇人慈祥地笑笑。

    [吃就吃了吧,年轻人一定是饿坏了。我们平时也不怎么碰这些东西,都是子女带来的。告诉他喜欢就多吃点。]

    [所以你们也会吃东西吗?]列娜觉得很惊奇。自打她死了后便没有饥饿感,再加上她也触摸不到食物和碗筷,至今没有尝试过进食。

    [想吃东西也并不难。]老头说。他们都是无师自通飘过去深深吸一口,食物的味道就自动呈现在口中了。

    列娜心动了。她决定有机会也试试看,不过眼下要先解决关于阿廖沙的问题。她看向谢尔盖,他手里的包装袋已经空了。正在拍掉衣服上的饼干渣。

    [看我做什么?]他抬头望向她,似乎有点疑惑。抬手摸了摸嘴角,确定那里没有沾上什么东西。

    [阿廖沙应该在那边。]列娜说,[我们过去吧。]

    谢尔盖朝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可以。先等我一下。]随即在列娜困惑的目光中摘下脖子上的围巾在手上缠了两圈当抹布扫清了墓碑上的雪,又认认真真地把掉落在地上的饼干渣归拢到一块重新装到包装袋里。

    他扶正了小酒杯,摆好鸡蛋,盯着墓碑上刻的字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片刻他开口,“打扰到你们真的对不起。”说罢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知错就改,还算是个正常人。列娜在心里小小地表扬了他一番。她之前还特地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以忍受他的种种怪癖——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坐了十年冤狱的人精神状态有多稳定。

    谢尔盖随即拿着垃圾从这对老夫妻的墓前走开了。

    “他们没有特别生气吧?”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偷偷问列娜。看得出他心里其实还是有所打怵的。

    “还好。看到你帮他们清理了积雪,他们还冲你微笑呢。”

    “那就好。”谢尔盖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老夫妻所指的地方——这对儿时挚友面对面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谢尔盖首先看到的是鲜花簇拥下的照片:一个戴着眼镜的棕发中年男人,抿着嘴,眼神有些忧郁。和他在档案馆板子上看到的是同一个人。接着目光下移,碑上刻着沉睡于此的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阿廖沙.根纳季.斯米尔诺夫,1963.10.12-1995.11.17】

    是他,准没错。谢尔盖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理智被不安所吞噬。面对多年未见的好友,一个可能是害得他入狱的元凶,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况且他看不到阿廖沙的一举一动,全凭列娜转述,可谓是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他在这里吗?”谢尔盖的声音夹带着颤音。

    列娜点了下头。

    谢尔盖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并感觉自己的腿有点发软。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要是对着空气讲话未免太过傻气,于是转头盯着碑上的照片轻声说,“阿廖沙,还记得我吗?”

    谢尔盖说完停顿了两秒,瞥向列娜。后者尴尬地耸了耸肩。看来是不记得了。谢尔盖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是我,谢尔盖.科斯杰科。”

    “你变了。变了好多。”列娜把阿廖沙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呀,一晃儿我已经是个小老头了。”谢尔盖自嘲地笑笑,“抱歉,今天来的匆忙,没给你带什么东西。”

    他往前走了两步,瞄见碑前也有个小杯子,里面斟满了澄清的液体。想来应该也是酒吧。

    这边阿廖沙托列娜之口询问他的近况。谢尔盖定了定神,把视线从酒杯上移开。

    “唉,现在的东西贵的了不得,赚的又少。过一天算一天,凑合活罢了。”他叹了口气,“倒是你,老朋友,这么年轻,怪可惜的。”

    当谢尔盖询问阿廖沙的死因时,后者支吾了半天才肯说。

    竟然是自杀!

    谢尔盖大吃一惊。他不明白阿廖沙档案馆管理员当的好好的怎么会想不开走极端。可列娜半天没开口。

    [怎么回事?]

    [他在哭。]列娜冲他做口型。

    谢尔盖觉得有点意外。同时他也可以肯定阿廖沙自杀背后还藏着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阿廖沙红着眼睛望向列娜,“这些年他在监狱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列娜立马警觉起来。按照谢尔盖的说法,他们十年前见过一次,在那之后就再无联系。阿廖沙怎么会知道他入狱的事情?

