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郭荣锦在尤老师的死亡注视下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好屁来,只能哐当拉开板凳坐了回去。

    等尤老师把余下几题讲完,放学铃声敲响后,他立刻站起身,伸手猛地把自己桌子往外一拽。

    他同桌眼睛盯着黑板,还在飞快地抄写着黑板上的解题过程,结果桌面忽然被郭荣锦这么一撞,立马不耐烦地啧了声:“不是你冲我撒什么气,你丫有病吧?”

    郭荣锦冷笑一声:“管你屁事。搬桌子了,你他妈爱走不走!”

    说着哐当拖拽起自己的课桌,把它拉到旁边第三组的倒数第一排。

    我和杭一苇的课桌前排空了,瞬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岛。

    ……好爽。

    这俩傻逼终于走了!

    这是一天以来唯一的一件幸事。我抬手轻咳一声,来挡住我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高三晚自习十点半放已经够迟,甭管回家是争分夺秒还是忙里偷闲,谁都不想再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多待一秒。郭荣锦拉着他同桌摆好桌子,怒气冲冲提着书包走人时,班里同学也基本上已经走空了。

    我没挪位置,按照惯例是打算多待二十分钟,等整个学校熄灯了,再去一楼的重点班找董云山,和她一起走一截回家的晚路,今晚捏着笔,思绪却总是平静不下来——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旁边还坐个人。杭一苇翘着腿,书包压根没收,只姿态放松地在一张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重归寂静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二人。我总感觉气氛太尴尬,只能又再轻咳一声,以疏解内心的不自在。

    杭一苇忽然开口了:“你啥时候走?”

    我一个激灵,看他是说话还是打了个磕绊:“呃……呃、啊?”

    “你啥时候回家啊,”他耐心地又重复一遍,“看你不急的样子。”

    “哦、哦。”我小声应,“是不急的,怎么了么。”

    “啊,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说个事儿来着,不过还是觉得别被别人听到好。”

    他姿态放松,手里的笔还在转着:“所以你现在方便么?”

    “方便,方便的。”我慌乱点头,同时内心开始思忖他会问我什么。

    譬如为什么会被班上那几人这么明显的针对?为什么被针对了还要忍气吞声不发一言?为什么……

    谁知杭一苇只是叹了口气,道:“你以后遇到麻烦了就来找我呗。”

    他像个操心过头的老父亲,脸上的表情是担忧中夹杂着些许沧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脑子卡了一下:“……啊?”

    “我说,反正咱俩现在都坐同桌了,我刚来学校,各方面都不熟悉,后面也是麻烦你。作为回报,你之后要是再遇到这种麻烦了,就来找我呗,”他很认真道,“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的。”

    我迅速地抬头看了眼他,觉得那颇为帅气的脸颊有点灼眼,又迅速低回头,沉默了会儿才小声回道:“其实没必要的。”

    杭一苇“唔”了一声,并没有接话。

    “他们就是单纯……”我顿了顿,还是挑了个比较温和的形容词,“贱,平时除了语言上挤兑我,也没做过多过激的事情。你也看到了,班上对我有敌意的就是他们那几个男生,其他人不会来打扰我。所以就这样放着不管,其实也没什么……”

    我越说语速越快声音越小,尽量挑温和的措辞来编织语言,生怕让杭一苇觉得我是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事实上我只是怕麻烦到他而已。

    要有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不然没人愿意和你相处。这是我从小就被工作繁忙的我妈灌输的道理。

    杭一苇听着我说话,一直听到我的声音小到近乎于无,才安安静静地开了口:“但被他们那样嚼舌根不觉得很不爽么。”

    我尴尬舔唇,有点想点头。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必要把杭一苇扯到这些无意义的纠纷中,毕竟人家复读一年已然十分不易。

    于是我试图替段河那伙人——真是活久见——解释:“也许是我无意中做了惹他们不快活的事。你也可以从我身上找问题,比如,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待见我。”

    ……说来也奇怪,杭一苇明明是男生,在对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他理应更加偏向段河那伙人,而非我这么一个并不怎么惹人喜爱的孤僻同学。

    所以他为什么连“段河那伙人为什么要排挤你”都不问,就直接偏向我了呢?

