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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砚旋墨

    被推下楼的时候,卢令偲脑子里一阵眩晕。

    她知道是谁,可当时应该再没其他人看见,那人也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敢一次没成便又推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拉住了扶手,这回怕是真的要见先祖了。

    “‘燕燕与君好’?”女人娉婷拂柳立在那里,身姿如富贵人家的金丝花樽,她不屑地望着那正对二楼的门楣上苍劲有力的题字,以及眼前病容难遮的卢氏令偲。那新制的朱砂鲜红夺目,掐着笑,“裴宴之是君子,你是燕燕,卢南台果然是大文豪。”压着身子附在令偲的耳边,眼里都是挪谀———“清高爱国好算计,伪君子在这种事情上自然也是丝毫不知廉耻!”

    女人突然的凑近让周身的空气里被浓郁的香水味侵蚀,刺挠逼蜇。

    “你再说一遍?”令偲忍住异味冷眼看着她粉砌的脸蛋质问。

    “我再说一遍又如何——”张安歌顿了一下,她竟然在这个病态的女人眼中见到了杀意,脸上依然讥讽地毫不掩饰,一字一顿地:“你父亲是伪—君—子—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令偲当作笑话听她的一句一句,口吻好似在说‘今天天气挺好的’一样轻描淡写,“我说我怎么没听清呢,狗嘴里当然是吐不出人话的。自己是这样的人,就以为全天下都和你一样。”

    卢令偲意料之内地没有错过张安歌骤变的脸色,果然是张安歌,这样便受不了了。轻笑一声,不想再理她,端着盘子转身就往楼下走去。

    “你别走!——”张安歌怎会轻易放过她。

    被一股力猛的向前推去,幸而抓住了扶手,卢令偲惊得转过要身去,面前的人竟然脸色狰狞地要将她往外推,令偲本能地扯住她。

    “你——”

    一股重力从她身边擦过,张安歌面色狰狞把她撞向一边。

    “砰!——”令偲被狠狠一推,手砰地撞向红木的扶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恍然看见裴宴之冲了上来。

    他不是在上海吗?可她顾不得再想,闭眼便是踏空的眩晕,耳鸣过后只听见大厅里有人在尖叫。

    原本热闹有序的上流聚会,吵闹混乱,有人报了警。

    “也就是说刚刚这里只有你们两位?”小警察刷刷的在本子上记下:“然后你们在吵架?”

    厅内的气氛徒然转变,猝然静下来。

    令偲面色苍白,她被好友白棠扶到大厅的沙发上,纵使白棠给她披上披肩,依然感觉太阳穴寒飕飕的。

    一阵香水味靠近。

    卢令偲低着头忍住恶心,轻轻点头。

    众所周知,她是温婉的,从来都不是倔强的。

    “所以你就要推琳尔?!”陈琳尔的母亲刘子兰哭嚷着大声质问她。

    “什——么?”什么琳尔,明明只有两个人,明明是——她抬头便看见裴宴之抱着陈颜尔,眉头紧皱。

    而刚刚靠近的人,味道的来源——张安歌也目光凌厉地看着她,眼睛里盛满得逞。

    因着她的不说话,厅内的人交谈起来。

    “是因为嫉妒吗?前两天我看见五爷带着陈小姐上银楼挑项链哩。” 跑堂小哥暗暗道。

    “就是,她整天缠着宴之哥哥。”另一边衣着精致的女孩撇了撇嘴。

    “没事,反正江歆姐快回来了。”跟她站一起的黄裙女孩笑着说,她扯了扯黄裙女孩的袖子,示意当事人就在旁边,黄裙女孩丝毫没有避着令偲的意思,反而拔高声音:“她有什么好忌惮的,加上这回怕是得撵回那个穷酸地方了。”

    警察转身向着侧面立着的人,接着询问试图寻找目击者。

    要将她置之死地的张安歌换上一副柔弱模样,只听她带着哭腔:“卢小姐一贯温和善良,我也不敢相信她竟然要害我妹妹啊?宴之哥……”

    白棠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地剜了张安歌一眼,用力握住令偲的手安慰她。

    心下一惊,担忧地看向好友。

    披肩下的手,冰冷颤抖。

    卢令偲却只盯着那个低头柔声安抚怀中女子的男人。

    不远的距离,张安歌还在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觉得应该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至少得道歉啊……”

    视线太过炙热,似是感受,裴宴之终于抬眼。

    “你也这么想?”