    见列娜的眼里多了一抹探究,阿廖沙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偷偷打听过。”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列娜满意。要知道他们的感情再好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能如此关心一位旧友?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对阿廖沙说:你并没有说服我。

    阿廖沙叹了口气。隔了片刻,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再度开口,“是的,我要向他坦白一件事。”

    列娜屏住呼吸,等待着。阿廖沙却略过她直接看向谢尔盖。

    “你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谢尔盖一愣,随即答道,“记得。在档案馆。我去给领导送材料的时候看到了你。你在那里工作。”

    “说真的,我是羡慕你的。年纪轻轻就当了中尉。不像我,我妈妈托人走关系才把我塞进莫斯科档案馆。然而我在那里连个资料员都不是,像个透明人一样,没人把我当回事儿。”

    阿廖沙那强势的母亲希望她的儿子能出人头地。但恰恰相反,她的儿子是个平庸之人。为了不辜负她的期望,他只好想办法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通过某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谢尔盖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凝重,呼吸声也随之急促起来。

    “不过我不是仅仅因为这个就举报的你,”阿廖沙慌忙为自己辩解,“我们见面后不到一个星期你工作的地方就发生了核爆炸。而你父亲……他的事儿大家都知道。”

    再往下,阿廖沙没说。但谢尔盖都懂了。依阿廖沙的逻辑,叛国者的儿子依旧是叛国者。而他也终于看清了事情的真相——背后给你一刀的人恰恰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好兄弟。

    阿廖沙通过揭发谢尔盖的真实身份得到了一些实在的好处,从而尝到了甜头。在那之后,他接连举报了好几位对现状有怨言的同事,将他们的言论收集记录下来举报到了领导高层。后来他便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坐进了舒适的沙发皮椅里,逐渐迷失在权欲的风暴中无法自拔。

    “唉,我真是个罪人!”阿廖沙垂下头自责地不断重复这句话。

    此刻再看他的名字:阿廖沙.根纳季.斯米尔诺夫,就显得颇有些讽刺了。

    “呵,根纳季(意为高尚的)。”

    列娜笑出了声。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定律:人起名字,名字中包含什么大概率缺少什么,越没有什么就越喜欢宣扬什么。

    阿廖沙听见列娜的嗤笑声,把头埋的更低了。

    “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他的原谅,但如今是时候说出来了。他有权知道真相。”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然而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并没有激发起列娜的同情心,反倒惹怒了她。

    “够了,收起你这副虚伪的嘴脸!你要是真心想让他知道这事儿,为什么不活着的时候去找他说清楚?偏偏等你死了他奈何不了你了才敢说出来!承认吧,说到底你骨子里就是个懦弱的伪善者,自私自利的小人!你永远只关心自己会怎么样,全然不顾别人往后要怎么活!”

    “你原本有机会做出补救措施,可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从楼顶一跃而下便轻轻松松把你的秘密连同做过的龌龊事儿带入了坟墓。在别人口中你仍就是个好儿子,好员工。可那些人呢?仅仅因为一句话,一个举动便被你毁了后半生的人呢?你告诉我,他们没了工作,背负骂名要怎么活?还有你的母亲,她有权知道真相吗?你给过她选择吗?十年二十年后她仍坚信你是被人谋杀的,因而哭瞎了眼,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爱你的人沉浸在痛苦中度日吗?”

    “我妈妈她……”阿廖沙猛然抬起头,面色更为苍白。

    “是的。”列娜毫不留情地指出,如果他不能让他母亲知道他死亡的真相,用不了几年后者就会哭坏眼睛。

    “不!不可以,可怜的卡佳——”阿廖沙痛苦地捂住脸发出阵阵呻.吟。

    谢尔盖有些烦躁地在墓碑前来回踱步。因为刚才一直是列娜和阿廖沙在用意念交流,他并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而列娜已经好一会儿没有跟他说话了。

    “他……他现在是个什么状态?”谢尔盖鼓起勇气问。然而列娜没有搭理他。因为此刻她被阿廖沙缠住了。

    “求求你告诉她我是怎么死的!”阿廖沙伸出手想拉列娜,被她躲开了。见求助无果,他又转向谢尔盖。

    “叶甫盖尼,我的好兄弟,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请你救救我妈妈,不要因为我的死而毁了她的生活呀!”