    听完我的话,杭一苇只笑了下。他抬起右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不愉快的事情背后一定有不愉快的原因。你没说,我就没必要问。

    “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和旁人说的秘密不是么。”

    他说这话时眼睛还是亮的,分明闪烁着期盼的光,又明明白白地划清了绝不冒犯的界限。

    我并不知道他是抱着何种心态说出的这些话。我只知道在我此前人生的十八年中,从来没有谁的话语、谁的行为,是告诉我“谁都会有秘密”的。

    小学时被摊开来的密码日记本。

    初中时每个夹层都被翻乱的书包。

    高中时被半夜悄悄推开的房间门。

    影影绰绰的身影,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被蒙上了一层黑夜的纱。

    我听着杭一苇的话,倏然间晃了神。

    也就是在晃神的那一刹那,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别的什么煽情的原因,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

    今晚去一楼找董云山晚了几分钟。

    她早收拾好了书包在等我,见到我就扑上来,勾住脖子开始在我耳边嚷嚷:“又学入迷了是吧,心里没我了是吧?!”

    嚷嚷完又觉得我状态不对,抚摸着下巴问我:“你刚才撞什么邪了?”

    我和她之间,什么事都没有要瞒的必要,于是心如死灰地叙述了我是怎么被狗子……不男高杭一苇的热情霸凌的事迹。董云山听后大为震惊:“你竟然能和男的正常对话了?!”

    我:“……他人挺正常,勉强能交流。所以你竟然不是在惊讶我为什么答应了杭一苇么!”

    她哼笑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既然都答应了,八成就不是被迫,而是顺水推舟顺了自己潜藏的想法。你要是被逼着做了不想做的事,现在早就在和我商量着逃事的对策了,哪还会和我提这事来卖惨?”

    不可否认,她说得对。

    这死女的把我看得透透的了。我悲哀地想道。

    “得了,那帅哥转校生成你同桌了,还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你就偷着乐吧。”她拐了我一下,又突发奇想道,“欸,我要不明天去找他,把‘桑榆饲养手册’和他详细叙述一回?”

    “别别别,姐,姐。”我按她嘴,“我求你了,你别。”

    董云山躲闪几步:“怎么了,不打算和人家交个朋友?”

    “交朋友也不是你这种交法……”搞得跟娘家人上门给我撑腰一样。

    “那你能和那人好好相处么我说。”董云山恨铁不成钢地戳我,“现在我们班主任一下课就把教室前后门锁了,除了上厕所问问题都不给出门,全部留班自习。我平时是没法和你聊天儿了,只能晚自习之后一起走这么一小段路。你在学校再这么憋下去,还不得憋死自己?”

    九月初的晚上还带着未尽的暑气。校园主干道旁的路灯有飞蛾飘舞,夹带着嘶嘶虫鸣声。董云山挽着我的胳膊,边絮絮叨叨边踩着脚下的影子。

    我看着我们两个交叠又分开的影子没说话。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董云山和我初一相识,我们彼此同班三年,作伴六年。可眼下离高考还剩不到一年时间,我想去南京,她想去广东,明年大概率就要天南海北,我们两个的距离只会从开始的同班、后来的上下楼层,拉得越来越远。

    她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总要跳离出这一个小小的人际圈子,去结识其他人。这对于我来说是件迟早要接受的事情,而杭一苇或许就是这个“接受”的契机。

    我叹了口气,脑袋歪到她肩膀上:“和承要是也有好大学就好了。我和你报一个学校。”

    “……咱这三线小破城市,你做什么梦呢。”

    “也是哦。”

    董云山看我一眼,忽然道:“你还是想去南京么?”

    我小声嘟囔道:“那不是一直想去……想归想,还是差了些距离。”

    我懊丧地又叹了口气。

    董云山伸手捏了把我的脸颊,又揉搓了把,跟哄小孩似的:“放轻松,这不还有将近一年才考么。别老是因为别人的缘故,就把自己困在一个目标旁打转了。

    “宝贝你很优秀的。比你想象的自己更优秀。”

    这人总是时不时来给我煽情一把。我抱紧她的胳膊,忍着鼻酸点了点头。

    —

    临近十一点,学校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校门口等待的家长只剩零星几个,董云山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下。她划开锁屏一看消息,立马垮了表情。

    我立马懂了:“你弟?”

