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月光下的主角。也是画中,我的主角。”
早晨五点半,清风如丝,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顺着雕花窗照进屋内。
弄堂中早已充满了烟火气息。
老年人手挎着编制菜篮子在弄堂中有说有笑,时不时加快脚步。最新鲜的瓜果蔬菜早已在等待光顾。
孩童还在屋内打着鼾,沉迷在梦乡之中。梦中有着怪兽与超人的决战,美女与野兽的童话,又或许是亲人与伙伴的欢乐日常......
刚刚经历完中考的惨痛折磨,终于熬到了暑假。林尧原本打算睡他个天昏地暗,结果生物钟却不争气地没缓过来。
五点半一到,便开始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弄堂中的一句句家长里短的从窗户飘进屋内,在耳旁立体环绕个不停。实在是清醒到难以再次入睡。
林尧拿着毛巾到院子中的水龙头前洗了一把冷水脸,凉意来得极为舒适惬意。他又叼着牙刷坐到院门口的小木藤椅上发呆。
等会去王姨那看看要不要搬货吧。搬好货回来正好可以写两套竞赛的卷子。
正盘算着今天的计划,施连香正好拎着一大篮子猪肉从菜市场回来,走到院门口看到坐在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林尧,一脚用力踹向藤椅,呵斥道:“一大清早的,叼着个牙刷发什么呆!也不嫌嘴巴辣,傻掉啦?”
“老施,我帮你剁馅。”林尧看了眼施连香手里的篮子,赶忙站起身。
这才发觉牙膏含久了,确实嘴巴火辣辣的,于是连忙漱了个口,跟着施连香回到屋内。
“谁要你帮忙,你爱上哪上哪!”施连香走进厨房,拿出砧板,菜刀,以及各种调味和昨晚提前发酵的一大盆面团,“你啊,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你真不要我帮忙?那我出去溜达了?”林尧站着没有动,他知道施连香一向是如此的口是心非。
果然。
“那你帮把这些肉剁了!认真干!小伙子嘛就是要多劳动呀!”施连香说着,往林尧面前的桌上甩上一大块猪肉,“快点呀,别磨磨唧唧的!耽误我铺子开张!”
林尧左右手各拿一把菜刀剁着肉。施连香在一旁,扞着面皮,动作老练。
原本以为终于是难得的love and peace的一刻,却又逐渐走向“鸡犬不宁”,差点出了人命......
“中考考得怎么样啦?”
“不知道。”
“自己能考上哪个高中?市重点还是区重点?”
“不知道。”
“你个小赤佬!一问什么都不知道的。你知道什么?睡觉?吃饭?”施连香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记擀面杖打在林尧大腿上。
“海大附高中考前就把我签走了,打电话和你说过啊。”林尧拿起砧板,放到离施连香远一点的地方继续剁,避免再次受伤。
“那你还去中考?”
“没中考过,体验一下。”
关于林尧在中考前被海大附高签走这件事,施连香自然是不可能忘记的,而且清楚得不能再清。
在林尧回来之前,自己还和关系好的街坊邻居炫耀了不知道多少回。
只不过,“年龄”终究是一道迈不过去的鸿沟。这其中有太多两代人之间说不通的话题。所以,能多说上几句是几句吧。
林尧连着回答好几个“不知道”,自然也是故意为之。看着施连香面露怒色,心中居然莫名地踏实,舒心。
至少,有人会因为他林尧的言行,而牵动着情绪。至少,这个家是有温度的。
“哦!下次这种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你多打几个电话,多说几遍我不就记住了?每次都是我打过来,你一个礼拜也不主动给我打几个电话,搞得好像手机里面没充话费一样。”
“以后不用打电话了,我不走了......就在这,在这陪你。”林尧默默垂下了头,语气低缓。
“以前每次让你留下来,怎么劝都劝不听。倔得要死!偏要回去!真不知道呆在那里有什么好的......这次怎么自己不想走了?”施连香停下了手上擀面皮的动作,抬头看了看林尧,眉间微蹙,“她两离婚了?”