    “别说了,他听不见。”列娜冷冷地打断道。

    但阿廖沙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苦苦哀求让列娜把他的话转告给谢尔盖。至于是否选择帮忙则全凭谢尔盖的个人意愿。

    经过慎重考虑,列娜决定给予谢尔盖知情权。毕竟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她也不好插手干涉太多。于是她把阿廖沙的需求跟谢尔盖讲了。后者听完沉吟片刻竟也答应了。列娜虽不能理解,但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阿廖沙随后报出了他母亲的住址。

    是时候离开了。谢尔盖出神地久久凝望着阿廖沙的照片(在那凝望中有某种令人痛苦的东西),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眼眸,再度看到了墓碑下放立的小酒杯,喉结滚动了一下,朝它伸出手。他刚摸到酒杯,脑海里立马响起列娜的声音:别乱喝,那是他妈妈的眼泪。

    (注:俄罗斯有习俗会把眼泪放在瓶子里然后洒在坟墓上表达悲伤。)

    谢尔盖动作一顿。为了掩饰尴尬,他硬着头皮拿起酒杯把里面的液体倾倒在阿廖沙的墓碑上。

    “安息吧。”他缓缓说道,放下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列娜也要离开了。临行前她问了阿廖沙最后一个问题,“你看过他父亲的档案没有?”

    “没有……”他茫然地摇摇头。之前想看的时候他的级别不够,后来等有了权限,他满脑子只有如何“斗”,这些东西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万事已成定局。列娜发出一声叹息,“如果你看过的话,你就会知道他父亲是无辜的。”

    快要走出墓园的时候她回头偷瞄了一眼,阿廖沙还怔愣在原地。

    两人乘上去阿廖沙母亲家的公交车列娜还在为谢尔盖抱不平:你又不欠他什么。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肯帮他,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我怎么感觉你在讽刺我呢?]

    [别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列娜哼了一声,[你对他倒是好的不得了。怎么没见你对我多点理解呢?]

    谢尔盖心虚地把头扭向窗外,[他妈妈把他拉扯大也不容易。]

    [那她是怎么对你的你还记得吗?]

    列娜原本还想好好讲讲阿廖沙母亲拿香肠喂狗羞辱他的事情,但见谢尔盖沉默的模样她便知道他并没有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这忙我要是不帮,只解气一时,以后永远是心里的一根刺。]良久,谢尔盖才开口。他呼出一口闷气,[我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个大傻帽。只是这些年自己吃了太多苦便见不得别人再受苦。列娜,要是你的话也没办法袖手旁观吧?]

    列娜一时语塞。她在气头上觉得阿廖沙自作自受遭报应才算解恨。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如果是她碰到这种情况可能也没办法真的做到置之不理。

    [是,我们都是傻X,大傻X。]列娜气呼呼地说,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谢尔盖认同地点点头,以一种自嘲的口吻说道,[谁叫我们心软呢?咱们这些人就吃亏在这上面。我倒是羡慕那些铁石心肠的人。就算杀人放火也毫无负罪感。]

    他们即将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毫无同理心的女人——阿廖沙的母亲,卡佳.斯米尔诺夫。根据谢尔盖对她的了解,此人生性要强,一张嘴能言善道,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典范。喜好踩高捧低且性格偏执,颇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味。而其编造、传播出去的关于谢尔盖母亲的谣言则是当年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以说,是卡佳带给了幼年时期的谢尔盖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这种难以愈合的创伤延续至今。正因如此,这一路上谢尔盖的话很少。阴郁着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担忧。列娜有几次想找点话题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可谢尔盖压根不搭话。他浑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列娜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好在卡佳住的地方离墓园不算太远。二十分钟后公交车的报站声将列娜从煎熬中解放出来。她跟随谢尔盖下了车,入目是一排典型的勃列日涅夫楼。浅绿色的外墙,窗户一扇挨着一扇。中间隔着刷着白漆的露天敞廊(即阳台)。

    谢尔盖站在楼下仰头打量着大楼的结构,眼里满是羡慕。

    “要是我能住进这里,做梦都能笑醒。”

    “是啊。”列娜附和道。要知道现在全俄罗斯有多少人仍屈身于潮湿、无法抵御风寒的木屋和废弃大楼里,连入住进人挤人的赫鲁晓夫楼都是奢望。更别提是这样建有垃圾道和电梯的公寓了。

    列娜的余光瞄见三楼阳台上站了个只穿吊带的黑发女人,正在抽烟。

    就穿这么点真的不冷吗?

