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孟夏。卢令偲第一次见到裴宴之时,心里就像是被刺痛了一下。
在来到裴家之前,有关这里的故事都是从每日新到的时报中知晓的,伴随着送报小郎的脚步声,还有更详细的信件在往来,每日新发生的事一份一份的定时呈现在江南卢氏宅邸里。令偲往往是在父亲的书房里读到这些信件,拆开过的信件在她心中分门别类。
不同往日,今天她只是候在案前,父亲卢南台目光愈随着信的行间的转换,眉间愈紧皱。
良久,卢南台唤她上前:“令偲,你可愿替我去一趟上海。”
裴氏裴文以夫妇来信邀请卢氏赴上海参加乔迁之宴,名为赴宴,实则为打探与卢氏女的联姻之事。
联姻是早就定下的,正值清朝末年,那时候的裴氏还在南方,同卢氏一同定居于江右的江南路,两家都是名望氏族,商旅文人心心相惜,也是难得一闻的佳话。两个夫人也成了好友,又前后差一月有孕,如此便定了娃娃亲。
清末南方战事动荡,裴氏一族举族北上,沿途经商,‘江右商帮’的旗子彻响南北,人口迅速壮大,在商政律界里又是人才辈出,遂得如今这番盛景。
而卢氏历代名仕鸿儒,其根系虽庞大,但到底是文人墨客,骨子里淌着清流,经过这一季战事的磨砺,更是藏书万千以计,创办了‘卢南书院’,墨香愈发浓厚,江南贤士向往的书卷府邸。
但两家主父却不畏人言,一商一文仍往来密切。
“你是我的独女,我与你母亲自是不愿你远嫁。”晚上,二老行至女儿闺房中与女儿秉烛夜谈。
“但裴氏乃名望之族,文以亦是我至交好友,他的儿子我曾见过,是个好儿郎,”卢父思忖再三继续语重心长地说:“我虽爱惜你,但却不忍阻你好姻缘。”
卢令偲平日里虽稳重得体但到底是待字闺中,快到及笄之年,正是六神无主的年纪,这万千思绪,在父亲的语言下逐渐安定下来。
“你可以到上海去看看,能结两姓之好自是好事,但若我儿不愿,告与我,后面的事自是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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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年,孟夏,卢氏令偲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这一走,便是离家千里。
临行前,父亲卢南台和母亲伍乐君陪她同至江南总站,随行三人,管家何百禄,俞阿姆,一小厮李谷。
她与父母在站台话别,父亲再三叮嘱要拿好楠木匣子,里头装着极为重要的典籍。卢令偲点着头,眼角泛红,眼眶湿润,安慰着感伤的母亲。
火车的鸣笛声似是在为离人吹奏欢送的号角。
两天一夜的里程,上车的时候还是辰时,如今已至日中。
“过了这座山,就出江右了。”随行的管家何百禄说到。
出了柴桑,水变得缓了,山变的像丘陵了。
卢令偲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浸在离别的情绪里。此刻,小厮正在把票递给查票员检查,新鲜的事物让她充满好奇,她打量着车厢里的陈设,发现车座壁上挂着一张一份日历般大小的地名表,此刻他们正在江右交接处。
窗外景象也随着时间的拉长到慢慢显得清晰起来,这一帧一帧风景仿若一副一副流动的画。远处的群山绵延如线条若隐若现,未及留神,又转眼间呼啸而去。
中午时分,卢令偲随阿姆到二等车厢餐厅吃饭,刚坐下就看到车厢连这茶房的另一头有一道被厚重布帘隔开的门,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欲将它掀开一大半。
那边车厢里嘈杂的声音瞬间贯入,餐厅里的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那大汉还没来的急再动作,就迅速有查票员发现了。两个人争吵了起来,僵持不下间有几名乘警手持警棍赶过来,他拔高声音叫骂了几句,又吐了一口唾沫,最终不得已转身,这才发现他背后还跟着个瘦瘦的姑娘正低着头。
被众人的审判似的目光打量着,她一瞬间抬头,苍白的脸上映着不正常的红,眼睛直直地看过来,眼神里闪过阴冷。
这一幕就像一颗被投掷到深潭里的小石子,除了初初被惊起的涟漪,再无波澜。
厚重的布帘被重新放下,餐厅里的人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卢令偲放下了手中的餐单,眺望着窗外,一只燕子正衔着泥朝着一棵大树飞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阿姆和管家的说话间消磨过去了。卢令偲很认床,又加上思绪纷乱,这两日一夜都是睡得极少。
夜幕再次降临,窗外的景物依稀难辨。火车轰隆隆地行驶在夜色里。管家何百禄扛不住困意入睡,但又不敢太睡着。
火车经过一站又一站,突然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火车到站时长鸣笛的声音被惊醒。
一时间何百禄也不知到了哪个站,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找到一个茶房模样的人打听:“叨扰您了,烦问离上海还有几站。”
那人瞟了他一眼后,粗着嗓子语气急促起来回答:“哎,后面这站就是了!”
