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时光飞快地流逝，一日复一日，林听的生活虽然重复单调，但对她来说，却又感到无比充实。

    她卧室的书桌前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贴纸，上面清楚地罗列了每天的学习计划。学累了的话，她也会用MP3听听歌，稍微放空一下。

    MP3是她在街头二手店里淘来的，还让老板帮她下满了周杰伦的歌。

    她很喜欢周杰伦，听的第一首歌正是他的《蜗牛》。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随着轻轻的风轻轻的飘，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林听觉得自己便是歌词里一步一步爬行的蜗牛。

    杨本芬成天忙碌在店里，常常忘记吃饭，林听发现她有时候只会吃一个白面馒头顶顶肚子，于是每天傍晚时分，都会在家炒两个简单的菜，用饭盒装了，带到店里一起吃。

    杨本芬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她这么做，“太麻烦了，何况你又不会烧饭。妈每天给你留好零钱，就放在柜子上，你饿了的话自己出去买着吃，不用惦记我。”

    杨本芬做的一手好菜，从小到大，从未让林听真正踏过厨房，她只用管用嘴吃就好了。

    “那还不简单，我可以跟着菜谱现学现做啊，你是不相信女儿的学习能力，还是怕我烧的不好，难以下咽啊？我每天都在家里学习，坐久了脖子也会痛，等于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放松放松。”

    林听也是第一次这般坚持，因为她好几次看见杨本芬背着自己，偷偷吃治胃痛的药，这都是饮食不规律造成的。

    杨本芬这才没有拒绝，“那好吧。”

    林听并不会炖那种大荤硬菜，如何控制火候，如何控制时间，其中都是有学问的，没点经验一时半会儿压根做不出来。她也就只能炒几个清淡的小菜，芹菜肉丝，番茄炒蛋，洋葱炒蛋……

    她没想到做菜比学习还要难几分，光是这几道素菜便已让她贡献了所有厨技，时不时还会因为放多了盐，或者把糖误当做盐放了，从而影响口感。

    想到上学期间，杨本芬哪天不是三菜一汤地伺候着她，还总是变换着花样，怕她吃腻了。

    杨本芬并不嫌弃，耐心地说：“熟能生巧就好啦，已经很不错了。”

    这日，两人在店里刚吃完饭，丢下碗筷，杨本芬就接到一单大生意。对方要5条鲳鱼，5条鳊鱼，5条鲢鱼。电话那头的客人似乎要得很急，但又没办法亲自取货，提出需要老板送货上门。

    杨本芬一口就答应下来，立马开始装货，嘱托林听暂时帮她看下店。这会儿正饭点，应该没什么太多的客人，真来客了，林听也能应对过去。

    杨本芬把货匆忙装上电驴，晃晃悠悠走了。

    林听没什么事可干，于是把垃圾清扫了一下，然后坐在摊位前，拿了一本单词书开始看。

    “老板，给我来两条草鱼，顺便剁成块。”

    林听一抬头，看见有两个男人站在摊位面前。一个光头锃亮，一个穿着老头衫，肩膀那里还露出一点文身的痕迹。林听来不及多想，忙不迭站起身，“来了。”

    林听学着杨本芬的姿势，先捞了两条鱼上来，称了下重量，“共7斤，现在草鱼6.73一斤，一共47.11，零头抹了，您给47就好了。”

    见对方点头没有异议，林听这才开始动手处理鱼。她很少帮着杀鱼，一刀下去，血腥味斥鼻，只见她眉毛微微皱起，一丝不苟，如同是在解一道具有挑战性的数学题。

    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看四周，默默点起一根烟，大概是看出林听处理动作生疏，开始找话题，“小妹妹，就你一个人在啊？看你年纪不大，应该还在上学吧？”

    林听点了点头，解释：“我妈上门送货去了，过会儿才能回来，您放心，我会帮您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十多分钟后，林听将处理完的鱼悉心装在袋子里，递给男人。两男人没多言语什么，只是把钱付了，提着袋子匆匆走了。

    林听看着两人走出菜场，心中还疑惑，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事实上，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林听刚要坐下，屁股还没着板凳，那两人就又折返回来，看面相，还带着很重的怨气。

    他们几乎是冲到摊位这的，然后锣鼓喧天地大喊大叫：“大家快来看一看啊，就是这家，我们刚才在这里买的鱼，居然缺斤少两！就是骗子！以后大家要擦亮眼睛，千万别被骗了啊！”