    回望过去,直直地擒住他的目光。

    其实令偲更想问他,是何时回来的,可有什么意义呢?他本来就是骗她的,也许他一直在这四九皇城。

    裴宴之仍不做声,眼睛像冬夜里透亮的冰凌,风掠过,无动于衷,浮光刺目。

    她目光微闪了一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难堪,从眼底蔓延开。

    “你也这么想?”令偲一句接着一句,非逼得他回答似的。

    你也这么想。

    和裴宴之相处,总是她说十句换他回一句,但难掩眉目间的不耐和行为上的刻意疏离。原本以为他只是成熟稳重了,注重男女有别。后来发现不是的,除了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他对别人大多时候都很好相处。

    他唯独对她不耐烦,如今为了躲她,从不屑撒谎的他竟然骗她。

    卢令偲才刚经历过生死,如今倒是想通了,裴宴之独独不喜欢自己。人家表示的那么明显,自己却像个跳梁小丑般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供他观赏。

    她站起身就要走。

    刚刚还在期期哀哀的陈太太冲过来拦住她,一道重重地巴掌甩在令偲脸上。

    “啪—!”响亮极了。

    显然不肯罢休。

    这两个人不愧是母女。

    痛,火辣辣的痛,令偲原本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道通红的手印,全身血气上涌,用尽力气将她推开,刚想扬手回击,可眩晕感加重。

    警察迅速拉住还要继续的陈母,“太太不要激动,目前还没法证明是卢小姐推的陈小姐。”

    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极轻地,笑意讽刺——竟然是温婉柔静的令偲!

    没法证明却已经是盖棺定论了她有嫌疑,今日大厅里的人出去只会谈论卢氏令偲因为嫉妒将陈氏千金小姐推下楼,至于真相什么的,又不关自己的事,谁会管后来如何,真相怎样?

    “那就要请张小姐好好解释一下,”令偲的声音倏然插进这对母女荒诞的戏台里,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张安歌,语气里没有一丝丝理亏的成分,镇定地,清冷严肃地:“为什么你要推我!”

    霎氏间,满厅死寂,所有人的眼都在凝在她凌厉的气场里。

    “张小姐推卢小姐?”小警察一脸错愕,疑惑地问,“那为什么是陈小姐从楼上摔了下来?

    令偲盯着张安歌,“问你呢?”

    “我没有!”张安歌尖叫了起来,不相信一向忍气吞声的令偲敢在众目睽睽下揭露她,她慌乱了起来,当时没有第四个人,她望向不知何时站在令偲身后脸色冷鸷的裴宴之:“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怎么会推她?”

    被她求助的男人眉头紧皱。

    “阿宴!”

    “好。”

    声音低沉,令偲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裴宴之不顾令偲的反抗,半搂半拥着快被愤怒点炸的她上楼。

    留下了一厅满头雾水的人。

    “别乱走,待会警察可能还会过来。”

    他将她按进旁边的房间里:“先好好休息。”

    又是这样,这样简单地放过张安歌。

    房门被用力的合上,砰地一声震响,迅速落锁,然后脚步声急促离去,耳边余留下微弱的汽车发动的声音,眩晕感一阵一阵的,其实听见没听见也分不清了。

    陈颜尔被重心捧月般带走了,不用亲眼看也知道。

    是了,陈颜尔是谁,人家是上海陈家的富商小姐,娇生贵养的,被整个陈家当成宝,自然不能被磕着碰着。

    她呢?