何百禄赶忙嘱咐小厮:“快些清点行李,莫坐过了!”
卢令偲并未睡着,闻言却回想起那张地名表,心中正疑虑就被俞阿姆拉着下了火车:“小姐,咱们就到上海了,快下车。”
这一下火车,眼看都要出站了除了车站每间隔十米多的木桩子上悬着的微光,周遭都是漆黑一片,一行人沿着站台走着却越走越荒凉。
何百禄顿时心惊了起来:“不对啊!上海怎么会这样少的人?”
然后他猛地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后背直冒冷汗,用力地拍了一下脑袋:“哎呀!那厮就是上午那快横肉!”
赶忙折回去的时候,火车已经轰隆隆地动了起来。车头灯照得远方锃亮,只能看到原本属于他们的车厢里有一对一胖一瘦的身影叠在玻璃窗上。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眼前只剩了被剧烈摩擦后的铁轨的冰凉还有一片漆黑的旷野。
只有一个装着细碎金钿的首饰盒子和几件衣服被弄丢了,但幸好楠木匣子还在。
“这杀千刀的!哎哟,这下我们可怎么办呐!”俞阿姆双手气愤地拍着腿侧。
“莫慌!”何管家镇静下来。一行人到候车间,他将值班室的售票员叫醒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拔给江右,一通拨到上海。后一通聊的简短许多。
“小姐,都是我不小心,”一等座本来直达上海南站,何管家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他羞赫又懊丧,“现在我们要去远一些的地方才有可住的旅店,不然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着了。”
“我们可以换票。”卢令偲语气缓慢,思考片刻后说,“再过一个时辰就有到江苏南京的车了。”
“小姐,可是我们不是到江苏啊。”何管家不解。
“但是它会经过上海。”卢令偲仔细回忆着地图。
“老何,你再去问问那售票员啊。”俞阿姆望着这四周的漆黑,忍不住插嘴道。
那售票员肯定是不想多管闲事,不问就不说。老何一问还真是,小姐明明从未出过远门,他转过头眼神里带着诧异地看了看小姐,又播了一通电话给上海,这次通话比之前更久一些。
“小姐,上海那边叫裴少爷来接了。不过我跟他们说了我们现在可以坐车到南站。”老何的脸上一扫阴霾,步调轻快地走了过来。
卢令偲闻言顿了顿,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那个人真是混蛋!”小厮李谷凑到何管家边上气急败坏地说。
“没事,上海那边已经在查了,”刚挂上电话的何管家像是被喂了定心丸似的很笃定地继续说到:“他们逃不掉的。”
夜半时分,上海南站。
站门开启,一等车厢里的车僮仍在高呼——
“上海站到了!上海到了!”
旅客流水似的由外向裹走。没有刚上车时的伤感心情和嘈杂声,只听的到各种鞋子踏着站台上或急或缓的响声。
更深露重,卢令偲鼻子尖上染着透凉的淡红。
随行的人准备的妥当,给她披上了一件披肩,她将手掩在披肩底下借这个取些暖意。
还未行至出口,先去对接的李谷就折回来通报到:“小姐,裴家的人在外面候了一个时辰了。”
“嗯。”卢令偲的紧张一瞬间掩过了这凉意。
门外,三辆锃亮的老爷车里无声息,只是静默的停着,就引的出站的人不断侧目。
车里头的人在闭目养神。
值班的人接到上级通知,也是大气不敢出的陪了三个小时。
终于里头来了人,两个小厮交流了几句,这边的指了指车子示意,那人瞟了一眼得到确认,而后迅速点了点头折了回去。
车里的灯亮了起来,没一会儿,车窗摇下来了一些,小厮立马上前,似是在低语些什么。紧接着又换了个人,管家模样的人上前俯着身子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点着头应和报告人到了。
“不早说?”少年睁开眼睛,脸色晦暗不明。
一瞬间车灯大起,车门缓缓被拉开,微微弯曲的纤长分明的指节带着些些暖意,出现在眼前。
凉气侵入,里头的人只略微皱了皱眉,下颌的咬合带着致命的旖旎,右臂弯成优雅有力的弧度,车门大开,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眉宇间敛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身材挺拔高挑修长,长身而立,只是站在那里,就透着矜贵。
卢令偲刚走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眼睛刺痛,鼻子突然就酸了。
少年微微侧目探寻着,光晕落在他脸上,卢令偲由此看清了他的面貌,干净凌冽的轮廓在夜晚显得俊郎温和。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踱着步子徐徐走近,漆黑的眼里撅着分明的笑意:“欢迎你,我是裴宴之。”
卢令偲微微颔首:“卢氏令偲。”
“辛苦你长途跋涉,”裴宴之的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明亮又带着独特的清冽,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箱子,“离到家里还有一会儿,路上你可以休息会。”
“嗯,谢谢。”卢令偲心尖微动,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待二人坐进了后座,他又解释说:“父亲和母亲本来也要一同来的,可是家里突然有急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的。”卢令偲闻言,正襟危坐地答道。
“不必这么拘谨,我看过你代伯父写的信,字很好。”裴宴之望向她,也查觉到了她的紧张。
“嗯。”卢令偲克制住心底的惊讶,她对上他的目光,眉梢扬起,眼里含着亮光,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谢谢。”
扯了扯衣角。
还是有些不自然。
“……”裴宴之挑了挑眉,继续闲聊般的问,“你好像没来过上海?怎么知道这个点会有到南京又能途径上海的车?”