    列娜在心里诽腹。这时谢尔盖说了句什么话让她分了心。等她再抬头看向女人的时候恰好看到后者掐灭了烟蒂。

    女人走到靠近阳台边儿的位置,双手撑在边沿上往下望。列娜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悲伤的神情。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谢尔盖凑过来。列娜刚要指给他看,女人已翻身坐到了阳台的边沿上。列娜瞬间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预感成真了:女人松开手,纵身一跃而下。

    列娜被吓傻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朝着谢尔盖头上砸去,已然丧失了呼喊和行动能力。她绝望地闭紧了双眼。然而半晌过去了,等来的却是谢尔盖的抱怨。

    “你又怎么了?天天说我神经病我看你表现的比我还有病。”

    列娜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谢尔盖就站在她眼前,一脸的不耐烦。她围着谢尔盖转了一圈,确定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可她四处张望却不见女人的尸体。

    “那个女人呢?”列娜自言自语。

    “什么女人?”谢尔盖问。

    “一个跳楼的女人。她刚才就是从那里……”

    列娜抬起头,随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刚刚那个女人此刻正站在阳台上。还是相同的位置,连抽烟时的动作、表情都一模一样。

    列娜怔怔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再次熄灭了手里的烟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到谢尔盖刚才站立的位置上。这一次列娜没有回避,而是盯着女人看。看见她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叠在一块。鲜血混合着飞溅出的白色脑浆碎块从她的后脑勺处涌出,蔓延开来。几秒钟后,女人、鲜血、脑浆统统消失了。她又一次出现在了阳台上。

    列娜这回好像明白了:女人是幻影。她看到的不过是她跳楼自杀时影像的循环。

    谢尔盖倒有不同的看法。

    “她应该是地缚灵。”他说自己想起老一辈的一个说法来:自杀者会不断重复、体验死亡的场景直至阳寿耗尽。

    “她还那么年轻,她要这样重复下去几年几十年都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谢尔盖颔首。

    列娜发出一声叹息,“唉。真可怜。”

    他们走进楼道,通过电梯直达五楼。很快站到了斯米尔诺夫家门外。阿廖沙之前提过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如今家里只有卡佳一个人,但她恰恰是最棘手的那一个。

    谢尔盖朝着门铃抬起手却又迟迟没有按下。

    你该不会是退缩了吧?列娜有点幸灾乐祸。谢尔盖瞪了她一眼,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在想开场白而已。他踌躇了好一会儿转头问她:你觉得她能认出我吗。列娜回答:我怎么知道?她瞎了眼后倒是能通过声音判断出来。那她现在不还没瞎吗?谢尔盖说,又问列娜他和小时候比变化大不大。

    列娜看着他这副焦虑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弯起嘴角,注意到谢尔盖投来的足以杀人的视线,她收敛起笑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我们一起想办法。”

    在列娜的鼓励下,谢尔盖咬咬牙,照着门铃按了下去。很快门开了,却只开了一条小缝,足以看出屋主的戒备心很重。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隔着门链跟谢尔盖对话。

    “你是谁?”

    上来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谢尔盖。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女人又问,“是玛丽.拉菲诺娃介绍来的吗?”

    “是的。”谢尔盖条件反射般答道。为了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可信度高一些,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是她的朋友。”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夹杂着锁链晃动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卡佳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碍于走廊的光线并不明亮,只能看出个轮廓。

    她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进来吧。”

    谢尔盖换上拖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跟着她走进客厅。

    客厅里的光线要好很多,他这才得以看清卡佳的脸。她的眼泡肿着,姜黄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没有打理,但光从面相上看就知道是个精明人。同时卡佳也在审视着这个穿着普通、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年轻人。

    “怎么称呼您?”她问。

    谢尔盖只迟疑了一秒便报上了假名:“亚历山大.契科夫。”脑海里随即响起列娜的声音:[喂!你怎么用我前夫的名字?]

    [如果我把事情办砸了卡佳要找人算账的话,那便是他倒霉。]谢尔盖不由得翘起嘴角。

    列娜撇撇嘴,[幼稚。]

    卡佳没认出他,谢尔盖感到庆幸。然而这个刁钻的女人再度朝他发难,“契科夫先生,请问你什么都没拿要怎么工作?”

    怎么还要工作?

    谢尔盖有点慌了。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反问卡佳,“那您觉得我应该带来些什么?”