    董云山翻个白眼:“烦死了,我妈说董维宇让我帮他带炸串。”

    “他不是还上三年级么,这个点还不睡觉?”

    “是啊,”董云山又翻了个白眼,“我一把吃的带回家他就睡着了你信不信,故意折腾我呢。他知道我不带我妈就要骂我……唉不说了。”

    距离人流量最大的高一高二下晚自习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门口的小吃摊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董云山四下张望着,只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一个正在收摊的炸串摊。

    她迅速把手机塞回兜里,转而把单词本掏出来,边往前跑了几步边和我摆手:“我先过去买了。明晚放学来找我啊!”

    我应了声好,目送着她小跑着离开,身影消弭于夜色之中,而后才转过身去。

    出了校门朝右拐弯就是一道斑马线,过了马路,再直走二百米左右的路,向左拐个弯,进入一扇漆面斑驳的铁门,里面是几排灰扑扑的五层楼矮房。

    向里数第二栋楼,五楼的502就是我家——或者准确来说,是我妈为了陪读而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很小,只有六十平米,二室一厅,但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生活。

    我仰头远远望去。二号楼五楼的窗户都透出明亮的光,一扇是我房间的,一扇是我家厨房的,我妈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我提了下肩膀上快要滑落的书包,不知道她到底看没看到我,但脚步已经不自觉地变快了些。

    楼梯也是两阶并做一步走的。到了家门前,我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门。几乎是手刚放下地瞬间,我妈刷拉一声就把那扇木门拉开,按住我的肩膀就把我往里带:“可算回来了。鸡汤都给你热两回了!”

    客厅的灯是暗着的,我爸已经躺在虚掩着门的卧室里鼾声如雷。我踉跄着被推进了门、推到了餐桌旁,人都还没站稳,背上书包就已经被薅了下来。

    我妈一边熟练地拉开我书包的拉链一边问:“让你整理的数学考试错题整理了没有?”

    我胡乱点着头,我妈也满意地从包里翻出了她需要的一沓试卷和错题集。她拎着书包走进我的房间,还不忘回头嘱咐我:“今晚回来的有点迟啊。快点把汤喝了,再做一小时专项训练,时间到了我喊你。”

    我看了看餐桌上摆着的那碗鸡汤。厨房灯从门的缝隙中照出来,黄澄澄的油漂浮在汤面上,还有稀烂的蛋花在汤中起起伏伏。

    我犹豫着回头,想再一次告诉我的妈妈,她晚上送来的保温桶里面的饭已经够多,我现在根本不饿;想告诉她我吃得太多反而容易犯困;想告诉她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喝鸡汤,我讨厌所有油大的东西,吃完之后胃就会犯恶心、甚至半夜难受而去卫生间吐个昏天黑地。

    可是我犹豫了几秒钟过后还是选择了闭嘴。因为我的房间里已经传来我妈的喊声:

    “怎么还没动静?都高三了,动作要快!”

    我听见她拉开椅子的声音,想必是已经坐在了我房间摆放的两张桌子其中一张的前面。每晚都是这样,她要雷打不动地替我抄写错题,陪我写作业直到十二点半,第二天再五点半起床,做我们一大家子的早饭。

    即使我已经和她强调过为了节省时间完全可以把卷子上的题目撕下来贴到错题本上,我也可以在上学路上的早餐店买点热乎吃的当早餐。

    可她热衷奉献,只以此为激励我努力的强心剂,并三年如一日,丝毫没有倦怠。

    我揉了把脸,几步冲到餐桌前,捏着鼻子把那碗温热而油腻的鸡汤几口喝完,一滴不剩,然后抽纸擦了把嘴,走到我的房间门前,把门一把拉开。

    “喝完了?”我妈回头看着我问,“没偷偷倒掉吧?看你这尖嘴猴腮样,还不补点夜宵,高三营养怎么跟得上……”

    “嗯,”我没有反驳她,只是垂下眼说,“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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