“怎么可能。他们也就是平时小吵小闹,怎么可能离婚呢?”林尧努力让自己迎上施连香的目光,扯了扯嘴角,笑容里皆是牵强和刻意。
“也是。她两要是敢离婚,就当我施连香这辈子生了个白眼狼。还让白眼狼和白眼狼凑了一对!”
小吵小闹吗?林父林母的争吵,次次都是为了利益。公司,金钱,股份......反正从来不是为了家庭和林尧。
说来也好笑,倒确实是有一次,破天荒地和林尧相关。
就是在离婚的最后关头,两人推辞林尧的抚养权。
他们,是两个视钱如命,利益大于一切的商人。
而最幸运的事或许就是,林尧未被他们的利欲熏心所吞噬。
施连香看了看院内林尧带来的那辆红色山地车,随口问道:“那辆座椅小不拉几的自行车多少钱?”
“三万。”
“多少钱!三万?”
擀面杖“哐当”一下给了木桌重重一击。林尧见情况不利,立即放下菜刀,匆忙地洗了个手就跑出了院子,“肉剁好了,臣先退了。”
可不得退吗?人命关天啊......
只听老施的唾骂声从屋内传到弄堂中:“滚滚滚,别让我看见你这个败家子!”
跑到弄堂里,林尧先去小卖部逛了圈。见王枚正在屋内饶有兴致地搓着麻将,看来今天没货要搬运。
一时间不知道去哪,要是回家的话估计又是水深火热。
林尧心中突然很是好奇前些天晚上的那个未知之地。努力回忆着和左夏儿返回的路线,又找了过去。
走着走着,慢慢远离了嘈杂热闹的居民区。
就像那晚一样,踏入这片地方就像来到另一个世界。
林尧刚走到铁丝网门前,就一眼望见最远处角落里,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似乎有个身影。
左夏儿?
林尧推开铁丝网门,双手插兜,走了过去。左夏儿坐在梧桐树下的小马扎上,随意地扎了一个丸子头,发丝有些凌乱。正全身心地投入画中,未发现有靠近。
左夏儿的面前放着一个实木制成的画架,脚边堆满了各种颜料,水桶,画笔。她手中握着画笔,动作轻缓细致,勾勒着画中少年的脸庞。
林尧低头瞥了一眼杂乱无章的地面,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把地上堆的画具稍加整理,然后安静地站在左夏儿身边。
“看吧,这就是下次!”
左夏儿忽地抬头望向林尧,圆圆的眼睛透着莹莹亮光,如一只夏日小鹿,灵动跳脱。
林尧措不及防与左夏儿欣喜的眼神对上,心头一颤,转而看向画架上的画。
画中是一个月光下的男孩,静默地坐在观众席的中央,月光为他而照耀。
只为他。
林尧意识到左夏儿画的是昨晚的自己。犹豫片刻,明知故问道:“是我吗?”
“嗯!昨晚那个画面很有艺术性。很好看!当然,画面不及人好看。”左夏儿拿起调色盘 ,将笔刷沾上黄色颜料,细致地为月亮刷上了最后两道光芒,给画做了收尾,“本左大画家把这幅画送你了!”
林尧嘴唇微启,静静地看着那幅画,道:“谢谢,我很喜欢。左大画家。”
左夏儿用的颜料是前些年方芸从国外带回来的,价格不菲,颜色纯正,干起来也很快。
左夏儿小心翼翼地把画一点一点卷起来,然后伸到林尧面前,道:“手。”
林尧听话地伸出手接过了画。接画的瞬间,顺势瞥了眼腕表,道:“你吃早饭了吗?”
“没有,我快要饿死了!”左夏儿一边把地上的画具收到双肩包内,一边哀嚎着。
“想吃什么?”
“包子!”