    “蜡烛,塔罗牌,萨满鼓。上次有个女巫还带了羊的心脏说是要献祭用。”

    见眼前的年轻人一脸茫然,卡佳的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嘴里嘟囔着,“天晓得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灵媒都是怎么工作的。”

    谢尔盖眨了眨眼,努力理解她话里的含义。看样子是卡佳托人找了个灵媒。而他刚刚倒霉地认下了这个身份。

    [我哪能演的了灵媒啊?快帮我想个法子脱身。]他对列娜说。

    列娜倒觉得这个身份不错,可以借玄.学的名义道出阿廖沙死亡的真相。她让谢尔盖再坚持一下,她会帮他想办法。

    面前这个自称契科夫的小伙子越是傻愣着,卡佳对他的怀疑就更深了几分。她问他,现在能开始了吗。

    “您想知道什么?”谢尔盖硬着头皮问。

    “我儿子死亡的真相。”

    话一出口,谢尔盖瞬间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不过要想取得卡佳的信任并不容易。

    [你先搓搓手。]列娜说。

    [为什么?]

    [为了更好地感受能量。]

    [好吧,有够奇怪的。]谢尔盖说,但还是遵照她的指令将手掌合在一起摩擦了几下。

    列娜继续指导,[牵起她的手,然后闭上眼假装看到了什么。可以适当地皱皱眉头。]

    谢尔盖刚拉过卡佳的手,后者却立马把手缩了回去。

    “您怎么了?”

    “你得先证明你不是骗子。”

    谢尔盖哭笑不得,“您不让我触碰您,我怎么感应关于您儿子的讯息呀?”

    但卡佳执意让他先说出点东西他们才能继续。没办法,谢尔盖只好妥协了。他突然想到列娜看见的那个跳楼女人,便把当时的情形描述给卡佳听。后者听罢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丈夫出轨。夏天的时候跳的,搞的楼下全是血。跟这种人做邻居,真晦气。”

    卡佳说完主动把手搭在谢尔盖手背上,算是肯定了他的能力。

    “灵媒先生,我们继续吧。”

    谢尔盖假模假样地闭上眼感应了一会,说出了一些关于她的基本信息。毕竟当年阿廖沙经常给他讲家里的事情,要想知道这些并不难。而且他能明显感觉到卡佳不再像之前那么提防他了。但他也没把握能说服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了。

    起初谢尔盖只敢对事件模糊描述个大概,其余的则引导她自己说出来。不过当他无意间讲了一件只有斯米尔诺夫家自己人才能知道的私事后,卡佳的情绪变得激动。她称他是她认识的灵媒里面最厉害的。

    “不要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了,亲爱的。”

    卡佳急匆匆地把谢尔盖领进了阿廖沙的房间。房间宽敞,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厕所装有隔水装置。

    “你感受到了什么?”卡佳迫不及待地问。

    我感受到的只有羡慕嫉妒恨,夫人。

    谢尔盖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则变成了:痛苦。我感受到了痛苦。这个年轻人很无助,夫人。

    卡佳的身体颤抖起来。

    “是的,是这样的,阿廖沙他……他一直在被人纠缠……”

    她把脸埋进手掌,开始啜泣。谢尔盖把她扶到床沿坐下。

    “您慢慢说,他被人纠缠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得,又来了。

    谢尔盖颇有些无奈,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卡佳的做事风格。于是他在列娜的协助下简单说了阿廖沙检举揭发其同事的事情。他说的时候特别注意卡佳的表情,生怕引起她的反感或是不满。好在以上这些都没有发生。相反的,卡佳并不以此为耻。

    “咱们平心而论他做错了什么?”卡佳理直气壮,“那些人整天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自己嘴里说出的东西难道怨得了别人吗?我儿子就是看不惯这种不正之风才冒着被报复的风险去举报他们。这是多么高尚的品格啊!”