    在场的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过气的江南卢氏,是被资本压制的无用文墨,不值一钱的文奴。

    哦,如今恐怕又添了一条谈资了,一个从家里私自偷跑出来的女人。

    卢令偲眼底满是自嘲。

    站在房间的正中央,除了橱窗顶上的走马灯在发光,周围一片黑暗。

    没想到再一次进他的房里会是因为这样。

    她僵着身子苦笑,浑身发麻,后背渐渐泛起虚汗。

    “咯吱——”

    半开的窗户被一阵风吹了开来。

    风里夹着湿气,月光乘着风降落到鞋子前端,像是撒了一地的心经。卢令偲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高高挂起一轮新月,她提步往窗前走了两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目不转睛的望着苍穹上唯一的光,背靠着床沿慢慢地滑落下去。

    月光的银灰将少女整个笼起来,下颚抵在膝盖上,眼前渐渐地湿润起来,只能看见月光里的模糊暗影,晕出微弱的光圈。

    月光如水,她似蜉蝣般的命,便溺死在这片银色汪洋里。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到上海是雨季,来去间从没有看到过月亮。

    比起刚才内心里的翻江倒海,此刻的令偲不同寻常的冷静。她想,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不过是给偏爱找借口,糖原本就是给她的,于是张安歌哭一哭就有了,这世界总喜欢明目张胆的偏爱,人们都不屑探寻皮囊里面的感情。

    她以为,沈宴之,是不一样的。

    她满心欢喜地跨越千里来见他,可他说了什么,“卢小姐来前,该打声招呼。”他同身边的女伴介绍她,但似乎是怕人误会:“江小姐,这是我一个妹妹。”

    但终究自己也是俗人,令偲也渴望被偏爱。

    可是,直到如今,也从未得到过。

    也怪她,凭什么把希望寄托在一份从未明了的关系里。

    走马灯里的烛快要燃尽了,映到墙壁上淡淡的。清冽的松香飘进来,门上的锁被转动开来。

    来人立在门口,手上端着的碟子里有一杯热茶和汤面,两个剥了壳的鸡蛋,剔透明亮,冒着热气。

    少女在月光下站起来,语气里染上月夜的寒,眼睛里笼着雾。

    “别开灯,”还是令偲打破宁静,“我一直想从你的窗子里看月亮,是不是和江南路上一样的。”顿了顿,自嘲一般:“月是故乡明。”

    裴宴之徐徐地走近她。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她轻轻说,陈述的语气不留给他拒绝的余地,她埋进他的胸膛,听到了他有力热烈的心跳。

    都知道不回复就已经是答案了,可很她就是想要个直接了当的回复,再不堪的答案也好过没有原因的沉默。

    “阿宴呐,”她闭着眼睛,还是问不出口,声音沙哑的哽咽着呢喃:“原本…就是我的。”

    “什么?”

    他没有听清,可她已经不在乎他听没听清。如今的他们,就像寒冬里的刺猬,靠得太近会痛,离得太远会冷。

    “你不信我。”

    “我……”

    她掩住他的唇。

    她累了。

    “你总是骗我。”

    她将头轻轻地埋进他的胸膛,没发现男人的身体一瞬间僵硬。

    比起语言表达的空洞,身体的触碰总能感受一下彼此心的跳动这是真的它还在跳动它没有撒谎。

    一场盛大的暗恋往往藏匿着,葬封在那场烟火燃过消弥的沉寂里。

    而现在,终于能落幕了。

    “哥哥。”

    她放开环住他的手。

    房内一瞬间安静,周身的空气固成了冰。

    “你叫我什么?”

    裴宴之抬眼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一下探到她心坎上。

    她心抽的疼。

    卢令偲对他浅笑:“这样也挺好啊。”

    裴宴之仍不做声,眼中的锋芒不敛。

    “就是不怎么习惯,”卢令偲也盯着他,继续说:“你也不应一下,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了。”

    裴宴之将目光同她错开,将碟子放下,挪动步子,拧开门把,给她留出一个空间:“你先睡一觉。”

    “我明天回江南里!”

    裴宴之心一抽,没来由的,转身。

    视线重新落回令偲身上,细细地打量她。

    “你来找我,家里知道吗?”

    果然还是裴宴之,最能直戳她的痛处。

    “我就是来西园看戏的,”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告诉家里。”

    故作轻松的语气。

    裴宴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盯着她左眼睑下的痣。

    “那我今日倒是看了一出好戏?”

    一点台阶也不肯给她。

    “还不是拜你所赐!” 装乖的猫终于露出锋利的爪子,一瞬间被激怒,有了生气,将一个木匣子递给他,“这个还给你!”