“好。”
左夏儿站起来,坐久了的麻木感一下子贯穿整条腿,脚步不稳,踩到了林尧刚刚整理的画笔上,脚底一滑,连忙扶住画架才站稳脚跟。
林尧见状连忙顺势扶住画架,道:“不好意思,刚刚收拾了一下,是我位置没摆好。”
“害,明明是我坐久了腿麻。”左夏儿站稳后,慢慢蹲下,把双肩包的拉链全部拉上。
“扶画架都不扶我......”左夏儿一边拉一边小声嘟囔着。
“啊?”
“咳咳,没事没事,我们走吧!”左夏儿一脸心虚,慌乱地把双肩包背到背后,便向前走去。
林尧在后面走着,看着左夏儿奇奇怪怪的走路姿势,不禁发问道:“你怎么了?”
左夏儿回过头,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道:“呜呜,刚刚好像崴到了。”
林尧走到左夏儿身边,伸出双手:“书包给我,帮你拿。”
左夏儿看着林尧伸出的手,纤细修长又骨节分明,一时心中起了“歹意”。
这手......感觉应该挺好牵的吧。
于是,左夏儿不但没有交出书包,还把书包反背到胸前。紧接着伸出自己的手,在空中晃了晃,道:“书包我可以自己背的,你牵我吧。”
左夏儿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出口成灾”,连忙纠正道:“呸,是扶!扶我,扶我。”
林尧用左手抓起左夏儿伸出的手,搭在自己右臂上。一路上两人基本没怎么说话,林尧一边注意着左夏儿紊乱的步伐,一边注意着来往行人和路况。
左夏儿却像没事人一样,一边傻呵呵地笑,一边单脚跳了一路。两人一直走到了弄堂口的“施记早餐铺”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得以喘口气。
“施记早餐铺”是施连香十年前开的店,卖各种早点,天气热的时候也会煮点绿豆汤卖卖。
虽然叫早餐铺,但营业时间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
按施连香的话来说,自己这铺子开了那么多年了,附近的小孩放学饿急了便有口吃食,先果果腹。夜里,环卫工和工地上的人陆续下班也有口东西吃。
林尧拉开两条长椅,接过左夏儿取下的背包,将其安置在一边:“你吃什么?”
“一碗豆浆,三个菜包,三个肉包......”左夏儿顿了顿,有点为了自己惊人的食量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是不是太多了?那个,我平时吃的还是很少的,今天实在是太饿了。单脚跳了一路很累的!”
“老施,两碗豆浆,一屉小笼,三个菜包,三个肉包!”林尧朝着铺内拔高了音量。
“林尧,你是不是点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左夏儿瞪着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有些许疑惑和为难。
“我也没吃早饭。”
话音落了一阵儿,迟迟没有人回应。
左夏儿好奇道:“香香不在店里吗?”
“没事,等着吧。”
还没等左夏儿回应,施连香就端着一个木制餐盘走了出来。餐盘上面叠着林尧刚刚点的吃食,一样不落。
施连香把餐盘稳稳放在桌上,又把碟子从中拿出来,一盘盘整整齐齐地在木桌上摆好。
下一秒,一个重重的巴掌就突如其来的落在了林尧的头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败家子还有脸来见我啊!”
林尧迅速缩了头,却还是没躲过这一重击。
“老板,再来一屉小笼!”
“哎!马上来!”
邻桌的大叔急着加单,正好救林尧于水火之中。
“感谢好人,好人一生平安。”林尧声音很轻。
左夏儿见此情此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只见过三面,但总能感觉到林尧身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可是他面对香香,好像一下子变得幼稚起来,居然......还徒增了一份幽默感?
左夏儿往林尧那边挪了挪,小声道:“哎!分享一下嘛,你怎么个败家法,让香香如此动怒?”
林尧随手揉了揉被打得发麻的头皮,道:“说来话长,其实我觉得和我没太大关系,主要是她这几天打麻将打输了吧。”
左夏儿点了点头,沉思道:“有道理。香香这几天确实手气一般,早知道那把我就不杠了。”
林尧听着,觉得有些有趣,挑了挑眉,两指在桌面上轻叩,道:“你们是牌友?”
