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一苇是个奇男子。

    这家伙行动力过于强大,眼见我哑着声没作反应,干脆就当我默认了,丢下一句“那我去找熊老师喽”,就弯着眉眼跑出了教室。

    ……我甚至没来得及伸出尔康手挽留他一下。

    于是结果就是,熊老师以为我也同意了杭一苇的主意,大喜过望之下,在第二天的早自习亲自来帮我挪了桌子。我没法反驳——或者说不能反驳,只得提着塞满试卷的帆布袋和书包站在过道上,看着这俩男的热火朝天地替我搬桌子挪板凳。

    “桑榆想坐哪?”熊老师抱着一摞书热切地问,“我让前后同学给你挪下空位。”

    他这话一出,基本上周围所有同学都欻地将目光投向我,不约而同地露出仇视目光来——毕竟谁愿意压缩自己的座位空间,来让给一个并不受欢迎的人呢。

    我不愿意连累杭一苇也受他人白眼,只能叹口气,垂下眼心如死灰道:“随便哪个组的最后一排吧。”

    ……好歹没有后桌。周围人能少点是少一点。

    “欸,那你能看见黑板吗?”杭一苇手里还拎着我的板凳和桌子,抬眼目测了下教室后排和黑板的距离,“不用为了迁就我的身高坐后面的。”

    他身高目测一米八朝上,坐后面情有可原。但我才堪堪160,坐后排怎么说也不大合适。

    见熊老师也凝起眉,我急着把这茬事翻过去,连忙补充道:“我之前去配新的眼镜了。没事的,老师。”

    熊老师盯着我压根没换的黑框眼镜看了又看,好半天才妥协道:“……好吧好吧。”

    然后叮叮哐哐地把我的东西搬到后排安置好,顺带从楼上活动室给杭一苇又搬了套桌椅下来,简单嘱咐过何时取新书的事宜后,这才安心地出了教室。

    早自习铃声也早就响了。但晨读一般等同于我们班的自由活动时间,今天尤甚,班里就没一个人眼睛放在书上的。多的是女生在偷看杭一苇,段河小团体的那几人在等我闹笑话。

    轻吸一口气,我把方才熊老师随手搁置在两桌之间的书扒拉到自己桌子上,很自觉地坐上板凳,往窗边缩了缩,声音尽量放得很小声。

    “我先读书了。”

    说着便掏出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化学选修知识点提纲翻开,挡住脸,摆足了不想交流的神态。

    可惜杭一苇这人是完全没有眼力见的。他只当我真在认真学习,也大约认定了我的“学霸”身份,于是更加热切地凑上来。

    “桑榆同学!稍等一下,再打扰你最后一件事好么?”他把脸凑得离我更近,手里还捏着便签本和黑笔,想看清我书封上的字样,“这届高考好像换新教材了?我还没来得及了解,能告诉我你现在用的是哪家出版社的资料么?”

    独属于男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像班里其他男生身上常有的汗臭味,杭一苇这家伙仿佛是浑身上下在香料里腌过一样,甜丝丝的橘子味直蹿进我鼻腔中。

    不难闻。

    但我很不习惯,于是不由自主地往窗边又缩了缩,直至后背紧贴上墙面,才小声道:“那个……就是……试题调……研。”

    还是从上上届毕业的学长那里花二折价钱买来的。所幸里面的知识点并不会破旧或是过时,对于我这种零花钱并不充裕的学生来说已经够用了。

    具体的我并不打算向杭一苇解释太多,他得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点头道谢后也并未作过多纠缠,乖乖巧巧地就缩回自己座位上了。

    ……虽然“乖乖巧巧”这个词应该是不适用于一个一米八的十八岁男生的,但杭一苇给我的感觉的确如此。

    这家伙大概在和我礼尚往来,虽然占地面积大,也尽量地往右边靠,导致我俩之间的桌面空出了一大块。

    仿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想来也是,他这种成绩出色长得又好的男生,和我这种游走在班级边缘的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耀眼得让人有点头晕。

    我不禁抬起手,默默揉了揉眼睛。

    —

    一中是省重点高中,升上高三以后,基本上就是三天一小测,五天一大考。

    随着杭一苇突然的到来而被打乱的学习节奏恢复得很快,在他和我做同桌的头一天晚自习上,物理老师便踹着一兜试卷进了教室,哐当把那沓学校后门打印店出产的劣质纸张扔到了讲台上。

    “课代表来把音响关一下,听力先别听了。”她熟门熟路地把卷子分成四份,扔到各组排头,“今晚考理综,选修不用做,俩小时收卷啊。”

