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
文/李硕言
2023.12.5
晋江文学城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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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那年,林听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苏市一中。
隔天，崭新的录取通知书便被送到店里，杨本芬小心翼翼地擦干刚杀完鱼的双手，然后才缓缓拿起那一张纸，明明很轻，没什么重量，在她手里却跟多么沉似的，只听她一字一句读出声来，越读下去，嘴巴愈发合不拢了。
林听永远记得那天，大概是她母亲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
人逢喜事精神爽，杨本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下拍板决定，大声吆喝道：“哎，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凡是今天过来找我芬姐买鱼的，我都给便宜卖了啊！六折！”
隔壁摊位卖蔬果的李叔见状，旋即同她打趣道：“六折？！你这哪里是打折，简直就是打骨折嘛。”
杨本芬信誓旦旦地回：“骨折我也高兴啊。我女儿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将来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学。老李，我给你留一条大的，不要钱，一同沾沾喜气啦。”
“那怎么行？”李叔嘴上虽这么说，但也没一味拒绝，邻里邻居本就是互相帮衬，“我这有今天刚到货的西红柿，新鲜着呢，一会儿用袋子给你装好。味道可好了，用水洗了就可以直接吃。”
杨本芬：“你太客气了啊。”
李叔看着林听长大，知道杨本芬这些年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不易，“我啊，也是打心眼里喜欢林听这孩子，不仅成绩好，还听话懂事，平常没事儿还知道来店里帮忙，哪像我家那浑小子，不务正业。咱们整个平江市场，数你最有福气……”
听了这些话，杨本芬心里早已笑成花，嘴上依然很谦虚地念着：“哪里哪里，孩子嘛，总有让人不省心的时候，你家小达我看着也不差啊，就是男孩子，正是青春叛逆的年纪，总会有长大成人的一天，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
彼时，林听就那么乖顺地站在边上，默默看着大人你一言我一语。
她打小就跟着母亲在这个市场里做生意，这里几乎快成了她第二个家。以前再小一点的时候，杨本芬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就把她带到店里写作业，找一角落支张小桌子，专门给她学习用，还摆上一盏台灯，生怕她近视。
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或来往买菜的客人，或做生意的小贩商户，可以说是最具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她也听了很多很多家长里短的故事，努力在心中编织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
没等话说完，蓦地，菜场入口涌进一大批客流，于是两人不再继续把这个话题聊下去了，只一门心思招呼来往顾客。
由于附近新开了一个工地，每到十一二点的样子，都会有一大批戴着安全帽的工友结队来买菜。
杨本芬一向不主张林听来店里帮忙，总觉得她太小，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在家多看些书来得实在。
眼看着将要忙碌起来，她打发林听离开，从兜里掏出一些零碎纸币，“你下午不是要跟姜且出去玩嘛，顺便给自己买身漂亮衣服吧，你现在可是大姑娘了。妈也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审美，你就让姜且给你掌掌眼，那丫头平日最爱捯饬了么，花花绿绿的，像只漂亮的大蝴蝶。”
林听并没有直视杨本芬，而是平平的，刚好落在她那身沾满血水的衣服，不由地想起她总穿那么一套，忙于生计，节省惯了，心中有些发酸。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啊，”还没等林听从自己的思绪里反应过来，正在犹豫的间隙，杨本芬已经把那钱一把塞到她手里，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吧，早去早回。”
“哦。”
林听轻轻答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低着头就匆匆走了。
“这丫头。”
杨本芬回过头来，笑呵呵地对着等待的女顾客解释道，“那是我女儿，今年刚考上市一中，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闷了。您今天来巧了，看着随便挑，都是早上刚进的货，一律六折优惠。”
女顾客性格也直爽，环顾了一圈，然后指了一处，“那就来条大点的鲫鱼吧。刚买了两块豆腐，晚上回去煲汤。”
“好嘞！”
杨本芬动作娴熟，用网一捞，那鱼便已经从水中出现在了案板上，只见她举起刀，三下五除二，刚才还鲜活的鱼此刻已被她刮尽鱼鳞，开膛破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比丝滑。
处理干净后，她又悉心地给套上两层塑料袋，笑呵呵地递过去，“下次再来哈！给您送了两把香葱，鱼汤出锅前几分钟洒点葱花，味道最绝！我这里黑鱼也相当不错，适合拿来做酸菜鱼，我女儿最爱吃了，能多吃两碗饭。”