“我们不仅是牌友,我们更是忘年之交。”左夏儿一脸自豪。
施连香忙完邻桌的单子,看到左夏儿坐在林尧旁边,脸上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一脸慈祥地问左夏儿:“哎呀,夏夏也来啦!奶奶刚刚光顾着收拾这小子,都没看到你也坐在这里,快点吃呀,包子冷掉了就不好吃了。哎,这几天怎么都没见到小芸呀?她不是从拉萨回来了吗?”
“我妈她刚从拉萨回来就去新西兰了,她这次去拉萨给你们带了可多好东西,下次我带过来。”
左夏儿拉住施连香的手,摇了摇,暗示性地往林尧那边瞥了一眼,对着施连香郑重地点了点头,竖了个大拇指。
施连香一下子就接收到了左夏儿的信号,附身贴近左夏儿耳畔道:“帅吧?我和你讲,我这孙子哪哪都好。网上那些文章都太片面啦!”
“请组织放心,正在进一步了解。”左夏儿激动地摇了摇施连香的手,“我也觉得林尧哪哪都好!”
左夏儿和施连香凑得很近,一副讲小说话的模样,但是音量却丝毫没有降低。
林尧坐在一旁,听的一清二楚,是既尴尬又不知所措,只能拿出手机,假装在发消息。
“对了,夏夏,你两还没联系方式吧?快点加一个,平时方便联系。”施连香对着左夏儿眨了眨眼,笑着催促道。
左夏儿打开微信,亮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看了看林尧的反应,道:“可以加你吗?”
林尧本想拒绝。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平时不怎么用微信,也就没有和别人加好友的习惯。
如果有竞赛事宜要和老师联系就打电话,有文件要传输就用邮箱。所以微信里面除了林父林母和老施就没有其他人了。
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就一不小心对上了施连香胁迫性的眼神。
这个微信,他是非加不可了。
“可以。”林尧打开添加好友的功能,扫了左夏儿的微信码,两个人成功加上了好友。
左夏儿点击“通过好友”后,对着施连香悄悄地比了个心,道:“我先开吃啦,快要饿死了。”
“哦哟哟,你看咱光顾着聊天了,快点吃吧,不够再和奶奶说啊!我先去里面看看。”说完,施连香转身回铺子里面打开蒸笼瞬间香气弥漫。
左夏儿拿起两个包子,其中一个塞给林尧。看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一时好奇,点开林尧的头像。
“你头像是一只玩偶小熊哎,真好看。”
左夏儿手指缩放,仔细地看着图片里小熊的细节。
不难看出这只小熊是自己做的,因为用的布料都是市面上用来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做工十分精细,一点都不比工厂里面做的差,而且针脚都藏得很细致。
“真的吗?”林尧听到左夏儿提起小熊,心头一紧,眸子里闪过轻微的诧色,看向左夏儿的眼神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切。
在林尧心里,如果有一天,他踏上一条未知的旅途,只能带一样物品。那便只能是这只小熊。
当一样物件,承载着特殊的情感,牵连着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故事。那这样物件的意义,便永远也无法道尽。
林尧想起六岁那年。自己原本带着小熊兴高采烈地跑去儿童乐园玩耍,看到一群小男孩在玩荡秋千,于是也想上前加入。
“你是小姑娘吗?出门玩还抱着个玩偶哈哈哈哈......”
“你这个是恐龙吗?”
“不对,他这个肯定是只狗!哈哈哈哈!”
“你这个玩偶怎么奇奇怪怪的,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吧。你家里很穷吗?买不起吗?”
.......
字字句句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刻在一个六岁小男孩的心头上。
诋毁着他最重要的宝贝,碾压着他的自尊。
左夏儿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当然啊!特别好看!”
对上林尧目光时,左夏儿诧异地发现林尧双眼泛红,眼中噙着泪花,不解道:“怎么又哭了,你是小哭包吗?”
林尧被左夏儿的话逗笑,嘴角浅浅扬起,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你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