    教室里登时哀嚎遍野。今晚的作业每科老师都很贴心地说明了“晚上有考试我布置的不多”,最后全班同学喜获七张试卷,今晚怕是都要熬夜挑大梁——或者说直接摆烂抄答案才能写完。

    试题卷分到我这里。我习惯性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好放到桌面上,右边忽然又伸来一只修长的手,屈指在我桌面上敲了敲。

    我下意识一顿,抬眼便看见杭一苇朝我摊着手,一副乞讨姿态。

    “桑榆同学……”

    前排两个和我不对付的男生已经饶有兴致地对视一眼,脸上的神情是我熟悉又厌恶的不怀好意。担心他俩不放什么好屁,我连忙把卷子又抽出一张,拍到杭一苇桌上。

    拍完又觉得太粗暴了,犹犹豫豫地抽回手,把卷子规规矩矩地折好一道:“……给你。”

    “噢噢,好整齐的折痕,”杭一苇立马高兴起来,像只甩尾巴的哈士奇,“谢谢嗷!”

    我默默从文具盒里摸出笔,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便争分夺秒地看起第一道选择题来。

    人在专注于某件事时,时间总过得很快。我紧迫地把生物最后一道遗传题的遗传图誊写到答题卡之后,抬头看时间,还剩最后四分钟。

    如果按平常考试难度的话,写完三道选修题,应该还能余下十来分钟,来攻坚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地最后一小问。

    嗯,好的,速度有进步。

    我暗暗捏紧拳头,朝自己点点头。

    把试题卷翻回最前页,我开始检查选择题填涂的情况,余光瞥见杭一苇还在奋笔疾书,不禁走了神,开始复盘起卷子里有哪道题是比较难而我轻敌、或者挖了坑而我没发现的,于是浪费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回过神来才手忙脚乱地把答题卡检查完,最后长舒一口气,把答题卡抻平整了,在物理老师宣布收卷后把它往前传。

    物理老师撂下句“放学前半小时我来讲题目”,便拎着答题卡风风火火地走了。教室里瞬间喧闹一片。

    我感觉化学最后一道选择还是不太确定,正焦虑的按着自动笔笔头翻起化学笔记,便见杭一苇抻长了胳膊,毫无顾忌地长叹一声:“唉我草——写得累死我了。暑假一个多月没碰笔,右手肌肉大退化。”

    我还记得他说的“我差几分上南大”的那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毕竟这人的气质确实有着学霸惯有的游刃有余,但大多数时候又傻到令人发指。

    想了想,我还是小声问道:“你中间写哪道题卡壳了么。”

    这次的卷面难度我觉得还好,但不排除是我自己没发现题目里的坑。

    杭一苇“啊”了声,不假思索道:“设计化合物和成路线的那个空吧?唉我去我推入迷了,在那空浪费了五分钟时间,也不知道写没写对,早知道验算其他题去了。”

    我:“……”

    我:“啊?”

    “呃,啊?”杭一苇对上我发愣的眼神,不过短短一秒内便说服了自己,“噢噢,你选的无机是吧!”

    我:“……你把三道选修题写了?”

    杭一苇眼神迷茫:“欸?那不然呢?”

    我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黑板上物理老师那落拓不羁的字迹——“选修不写,八点四十收卷”几个大字,震惊到连声音都颤抖:“你俩小时……你把选修也写完了??”

    杭一苇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面部表情从皱眉辨认字迹到展颜恍然大悟,瞬间心情也明亮起来。

    “怪不得,就俩小时啊,”他乐得颠儿颠儿的,“我就说这么这次写得这么赶呢,害我答题卡誊得字都飘了!”

    ……一个沉重的事实摆在这里。

    考试时间两个小时,在我空了三道选修和物理俩小题共十二分没写的情况下,杭一苇这个东西。

    他他妈把整张理综卷给写完了。

    —

    神经病。

    神经病。

    神经病……

    真是天杀的神经病!

    自习的那一个小时我一个字也没写,眼睛盯着抛物线的图思绪飘忽,脑袋里塞满了杭一苇纠结那道两分空的碎嘴念叨。

    他推满了三张草稿纸,最后满意得出自己答题卡上的答案是错误的;我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片墨迹,恍恍惚惚地计算着自己和真刀实枪上过高考考场又只“差几分上南大”的人之间的差距。

    ……实在是太大、太大的鸿沟了,大到我望不见边缘,也看不到地平线那头的太阳。

    前几天的开学考试还因为排名没掉在沾沾自喜。我捏着笔垂下头,此刻忽然想大骂一声老天爷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出路。

    好在物理老师开门的哐当声及时把我走神已久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士,想来这会儿已经把物理试卷全改完了,进班第一件事就是把成沓的答题卡甩在了讲桌上——成绩很烂,这是显而易见的。

    她冷如刀刃的眼神在班里扫视一圈,扫得一群青春叛逆期高三学生不敢说话,全都低着头安安静静装鹌鹑。

    在看到我这个方向时,我心里猛一哆嗦,想打开窗户从四楼跳下去。

    “新转来的那个同学,是叫杭一苇是吧?”