    裴宴之的视线挪到她脖子和手上,空空如也。

    “我明日就回,再碍不着您的眼!”见他不接,令偲脾气上来,面前的人却如隔岸观火,越想越气,一股脑往他手里塞,“陈颜尔也罢,江韵言也好,是我跟不上你们!通通都见鬼去吧!”

    “卢令偲,江南第一才女,跟不上就要放弃吗?”裴宴之终于被激怒,眼尾发红:“你在怕什么?”

    气氛僵持不下。

    “我没有在怕什么。”嘴里有苦涩的味道,在裴宴之面前自己总是输的。

    裴宴之像是被她气笑了:“尽管这很残酷,但是你在自卑。为了不失败才选择不开始,那你面对所有的事都不会敢开始。可你谁都不求助,等着人来问,没人欠你的。”

    她一直没说话,那杯热水从滚烫到冰凉。

    裴宴之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凑上前细看。

    女人沉溺在晦涩难明的光影里,睫毛向下垂轻微翕动,眼眸里溢满了悲伤。

    “卢令偲?”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有水滴在他探到她下颚的手上。

    “是没人欠我的,就是没有希望的事情,我没你那么强大,我累了,我,”眩晕感越来越重,她点头顺势低下去,默默忍受着,拼命的压住快要奔溃的情绪,以维护最后的自尊,似哽咽地顿了一声:“我自己知难而退可以了吗?我会去和伯母说的,你用不着为难,我长大了你也不用管着我。”

    你都不知道我开始了多久。

    一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都已经失败了,也让她失去了开始其他事情的勇气。

    她讨厌现在的自己。

    “说什么?婚不结了?” 裴宴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看,他都知道,却作壁上观。

    眼前人已不答他的话,后退一步错开他就要走。

    裴宴之先她一步,大力关上门,落锁。

    “你再走一个试试。”他警告的声吓的令偲一顿。

    屋子再次陷入黑暗,月夜的银辉镀上令偲的侧脸,双眸如碎裂的星辰。

    灯还是被裴宴之打开,满屋锃亮。

    适应了黑暗,光明就会变得异常刺眼。

    令偲本能地反应抬手去遮住眼睛。

    脸上的印子还未消,裴宴之迅速捕捉到她衣袖下如凝霜的皓腕以及触目惊心的乌紫。

    那双眼蓦地一暗,眼底浮起惊慌,浓眉锁得死紧,去捉她的手。

    这么重的伤她竟然一声都不吭。

    心底震荡得胸口发闷。

    “见鬼!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当然有啊!”

    这人莫名其妙的。

    “装满了黄埔江的水吧?”

    “你什么意思?”

    “蠢啊!”

    一凶一柔,门外立着的赵静桐原本忧心忡忡,忽然就默默地转身,弯了弯唇角——感觉去角楼喝个茶也不错。

    令偲本来就哭的难受,被骂的更伤心了,又气又委屈当然挣扎不肯。

    “现在是说一句都不行了?”裴宴之暗骂了句,低叹一声,拉着梨花带泪的人往怀里带,心里疼的厉害,“我看看。”

    可人不愿肯配合,又是束着的袖口,解起来麻烦,裴宴之怕碰疼她,不敢用力。

    “我错了,”裴宴之忍着怒火道歉,拇指指腹贴在她的眼下,拭去脸上的湿意,认命,“是我欠你的。”

    他就是这样。

    “衣服脱了。”

    怀里的人顿了一瞬,脸色十分精彩——满眼泪水的瞪大瞳孔,非常地不敢置信,哭的越发厉害。

    裴宴之压低声音哄着,温润的唇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轻缓地游曳。

    “啧,”男人似在喟叹:“是长大了。”

    一句话让令偲止住了哭声,脸涨的绯红,慌忙去拉他覆在内衫上的手。

    真是要命,窝里横。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抵在飘窗边,俯身上前,看着女人羞赫的脸,直到薄唇快贴近她烫红的耳边,声音低低地,极其慎重。

    他说,“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强大。”

    她虚弱的身体,承受着他的力度,气息滚烫地陷落在耳蜗里。

    因为如今的裴宴之,也曾在某一段很长的时光,被磨皮削骨,自我重塑。

    “阿燕,生辰快乐。”

    令偲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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