    只扯了这么一嗓子，迅速聚拢过来好几圈人看热闹。

    林听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并且众人议论的焦点还是自己，她诚惶诚恐，想不到应对的良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林听，是经常光顾的老主顾，“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啊，芬姐人很不错的，知道我爱吃鱼鳔，经常留着送我，这应该是她女儿，也是个单纯孩子，怎么会是骗子呢？”

    那两个男人立刻激烈回怼：“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刚才在这买了两条鱼，告诉我7斤，等我拿到手，出了门才发现不对劲，这重量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我还能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不成？不信，称一称就知道了。”

    话罢，他们把袋子往称上一扔。

    果然，只有五斤多。

    男人得逞一般地笑了笑：“大家看到了吧，足足少了两斤，这心未免也太黑了吧！”

    铁证如山，大家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林听慌张地摇头，脑海中疯狂闪现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听，是不是刚才称出了什么问题啊？你好好回忆一下。”只有隔壁李叔站出来安慰林听，然后面对议论纷纷的众人，“你们也真是的，人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没什么经验，就是临时帮大人看会儿摊子，出了点小状况也是情理之中，何必咄咄逼人呢。”

    那两个男子大概是吃准了林听的性格，企图制造更大的矛盾，“哎，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做生意凭的就是良心，往后大家谁还敢在这买东西啊。”

    “你们在撒谎！”

    林听忽然大声开口，弄得众人一怔，包括看着她长大的李叔，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听。

    在他的记忆中，林听说话的声音永远小小的，细如蚊蝇。

    林听鼓起勇气，保持镇定，“我没有做任何手脚，称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们。”

    两个男人登时跳脚，嘴脸丑恶，“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两个自导自演了？大家快看一看，这小女孩哪里单纯了，居然倒打一耙，这么深的心机，天生的骗子！”

    林听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要害怕，她一定要自证清白，不然这店从此永远背负莫须有的骂名，没法再往下开了。

    这是她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她绝不能让杨本芬苦苦维持的店就这么倒了。

    林听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深吸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把袋子里的鱼悉数倒出来，然后一块一块拼接在一起，果然，发现鱼身真的少了两块。

    此时，两个男人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林听继续说下去，“刚才你们是亲眼看着我处理的，我根本没有机会动手脚。”

    男人矢口否认：“我们又没有一直盯着看，你想动什么手脚还怕找不着机会啊！”

    林听心知他们不会轻易承认，于是反问一个问题：“你们刚才说，你们拿到了鱼后发现重量不对？”

    “是啊！”，

    林听：“既然你们对重量如此敏感，那就奇怪了，当我把鱼交到你们手里的那一刻，你们为什么没发现，反而是出了菜场才后知后觉？要说做手脚，你们的嫌疑是不是比我更重一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们处心积虑为了设计陷阱，在菜场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做完手脚，然后再折返回来装受害者？”

    众人恍然大悟，舆论的重心又重新回到了那两个男人身上。

    男人急了，口不择言：“放屁！你有证据吗？”

    林听看二人的回应，已经心知肚明事实与自己的猜测几乎吻合，于是继续说下去：“这个市场里到处都是监控，市场门口就是一家大超市，超市门口也装了监控，无论你们做过什么都会有记录。”

    两个男人在步步逼问之下没了话，他们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女孩，虽然年纪看着不大，衣着也很普通，但是气场与先前完全不同，她足够沉着冷静，说话也富有逻辑，他们自知不是对手，于是灰溜溜地走了。

    确定两人真的走后，林听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软了。

    李叔向她竖起一个大拇指：“阿听，你真棒！那两个小赤佬，畜生都不如，连你一个小孩都要欺负！”

    林听此刻根本笑不出来，她的内心世界很复杂，更多的还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年纪小，而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倘若在某一个环节，她真的顶不住质疑与压力，如他们所愿，低头服软，那结局不敢深想。

    杨本芬回到店里才知道这件事情，李叔跟她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让林听以后再也不要来店里了。

    林听恢复了状态，反过来笑着安慰她：“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杨本芬一本正经：“这一片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谁也不知他们的目的，还会不会卷土重来，总之你以后少来。”

    “好好好，”林听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妈，我今天看他们的样子，不太像敲诈勒索，无理闹事的成分居多，急着要给我们安上一个不老实本分的名头，我想大概率是同行眼红，见我们生意好，生了嫉妒心，往后你也要多留意。”