    列娜和谢尔盖交换了个眼神,都惊讶于她颠倒黑白的能力。

    卡佳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大骂阿廖沙的领导是个喜欢挑起事端、制造纷争的混蛋。这个狡黠废物最擅长激发下属间的仇恨和不满。这样一来大家只顾着彼此伤害就没人会危及到他的地位了。

    “阿廖沙这孩子实在是太过于单纯,他是如此信任、爱戴他的领导。结果那个混蛋转头就把事情捅了出去。”卡佳忿忿然。她说那些被检举的人里面有几个出狱后找阿廖沙的麻烦,有几次甚至追到家里来,不过都被她给轰走了。尔后又来过几次,但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她骂走了。只有一个叫帕维尔的男人整天跟踪阿廖沙上下班。这样的骚扰让后者不堪忍受,但介于帕维尔又没做什么伤害性质的事情,顶多是抓进去关几天就又放了出来。后来还是卡佳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花钱找人打断了帕维尔的双腿,这才将阿廖沙从崩溃边缘里解救出来。

    如此狠毒的做派,饶是身为前克格勃的谢尔盖心都颤了一下。卡佳倒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男人问谢尔盖,是不是这家伙杀了阿廖沙。

    “恐怕不是这样的。”谢尔盖摇摇头,“他没有对您儿子下手。阿廖沙……是自杀。”

    话一出口便遭到卡佳的强烈反对。

    “您先别激动,”谢尔盖赶忙安抚卡佳让她好好回忆一下事发当天的情景。

    据卡佳所述,那天阿廖沙得知了她雇人打折帕维尔腿的事情。吃晚饭的时候他对她说:妈妈,我会下地狱的。当即遭到她的呵斥:专心吃你的饭,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卡佳承认她当时又说了些别的。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阿廖沙,他突然大哭起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压力过大才会从这里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卡佳望向阳台,发出一声叹息。

    谢尔盖刚要点头列娜突然出声阻止:[不对!]

    她记得平行世界的卡佳说过阿廖沙是从十三楼坠亡的,而这栋公寓是五楼。

    差点中了她的圈套,谢尔盖吓出一身冷汗,赶忙改了口风。卡佳明显不乐意了。她试图通过种种方式证明谢尔盖的自杀论是错误的,但在追问下最终还是讲了实话。事实是阿廖沙提出想赔钱给帕维尔卡佳不同意。两人随后从这件事吵到婚恋问题上。卡佳责备他三十岁还没结婚让她丢脸,阿廖沙则怪母亲当年拆散了他和他心爱的姑娘,只因她觉得那女孩的条件配不上她儿子。

    他们越吵越激烈,阿廖沙索性放下碗筷套上外套就跑出了家门,当晚便从帕维尔家楼顶跳了下去。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而帕维尔又断了腿,要想控制住一个相同体型的成年男性是很难办到的。警察很快便以自杀结了案。可卡佳不接受这个说法。她不认为阿廖沙会脆弱到做出自杀的举动——他那么懂事那么优秀还那么年轻,有大好前途在等着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呢?卡佳坚信一定是有人把她儿子推下了楼,即便那人不是帕维尔。

    她边说边走到柜子前弯腰翻找起来。谢尔盖踱步到阳台上无意间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个手握半人高的手杖的黑袍男子正大步朝楼道口走来。

    不好!是真灵媒来了。

    谢尔盖和列娜对视一眼:[撤。]

    他刚从阳台回到卧室,卡佳就迎上来把阿廖沙的遗物,一双手套塞到谢尔盖手里叫他再重新感受一下。谢尔盖推辞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不顾卡佳的拦阻冲到门口。他慌慌张张地换下拖鞋,连鞋后跟都没来得及提就匆匆推门疾步走了出去。卡佳在他身后大喊叫他留个电话方便下次联系。

    谢尔盖头也不回地跑到电梯前,此时门开了,他跟黑袍灵媒正好打了个照面。电梯门关上的一刹,他又听到了门铃声。不过这已不关他的事儿了。

    “我有什么办法?她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反正我已经尽力了,”谢尔盖摊摊手,“要是她再天天哭,哭瞎了眼也是她的命数。”

    万般皆由命。列娜认同地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两人仍感慨不已。阿廖沙自杀这件事他母亲要占一半的责任。做父母的如果只把孩子当成可操控的木偶来对待是没办法走进其内心的。他们对孩子的认知来源于自我幻想,而非现实。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孩子真实的样子。

    谢尔盖想起列娜有两个孩子便问她平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还轮不到我来教育。列娜说,孩子过了三岁会统一送去幼儿园由专门的老师负责,他们做父母的只需要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就行。谢尔盖又问,如果可以再选一次你还会要孩子吗。列娜坚决地摇了摇头。一个死于两大独.裁zheng权下的人又该如何将其从未体会过的自由给予她的孩子呢?