客人对此表示很满意：“好呢。”
下午，林听与姜且选择在市中心碰面，本来打算先看场电影，是最新上映的青春片，刚一上映就反响不错，讨论激烈，男女主不顾重重阻碍，双向奔赴爱情的剧情令不少观众泪奔。
结果姜且姗姗来迟，早已错过电影的开场时间，两人只好先买了杯奶茶，随处逛一逛，打算晚点再看下一场。
姜且点了杯杨枝甘露，而林听对芒果过敏，只点了杯珍珠奶茶。
姜且心情不太美妙，几乎把不开心三个大字都写在了脸上，看样子是刚和她父亲姜大年掐过一架后才出的门。
林听对此见怪不怪，她们从小学起，已经做了九年的同学，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姜且的母亲在姜且很小的时候便病逝了，自此就剩她们父女两相依为命。姜大年做的是高进高出的大买卖，即使平日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对这个女儿好得没话说。可终归是个男人，总有粗枝大叶的时候，没法面面俱到。
姜且忍不住控诉姜大年的种种罪状，“阿听，这次不论姜大年给我买什么东西赔罪，我都不会轻易原谅他！他真的太过分了，完全不顾忌我的感受！”
姜且跟姜大年三天两头冷战，但拖不过十二个小时，都会和好如初。
林听眨了眨眼睛。
“之前怎么对我都无所谓，现在居然告诉我他要结婚了！结婚也就算了吧，男人嘛，我能理解，他才四十岁，我也不能看着他孤寡到老吧？但是那个女人居然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据说开学后还要一起住进我家，一想到那个登堂入室鸠占鹊巢的画面，我就没法和她们和平共处，恐怕到时候根本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你说姜大年他是不是糊涂啊，也不想想人家能图他啥，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
姜且现在就像个炮仗，不用点都能原地自燃。
林听想了一会儿，“我觉得吧，你就是过度紧张了。姜叔对你挺好的，你看这次，为了能让你上一中，他托各种关系，又是花钱又是费力的，没少掉头发。依我看，你完全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一丝威胁。再不济，倘若你有一天真没地方住了，就来我家住，我妈做的饭可好吃了！”
姜且顺着林听的思路细细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火气这才消了一点，然后轻轻歪过头靠在林听肩上，说道：“算了算了，我们不提这些糟心的事情了。阿听，还是你对我最好了，一想到我们又可以继续做三年同学，我就很开心。”
林听认真地点头回应：“我也是啊。”
姜且是林听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虽然姜家是做大生意的，姜且一出生便含着金汤勺，而林听只靠母亲一人卖鱼维持家计，但她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不可一世的傲慢小公主，两人之间依然有很多话题可聊。
两人走到一半，姜且看到正前方有个很大很亮logo的品牌店，忽然尖叫起来：“对了阿听，那是我常去的一家服装店，最近来了新款式的衣服，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事可做，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林听想起出门前杨本芬的嘱托，可还是犹豫了下，然后说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几本资料要买，楼上就是书店，我先过去看看，不如等你挑好衣服了再上来找我也没关系。”
姜且听她这么说，一脸震惊：“阿听，你学疯了吧，咱们才放暑假，你怎么又要买资料刷题啊？还给不给我们这些学渣一点活路了!”
林听无奈地撇了撇嘴，“一中不比我们初中，里面高手如云，我要是这个暑假荒废了，不提前学，怎么比得过人家，高中科目难度很大，你知道的，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更何况有些学霸早就报了外面的初高衔接课程，中考一考完成绩还没出来就马不停蹄地上课去了，我没那个条件，只能自学。”
姜且啧啧了两声，自知没有这份毅力，“学霸的世界我不懂，你们也太卷了，我但凡有这么好学，姜大年指不定做梦都能笑醒。算了，为了能让姜大年睡个安稳觉，我就不跟着卷了。那你先上去选书吧，我挑好了就来找你。”
与姜且分开后，林听坐着扶手电梯上了楼上的新华书店。
她径直走了进去，然后环顾了一圈四周，书店是刚搬迁过来的，不论是装潢还是细微的布置都很精致，除了阅览区，还加了饮品区。
今天店里的人不少，尤其集中在童书那一片，大半都是家长带着小孩过来看看闲书消磨时光的，小孩子普遍没什么定性，要么东滚西爬，要么四叉八仰躺在地上睡大觉，反倒是大人们都安安静静地看书，把娃都扔在一边。
林听在教辅区转了转，翻了几本资料，最后选中了一本必修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又挑了一本议论文素材集锦。
初中一直写的都是记叙文，据说高中要换成议论文，她怕一时不适应，打算提前在家练练手。
她很快买好，但是姜且还没上来。
姜且见到好看的衣服就走不动道，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不会上来汇合。
她亦不想主动下去，毕竟……品牌的衣服价格吓人，不是她能够消费得起的。
林听在那坐了坐，又站了站，然后在书架之间来回踱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在她视野所及，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引起了她的注意，让她不由多看了几眼。男生大概有一米八，上身着一件白T，下身搭配水洗牛仔裤，整个人看上去清癯且干净，正在聚精会神地挑书。