    听完林听这通分析，杨本芬觉得有几分道理。

    林听还想陪杨本芬一起收摊，奈何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杨本芬是一刻也不想林听在外面抛头露面，希望她赶紧回家。林听拗不过，于是把饭盒收了，便先走一步。

    夏夜总是安逸的，凉风习习，路上有很多行人在散步跑步，锻炼身体，林听戴上耳机，MP3随机播放着歌曲，踏着轻松的步伐往回走。

    直到小区附近，又是那条黑漆漆的路，往日路灯还有些许光亮，今天直接黑了。

    “呲呲——”

    耳机线一直接触不良，时好时坏，林听看勉强能用，也就没有急着去更换新的。

    此刻，耳机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电流声，本就诡异的氛围多添了几分阴森，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听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跟着，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是自己多想了吗？

    不是的。

    还是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辆汽车后面，漏出了一双鞋子，明显是藏了人。

    而且那双鞋看着总有些眼熟。

    她来不及多想，在心中默念了三个数，然后便撒腿往前冲。

    后面的脚步跟的很紧。

    林听在巷子里七拐八拐，都没能甩掉后面的人，直到最后进了一个死胡同，无路可走，她看着被封得死死的前方，心中倏地凉了半截。

    她回过头，见一直跟踪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在摊位寻衅滋事的那两个男人。

    此刻男人没有了之前的伪装，如今四下无人，说话再也没有任何顾忌，粗着嗓音：“跑啊，跑啊，没想到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挺能跑，怎么不接着跑了？”

    林听紧紧攥着手里的饭盒，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声音颤了颤，“你们想做什么？”

    “呵呵，”男人嗤笑：“我们能干什么，倒是你，坏了我们的好事，打算就这么算了？”

    话罢，他们又往前进了几步。

    “别过来。”

    林听觉得不妙，下意识往后退缩，她瞅准时机，把饭盒狠狠砸过去，可惜偏了一些，并没有砸中。

    男人冷笑：“还挺烈。”

    林听的后背贴到坚硬的墙壁，退不可退，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她大概是猜出了他们的用意，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打颤，几乎要哭出来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呼“救命”。

    男人见状，立刻扑过去，伸手捂她的嘴。

    林听反抗，狠狠咬了一口。

    男人吃痛，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啪！”

    林听只觉得自己脸部袭来火辣辣的痛。

    忽然有道身影从后面盖过来，将两个男人踢翻在地，双方厮打在一起。

    江却也才不过十多岁，论力气，怎么敌得过两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很快落了下风，被他们踩在地下，差点爬不起来。

    “小子，学人家逞英雄是吧，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是谁？”

    江却的声音此刻异常清冷，扬了扬手里的手机，露出一丝讥笑，“我已经报警了。”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意识到不妙，这才罢休，赶紧先逃了。

    等江却忍着痛爬起身，他回首看见蜷缩在墙角的女生，此刻被无尽的阴影笼罩着，应该是经历了刚才的变故，怕极了，眼神空洞。

    他慢慢走上前，蹲下身，本意想伸手去整理她凌乱的头发，然后扶她起来，但是女生下意识地躲避。

    江却喃喃：“没事了。”

    听他这么说，林听才如同大梦苏醒一般，忽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膀那里，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委屈、恐惧、狼狈、羞耻……

    泪水中包含了太多情绪。

    刚才那样的境地，千钧一发，她都没有哭，却在这一刻，得到了全部的爆发与释放。

    江却一怔，他还从未与异性靠的如此之近，本应保持距离才是，这样终究是不合适的，但是大概是她的哭声过于投入，江却没有止住他，只是局促地愣在原地，双手僵在半空之中，不敢做什么动作，默默看着她的身体在自己的怀中微微抖动，等她哭完。

    “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林听没有想到，她们还会再见面。

    再见面，竟又会是在此情此景下。

    这一瞬间，暮野四合，天地寂静，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人。

    她们之间的距离贴的很近很近，近到林听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的跳动着，热烈，旺盛，如同短促且密集的鼓点，和平常的心跳声是完全不同的节奏。闭上眼睛，她仿佛感受到了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街头的落叶以及冬天屋顶的白雪。

    那个拥抱，很多很多年后，林听都一直记得。

    林听是后来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江却。

    江，江河湖海的“江”。

    却，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