    “不过你这几招倒是挺能唬住人。”谢尔盖不免有点好奇列娜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列娜告诉他平行时空的俄罗斯有个很出名的通.灵节目。她筹备画展期间在酒店的电视上看过几眼。

    晚上八点他们才回到住处。今天回乌克兰的大巴晚点,谢尔盖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冻的嘴唇发紫。他一进家门没先吃东西而是又拿来了酒,猛地灌了好几大口。等身体暖和起来才脱掉大衣。

    “差不多可以了。”见谢尔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列娜直皱眉,她看不惯他这样子。她问他,买酒的钱攒起来租个正经房子住不好吗?何必天天冒着被辐射的危险蜗居在切尔诺贝利。

    “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少管我。”谢尔盖粗声粗气地说。猛然间意识到之前他就是这么得罪了列娜,急忙放软了态度:让我再喝一点吧,就一点点。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列娜才不信他的鬼话,但她能感觉到谢尔盖有心事。于是问他是不是还在想阿廖沙的事情。

    “我很高兴他得到了安息。”谢尔盖干笑两声,举起酒杯放到嘴边。

    “他安息了。那你呢?”

    谢尔盖的动作一顿。他缓缓放下酒杯,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

    “我能怎么办?就这么活呗。”他垂下头,唇边挂着干涩嘲弄的笑。而这样的笑常常是不真实的,它可能是愤怒、痛苦和无奈的混合体。无论谢尔盖心里是怎么想,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豁达。

    列娜在谢尔盖面前站定观察起他来:面色酡红,显然是有几分醉了。此刻他体外的那层光圈似乎更加黯淡了。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的内心汇聚的负面情绪越多,人体光辉就会变得更暗更浑浊。个人能量也会随之降低,吸引到的事物的能量也更低,俗称走霉运。列娜开始怀疑是不是谢尔盖的频率太低了才会看到鬼魂形态的她。

    列娜劝谢尔盖,无论是难过,愤怒,还是怨恨,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总要比憋在心里强。但谢尔盖拒绝承认他现在很痛苦。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正在遭受巨大的苦。

    列娜很认真地对他说,你已经感知到了你的情绪却拒绝承认,它就会一直在你身边徘徊。但如果你接纳了它,它便会化为情绪的一种,由你掌控调节。每样东西能有存在的理由,世间万物也都具有双重性。譬如男人和女人,阴和阳,得与失,善与恶,快乐与痛苦。产生负面情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在恐惧什么,你为什么要抗拒它?

    “说吧,说出来吧。”列娜循循善诱。谢尔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还在犹豫。于是列娜告诉他,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并不可耻。你的羞耻心、所谓的不好意思都是后天道德观为你佩戴的枷锁。如果你把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都抛开,你会发现这些让你羞于开口的东西压根儿不算是什么坏事。她鼓励他勇于表达自我以释放情绪来换取心灵层面的松弛。最后更是直截了当地说,背负的东西太多也是一种罪,谋杀自己的罪。缄默不言相当于慢性自杀。

    谢尔盖终于决定讲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桌子。

    “我告诉你——我他妈就是恨他!凭什么他一句话我却要坐十年牢!十年啊整整十年!难道只因为我父亲是叛国者就认定我也是那种人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悲愤,面颊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嘴角却上翘着,看上去很不协调。正说着,突然抓起手边儿的酒杯狠狠地朝墙上砸去。

    列娜被他这副狰狞的模样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酒杯碰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掉落在地轱辘了几圈又回到谢尔盖脚边。这可惹恼了谢尔盖。他站起身,用力把杯子踢到墙角还不解气,走过去踩了好几脚。做完这些的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跌坐回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唉,我真是恨死他了。可那又能怎样?他已经死了,难不成要我把他的坟墓掘开,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解脱了,可我还痛苦地活着。一个毫无人情味儿的社会,看不到希望的国家,这就是我所要面对的。”

    谢尔盖双手抱住脑袋小声嘟囔道。列娜刚要上前,他又突然垂下双手扭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直看的列娜心里发毛。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大傻X。我帮他给他妈传话就是在犯.贱。什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死者为大,这些都他妈是放.屁!毫无芥蒂——”

    谢尔盖冷笑一声,“呵,怎么可能?都是他妈.的装出来的!我为什么要假装大度?装给谁看?有个屁用!到头来还是徒留自己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

    他自暴自弃地用手指着自己说,“你看看我,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住在这个破地方,连吃饭生存都是个问题。没什么能耐,在外面受了委屈屁都不敢放,只会拿关心自己的人撒气。跟你的谢尔盖比,我就是个废物!”