只可惜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看不清过于具体的长相。
林听来不及多想，迎头就走上来几个兼职的大学生，找她填一些纸质的问卷报告，还说要留一个联系方式。
林听内心本能是拒绝的，但是对方能说会道，不容拒绝：“只要留个姓名与手机号就好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小妹妹，大哥哥大姐姐们出来做兼职不容易，你就当帮个忙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听一时也想不到拒绝的托词，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个身影忽然闪现到身前，开口：“她不愿意填，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
一道男声盖过来。
林听虽然不是声控，但也觉得那声音很好听。
那几个大学生显然被男生的闯入弄得一怔，刚开始还以为她们之间是相识的，但看林听眉目之间有些震惊的反应，又渐渐淡定下来，然后说：“好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人家妹妹都没说什么，你别多管闲事了好不好。”
男生面对一众为难，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向林听，想要她一个正面的回答。
刚才因为距离，看的并不是特别真切。现在两人站的很近，林听这才发现对方不仅身材出挑，五官也很好看，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如纸，尤其那双眼睛，说话时仿佛有光芒在闪烁。
林听愣了一下，一时忘了怎么开口，很快又反应过来，努力点了点头算作简单的回应。
她这个人又很容易对自己的行为生出罪恶感，当与那几个大学生对视的时候，她又迅速垂下了眸子，觉得很不好意思。
几人见状，只好悻悻离开。
男生缓缓回过头，看向杵在原地的林听，淡声提醒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学生，她们只是以推销兼职的名义，博取同情心，套取个人信息，非法卖出去，然后往你的手机里轰炸很多诈骗短信。你以后要多留意，别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了。”
“哦，”林听这才后知后觉，郑重地说，“谢谢你。”
她在平江市场见过很多面孔，与其说她社会经验少，不如说她心思单纯，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真善美。
男生似乎并没有把这个插曲过多地放在心上，只见他很快偏过头去，转身便到收银台结账，并没有作丝毫停留。
从头到尾，又似乎都没有正眼打量过看过林听。
林听的目光追的很紧，在他扫码结账的时候，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本名为《硬木头雕出软萌感》的书，顿时只觉得这名字取的有趣。
又生出一点点好奇，他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与姜且集合之后，她对此事只字未提，就当从没有发生过一般。
看完电影回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林听住在一个老小区里，回家的路要经过一个灯光并不是很明亮的巷子，每次走过那里，她的心都高高悬着，总担心从某个角落会冷不丁跳出一个人来。
还是当年杨本芬与林听的父亲林远山闹离婚时，最后分得的这套房子。
到家后，发现杨本芬已经早早收了摊位，坐在客厅中央，老旧的八仙桌上摊着一堆账本与零钱，正觑着眼睛在盘算今天的收入。
杨本芬有些老花眼，林听早就让她配副眼镜，又不贵，做事干活也方便，可她一直舍不得，拖着不去。
听到动静，她一抬头看到林听只带了一些书回来，并没有买新衣服。
林听先一步解释道：“妈，我今天和姜且逛了好几家店，都没看中合适的，就没买。我衣柜里不是还有很多衣服嘛，买不买新衣服也不用太着急。再说了，开学后学校会订校服，我们平日哪有多少机会穿自己的衣服啊，买了也浪费了。”
这番说辞，林听不知早已在心中打了多少遍腹稿，几乎一气呵成，根本找不到什么漏洞。
杨本芬想说些什么，可林听已经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妈，我今天玩太累了，先上床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背单词呢。”
杨本芬无奈：“好，那你早点休息。夜里风扇不要对着人吹，容易着凉，最好把小毯子盖上。”
隔着房门，林听应了句：“知道啦。”
是夜，林听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帧帧，仿佛在放映电影。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很快又下起雨来，雨水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富有节奏的音律，也拍打在林听那本就不平静的心弦上，荡起层层涟漪。
高中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与初中会不会大不相同呢？同学又是怎么样，会不会不好相处？
她有点憧憬，又压力山大，因为毕竟不管如何，学习才是首位。
她不像姜且，即使没有达线，也可以有个愿意给她砸钱走后门的父亲，她只能靠自己，才能让母亲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挺直腰杆。
记得电影的最后有那么一句话，“年少不要遇见太过于惊艳的人，终会困其一生。”
她昏昏沉沉地想，她应该永远不会遇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