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近盘踞在东北的那些鬼子有点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下来,东海那边也有一帮新的海匪冒头,您的商队过路时得悠着点。”

    “嗯,我自有分寸。”

    刚才看了布庄大掌柜交来的账本,陆沉早就知晓那批货的状态。远渡重洋而来的货箱里可不仅仅装着丝布珠玉这么简单,他费尽心思打通了西洋和东洋的水路,一半原因是想赶在叔叔前头抢占海外市场,另一半原因也是为了还人情债。

    当年,他出国留学顺带摸索摸索海外行情,留洋的审批文书是找的尚委员签字,代价便是他归国后得替他办几件事。

    国家内忧外患,政府要养兵,这可是一个烧钱的买卖,富商无论是在战前还是在战时都是被人盯着的肥羊,多少人绞尽脑汁想拉拢这些行走的钱柜。

    陆家便是南六省一等一的富商,布庄、染坊、成衣铺、金器行、典当行这些全是会下金蛋的家产,从生产加工到销售运输皆由陆家人一手包揽,里面的成本利润都可以从内部操控。

    虽然清廷开埠后,洋货冲击国内市场,陆家的生意被削减了几分,但有上百年的家底名望在,他们依然是这些行业里的龙头。

    陆沉知道尚委员在打自家钱库的主意,但家里那位“亲叔叔”联合各地商会几欲把他逼到尽头,他也只能硬吃这个亏,为抢夺海外市场作出一些牺牲。

    可军政不分家,官商不容不无道理,他跟委员有来往,还因为这事被老爷子狠狠训了一番。不过,不做都做了,他自然有的是法子从这趟浑水里抽身。

    现在时局动荡,民国短短二十年就换了八位总统,颁布的条律更是朝令夕改。当初尚委员还想拉拢陆沉,立即就被他拒绝果断。让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委员才退而求其次让他帮自己办事。

    尚委员说得轻松,陆沉可清楚这些任务回回都有送命的风险。就说私运军火这事,尚委员是替政府屯兵备战,可要是被国内的那些外国公使捕捉到风声,上面为了不打草惊蛇,拿他当替罪羊也就一发枪子的事。

    这些个官家人,拿着他缴的税,用着他运的枪,平时大话说得满满当当,真跟日本人打,没几天就像个龟孙儿似的节节败退,没有比这更废物得了。

    “对了,差点忘了沈司令让我给你捎一封信呢。”刘闲一拍脑门,从布囊里摸索了好一阵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陆沉被布囊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他皱起眉,脸上尽是嫌弃之色。

    刘闲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他不好意思地捋平了再递给陆沉,口里说着:“别介意哈。”

    陆沉接过信函也不避讳,当着人的面就拆了信,看没几眼就把信给燃了扔到炭盆里,说:“信我就不回了,代我问候一下沈司令和他家大公子,顺带捎句话,告诉大公子别老惦记我的东西,我也不是开善堂的,再无缘无故扣下货,就莫怪人翻脸了。”

    刘闲顿时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瞧您这话说的,也忒冲了点,人家好歹也有一官半职在身,哪听得了这些。”

    陆沉挑了挑眉,取了挂在床栏的软巾把手上沾的灰一抹,学着刘闲的语气揶揄道:“你把他的信像团垃圾一样扔布囊里怎么没想到人家有一官半职在身?”

    两人心里都知道对方不把沈家放眼里,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刘闲笑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陆沉把自己布囊里搜刮的各类宝贝也算作垃圾了,顿时指着他的鼻子,笑骂:“您这人怎么说话的?这布囊里面的东西您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呢!”说完,他还特宝贝似的把布囊往怀里抱实了,生怕陆沉过来抢了。

    陆沉指了指刘闲背后的木盒,问:“那个琴盒和里面的东西,我总买得到吧?”

    刘闲掂了一下背上的木盒,说:“嗐!这玩意?我从一个落魄秀才那得来的,说是亡妻留下的,背后的故事那叫一个深情,我猜多半是编的,要是真事,他怎么舍得卖。”刘闲把琴盒放到桌上,用衣袖扫了上面的灰,打开锁扣把里面的琴给陆沉瞧。

    “您别看这四弦琵琶的凤颈镶了一片螺钿,背料面板用的都是很普通的白木,没什么收藏价值,我白送您都无所谓。”话末,他还用手指弹了那背板几蹦子,发出笃笃的几声闷响。

    陆沉扫了一眼琵琶,确实如刘闲所说的那样普通,他合上盒盖,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你跟管事说一声,让他给你取钱。”

    “您就不肯卖个人情给我吗?”