    平日里他装出通情达理的样子,现如今发起疯来仿佛变成了无助的孩童。他因太过痛苦而不惜剖析自己的灵魂,向她袒露埋藏心底最脆弱的情感,疲于对抗那些令他自己都唾弃的东西,彻底放弃维护那点可怜的尊严,就连仅存的羞耻心都已全然不在乎了。

    列娜说,我很高兴你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让你陷入如今窘境的外在因素大于你的个人因素,因而我原谅你,也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谢尔盖却肯不接受她的好意。他歇斯底里地冲她叫嚷:你骂我吧,唾弃我吧,离开我走的远远的,可别可怜我这样的窝囊废!

    说罢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可当一时冲动劲儿过后谢尔盖便后悔了。身后没了动静,一股巨大的恐惧又笼罩了他——假如,他是说假如列娜真的离开了呢?那他就又是孤身一人了。他将彻底陷入绝望!绝对的绝望!

    谢尔盖打了个寒颤,他坐起身子,抹了把眼泪偷偷回头看去,列娜还站在那里。他这才放下心来,但嘴上还在逞强。

    “你怎么还不走?”又故意板起脸。

    列娜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你要是真想让我走倒是把日记本从你衣服口袋里拿出来再说。”

    谢尔盖面色一窘,还试图拿“不想走就算了”、“不勉强”之类的话糊弄过去。列娜懒得理他。她此刻的注意力全系在他的身上——即便他承认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外圈的光辉依旧黯淡无光。

    这么看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仇恨。列娜想,要是这世界上有一个特定的地方能寄存仇恨就好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仇恨是一个破坏者。必须要把它从躯体里驱逐出去才行。

    于是她试图让谢尔盖理解这样一件事:当两个人产生冲突,之间的仇恨并不会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消逝。两人会一世又一世地凑到一起,直至种种纠葛完全消失。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能原谅他,那么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下一世你们仍要纠缠到一块互相伤害。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谢尔盖立马抗议说他可不想再跟阿廖沙这种混蛋绑定在一起。可是要怎么做呢?他问她。

    消除仇恨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列娜说。你不要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他,而是要从发自内心地原谅他对你做过的错事。

    谢尔盖皱起眉,似乎在努力理解她话里的含义。列娜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来回踱步,显得很兴奋。

    “如果你能知晓你们的前世,你就会明白他举报你的原因。你受过的苦,经历的磨难,一切都会有合理的解释。你会清楚地看到,一切自有因果。”

    她还说,如果你想在下一世避免类似事情的发生,那便需要回溯过去找到问题的关键并尽可能在今生解决它们。否则这类问题依旧会存在,继续限制你的灵魂。从设定好的程序中解脱出来,你会发现生命轮回的意义在于体验,去接触那些你未曾尝试过的东西,去经历不同于前世的人生。当你知道了这个真相,你便终于可以平静地接纳自己,对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好事坏事都能一笑置之了。

    列娜越说越激动,她的眼里迸发出光芒,“怎么样?你愿意信任我,而我将带你开启前世的旅程吗?”

    谢尔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迎着列娜充满期待的目光,他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当他按照列娜的要求回到卧室平躺在床上时他又有一瞬间的怀疑。于是猛然从床上坐起身,“等等!这玩意你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列娜也说不清楚。她只能这样解释:当灵魂降临地球并成为人,会失去往世的记忆,同时肉.体也会禁锢、削弱灵魂的意识。人在死后重新回归到灵魂状态,灵性能量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便能再度与宇宙链接,得到其指引。有些东西她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的,如今自然而然就会了。这也是为什么当谢尔盖需要帮助时,她的脑海里会突然蹦出“探索前世”这个念头。

    “好吧。那我们试试看。”谢尔盖将信将疑地重新躺下,以一个松弛的姿势。随后在列娜的引导下做了几个深呼吸(她称之为敞开自我,允许能量进入)。

    当他闭上眼,面前一片漆黑却不会觉得不安。因为他知道列娜会陪伴他进入到探寻前世的旅程中。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列娜温柔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很好。现在我将引导你进入你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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