    物理老师新换了美甲的手抽出一张答题卡,把那张脆弱的纸在空中抖了抖。我看见满纸的红杠,心里又是猛一哆嗦。

    杭一苇无知无觉地,傻乐着就举起手:“嗯嗯,老师是我。”

    物理老师探究的眼神从讲台投下,穿过整间教室。

    沉寂了片刻过后。

    她忽地笑了,冷冽的表情瞬间化开来:“我就说改卷子的时候看这张不像桑榆的笔迹,你们班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尖子生呢。不错啊新同学,连选修题都给我写了,但是咱这次不算选修分,总分98考了94,真厉害啊。”

    ……94。

    我知道自己因为时间不够,物理压轴题的最后一小问只来得及写上两个公式,因此心猛然沉了下去。

    “……桑榆这次也不错,没有死纠结压轴题的最后一小问了,”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物理老师的声音,“91分,也很好了啊。第三段河,直接断层了啊,就80……”

    嘭咚。

    心跳落地,瞬间坠入谷底。

    ……讲道理,我其实没有什么“班级第一”情结。高考是要和全省的人竞争,山中无老虎,猴子也不能真把自己当霸王。

    然而我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就不提。比如我妈,比如段河小团体的人。

    我对所有夹杂着恶意的声音都相当敏感,因此也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从前排传来。

    我听到他们在得意地笑:“班级第一掉下神坛喽。”

    “嘁,一天到晚装什么用功,随便来个真有本事的不还是考不过么。”

    “别说,人家晚上回去就要哭鼻子了哈哈哈哈,说不定还要和她那个妈哭唧唧告状……”

    “唉,就是说,到时候背锅的还是咱啊——”

    苍蝇一样无孔不入的嗡嗡声,和心跳的嘭咚声、物理老师严厉的评讲声混合到一起,不断冲击着我脆弱的耳膜。

    好烦。

    我缓缓低下头,双手抬起,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就像人因为中暑快要晕倒前被送来的一缕凉风,扑得我发昏发胀的头脑空白了片刻,而后仿佛得到救赎般,抬眼看向那人。

    杭一苇翘着二郎腿,手上把水笔转成了花儿,在前排那两个男生频频回头看我反应的间隙,三分轻蔑七分不屑地冲他们啐了句:

    ”酸鸡。”

    杭一苇来我们班整一天时间,表现出的净是好脾气姿态。那俩男生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话,下意识反问一句:“什么?”

    杭一苇好脾气地重复道:“我说,你们俩酸鸡。”

    前排:“……”

    我:“……”

    草。

    前排其中一个男生叫郭荣锦,段河的好兄弟之一,听闻此言脾气瞬间上来了,颇为暴躁地转过身,伸手要扯杭一苇的衣领:“你他妈再说一遍?”

    杭一苇点点头:“好的,酸鸡。”

    我:“……”

    我真的要憋不住笑了,谁来救救我??

    物理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异动。她放下手中正在评讲的卷子,锐利的目光一扫过来,连郭荣锦都要偃旗息鼓——毕竟物理老师是出了名了吃软不吃硬。

    她一点杭一苇:“怎么了这是,我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闹?”

    杭一苇欻地站起来,主打一个能屈能伸,道歉道得十分迅速:“抱歉老师,都是郭荣锦的错,我现在就让他闭嘴。”

    郭荣锦:“嘁,软蛋怂……等等你他妈说什么?!!”

    “郭荣锦!”物理老师一拍讲桌,“来,我看人杭一苇这么淡定你倒挺激动哈——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物理老师尤敏,一个身高172还踩八厘米高跟鞋的女人,此刻站在讲台上冷下表情来,郭荣锦愣是被她吓得哑了声,好一会儿才梗着脖子道:“杭一苇说我是酸鸡!”

    “哦,”尤老师冷笑一声,“那你在酸什么?”

    郭荣锦:“……”

    他总不会直接说在批判我的成绩掉到第二,不然依他那班级倒二的分数和尤老师眼里揉不得沙的性格,他肯定要挨骂,我扣着笔尖低头想道。

    思绪飘忽间,桌子右侧忽然弹来一张小纸条。我定睛瞧了瞧,上面用规矩又不失风骨的字体写了几个字:

    “别担心,咱占理。”

    我怔了下,微微抬头,对上杭一苇那双闪着细碎光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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