    “你的人情我还不起。”

    刘闲哼了一声,露出狡黠的笑,打趣道:“既然沉爷这般阔绰,我可得把价往高的说。”

    陆沉唤了丫头送人去管事那儿,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炭盆上,里面的信早已烧成灰烬,连同信中那些不入流的勾当也一并化为乌有。

    他取出一个光面的木盒,打开搭扣,只见天鹅绒上泛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枪,靠近扳机的位置和枪托上都覆盖了一层花纹繁丽的冷钢,击锤的末端还嵌了一颗透亮的红宝石。如果它不点火的话,乍一看就像一个华丽非常的西洋摆件。

    这柄枪是从那批水路货里挑出来的自留款,大英自燧发枪后又一革新的武器——击发枪。这种枪跟现下流行的燧发枪相比,子弹出膛的速度更快,哑火率降低至一成左右,防水性也大大提高,取消传统燧石点火改用击锤后,避免了燧石丢失的尴尬。

    取人性命的玩意,现在越造越漂亮了,仿佛想用华丽的外表掩盖它真正的用途,跟他本人倒是像极。

    陆沉这一双手沾了多少血债,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陆家以前是黑白通吃,胃口大得很,现在转白道从商到他接手的时候已经洗的差不多了,之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正经商人,与另一边划清地界。

    可这世道又不太平了,陆家的商业版图太过臃肿,树大招风又挪不动根,飞机大炮过境,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一个子儿都留不住。他得想法子砍掉一些粗枝大叶转移家产,又不能做的太明显,落得子卖爷田,不肖之徒的坏名声。

    他在脑海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可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又开始抗议了,只觉喉咙一阵发痒,这次咳得太猛,一股腥甜自喉而上,淤积的血吐了出来反而觉得畅快了些许。

    他把沾了血的帕子置入炭盆,倒一杯梨茶润了润嗓子,这还是那贴心的小姑娘备下的,自己才刚想起她,人就已经推门进来,又是添衣盖被的,简直满心满眼都盛着他一个人。

    他们虽有夫妻之名,但没夫妻之实,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他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待他这般好。

    “可有好些了?”

    “嗯,没事。”

    你接过陆沉递来的空茶杯,随手放到茶几上,瞥见了那放着柄□□的木盒,动作也顿了顿,下意识回头去瞧他。

    陆沉也不回避,直直望向你,问:“怕吗?你救的人,说不定也在用这柄枪取人性命。”

    你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夫为医之法,不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在大夫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患者,一种是健康的人。至于他到底是善人还恶匪,是富商还是乞丐,这我们不管,也管不着。”

    这话似是让陆沉提起了兴趣,他便问是谁教你的。

    “孙思邈呀。”

    得!声名远扬的药王,难怪此话如此含仁怀义。

    陆沉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把从刘闲那儿买下的琴盒取了出来,看到你又惊又喜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是买对东西了。

    “刚才见你一直看着这琴盒,我猜这许是你见过的,打开看看吧。”

    琴盒已经被仔细擦拭过,抹掉灰尘露出了原本的木制纹路,你打开盒盖,有些眷恋地抚过琵琶的琴身,说:“这是我娘的琴。”

    你的娘是苏杭一带的旦角,曾经凭着一副莺歌似的清亮嗓子唱出了名,后来爱上了为自己写戏文的男人,这人便是你爹,他倾尽家财为她赎了身,一把琴和一副旦角的行头就是她的随嫁之物。

    但有情不能饮水饱,娘把那副行头卖了,才换了一些钱填补家用,而唯有这把琴,娘无论如何都不肯卖。你没有继承娘那天赐的好嗓子,可却学不来旦角的身段,唯有把琵琶练起来,也算有一门能吃饭的技艺旁身。

    你说完这段往事,问道陆沉买这琴花了多少钱,日后自己定会想办法把钱还给他。

    陆沉本是好好听着你讲过去的故事,见你忽然跟自己谈起钱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你傻,还是耿直,与他拎这么清作什么?

    “不如你弹一曲给我听听,就当作解解闷。”他把琴取出来放到你怀里。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你给琴弦上了劲儿调好音,五指在弦上轮了一圈,“那我给哥唱上一段秦淮景吧。”

    话落,抬手拨出几个音,琴音如珠玉落盘般清脆,前奏一起似乎一下子就把人拉入那烟雨水乡中。这儿时的小曲是由娘传下来的,教的自然是当地的方言,江南一代独特的吴侬软语直唱到人心坎里去。

    陆沉搭在床沿的手轻轻叩着板,一下一下像是在打着拍子,小姑娘是初春嫁进门的,春天的女儿为这寂寥的院落带来一室生机,但这抹娉婷春色既关不住也握不牢。

    就如月光无法留于掌心,流云无法停在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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