“…嗯,”卢令偲微微放松了一些,“之前在父亲的书房里有大图册,而且一合计值班室门口就这些发车时间就知道了。”
“那你知道这个车它每日的发车规律?”
卢令偲被问的莫名:“是三天发一次车,而且都是晚上。”
他略带欣赏的点点头,将手随意的搭在腿上:“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都在晚上发车?”
这还真不知道。
还以为她是胆子大,裴宴之看着她不解又求知的眼神,有些不忍:“下次告诉你。”
“既然你对地理海运感兴趣,”然后将话题一转,“有一本书叫《清国地理志》,那上面还蛮有意思的。”
起初她想着,两人还不熟悉都还客气着,客气的阶段就会仅仅止步于闲聊。始料未及的是,借着这个话题的铺垫不断有新的话题被打开。
两个人就这么讲着话,从清国的地理志和民国的地理图册,初初通商的海运,说到江南与上海天气的迥异,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江南路:“说起来那里才是我的故乡,其实我小时候也是在江南待过的。”
孟嬴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是在上海长大的吗?”
“是,”裴晏之看着她更加疑惑的表情低笑了一声,“也不是。”
裴宴之同她讲自己在江南路长到七岁,对江南路早已有了抹不去的记忆。从暑假到南方乡村纳凉避暑,雪天去农家过冬的喜庆演变到因为战事而惨淡的清苦。后来江右商帮兴起,父亲抓住机会举族北上,对故乡的记忆才慢慢地模糊起来。
一阵雨声渐起,雨珠轻轻地在车窗的玻璃上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车里的灯被轻轻地摁灭,暖气逐渐升高,万物隐去声息。
车窗外飞驰的景物不停地倒退,只留下火车头的透气管子裹着白汽往外冒。
昏昏沉沉的,目光随着雨水光影交错明暗变换,耳膜隐约地鼓着风声,感觉到了周身被暖意包围,暂搁下一路上的心惊,少女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卢令偲再次醒过来,雨水已经停了,汽车正拐过一栋白色的洋房。在夜晚灯火随车地摇曳中她从车窗的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裴宴之。
手脚泛麻,左手握住没有知觉的右手轻揉来缓解。
卢令偲动了动身子,身旁的裴宴之察觉到了,扭过头目光专注地看向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特属于男性低音域试探般:“醒啦?”
“…嗯。”卢令偲一时间未适应醒来便听见一个陌生男子声音又被他这样看了好一会儿,她脸红于这样的氛围,浑身不自然。
“冷吗?”裴宴之也是初次看见少女睡着中的娇憨,不由好奇地凑近问。
“不…冷。”他的热息,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对于他的凑近,卢令偲有些不适应,听着男孩放大的呼吸声,不好意思的把头向下埋了埋。
“嗯,”裴宴之把原本盖在身侧的毯子递给了她,“就快到了。”
说话间车子已经缓慢的驶进一扇高大的铁门,门卫正向车子敬礼。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金木石刻的长匾——裴氏公馆。
子时过半,夜色正浓。
此刻的裴祉依旧灯火通明,地灯似水泛着光映着树影婆娑。
铁门被打开,汽车快速地穿过浓郁的夜色,披上了一层薄薄地雾珠,往树影深处驶去。
前方的灯光越发明亮,一栋新式洋房昭昭然矗立着。庭前的红灯笼,旁边闲暇的亭子里,树梢上装饰性的灯,全都被点亮。汽车绕过门前的一湾水泗对着正门停了下来。
车门被打开,裴宴之站在车头等她跟上自己后,才转身一同朝大门走去。
“那是二舅舅和小叔,”裴宴之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两个男人介绍到,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略微向着她的方向低了低头,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你随我叫就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两人就迎了过来。
“宴之,这就是卢家的千金吧?”年长一些的男人看着卢令偲问裴宴之。
“嗯,舅舅,这是卢小姐。”
“舅舅,小叔好。”
“你叔叔和阿姨临时有事出门了,明天才能回来,特地吩咐我们出来迎你,希望你莫要介意啊。”舅舅点了点头说到。
“不会的。”
“听说你路上还出了些状况,没事吧?”
“谢谢舅舅关心,我没事。”
他好像还想问些什么,裴宴之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他:“太晚了,我带她先去休息。”
“哦哦,好,”舅舅像是习惯了裴宴之的态度,眼神慈爱地看着他们:“快去好好歇息一下。”
几波人就分开来,平安司机把车开离正门,管家领着阿姆他们去了偏房,小叔去打电话报平安。
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