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殡当天，天空飘起了小雨。
岑乐在跟在披着米色麻布大衣的妈妈身旁，看着妈妈红彤彤的眼睛，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
十二岁的她第一次意识到，在她心里无所不能的妈妈也有柔软脆弱的一面——
她会难过，会委屈，也会受伤，她曾经也是被妈妈抱在怀里轻声哄睡的小女孩。
可现在，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岑乐在拽了拽妈妈的衣角，等妈妈蹲下身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妈妈，像外婆哄自己睡觉一样，轻抚着妈妈的脑袋：“妈妈，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葬礼结束后，林青山和苏韵认真商量了一番，决定将岑乐在带去市里上初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岑乐在最好的玩伴小秋也在她边上。
两人默契地转过头看着对方，嘴唇轻轻嚅动，几秒后转回头，有很多话想说，却知道当着父母的面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晚上，岑乐在偷偷溜出家门，伴着月光跑到小秋家，小秋也和她一样，趁着奶奶睡着了才敢出来。
“你会经常回来吗？”小秋问。
“一定会。”岑乐在向她保证。
“不许骗我。”
“骗你是小狗，汪汪汪。”
小秋被岑乐在滑稽的狗叫声逗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在在，我会很想你的。”
岑乐在眼睛有些酸涩，仰起头，漫天星辰映入眼帘，“小秋，我也很会很想，很想你。”她看着小秋，一字一句认真道：“一放假我就回来。”
“好，我等你！”
离开前，小秋将自己最喜欢的，一直珍藏舍不得戴的手链送给了岑乐在。她看着在月光下隐隐闪烁着光芒的手链：“要是有人笑话你、欺负你，你别害怕，勇敢站起来，让他们知道我们乡下的孩子不会比市里的差。”她抬起头，“如果你真的很不开心，那就回来，我奶奶一定会同意你住在我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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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留守在乡下的孩子一样，岑乐在在确定转学到市里之前，只有寒暑假，她才有机会到市里跟父母一起生活。
对此她有过埋怨和不理解，为什么她不能和同村其他被父母带在身边的孩子一样？为什么她就要被留在乡下？
外婆只好安慰她，林青山和苏韵虽然在市里工作，可在厂里工作赚到的钱并不多，而且他们俩早出晚归的，根本没时间照顾她。
岑乐在没法反驳外婆说的话，她只是个孩子，孩子没有左右大人想法和决定的权利。
八月初，林青山终于收到学校愿意让岑乐在借读的通知，条件是必须在学区内有暂居证或者房子。
苏韵拿出所有存折仔仔细细算了一下他们夫妻俩手头的存款，“到五中附近租房肯定没问题，但是那边租金不便宜。”
林青山坐在床上拿出一支烟，点燃之前看了眼身前的妻子和睡在一旁角落的女儿，犹豫过后又将烟塞回了烟盒里：“我听老郑说现在买一套房只要付首付就行，剩下的可以贷款，每个月还的钱比租房贵不了多少。”
苏韵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他们俩手头的钱付了首付就所剩无几了。她咬咬牙，转过头看林青山：“让在在一直跟着我们租房住也不是办法。”
在市里打拼十几年，林青山和苏韵一直住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单间内。林青山工作的木料加工厂统一安排的员工宿舍，条件一般，但胜在租金便宜，所以他们俩从没有萌生过搬出去的想法。
林青山沉默了很久才回话：“明天去看看房子，有合适的就买下来。”
“想好了？”
“嗯。”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对于要买房的人而言时间并不充裕，不过林青山和苏韵目标明确，看了五中附近的几套新房以及二手房后，果断选择了一套性价比最高的二手房。
原房主四年前因为孩子上学买的房，套内面积不到六十，两室两厅一卫，简单装修了一番，适合居住，办完手续就能直接拎包入住，很适合他们一家三口目前的情况。
敲定所有事宜后，林青山当天就和原房主签订了购房合同，将订金一并支付给了中介公司。下午，林青山拿着合同还有材料，和原房主一起赶去银行办理贷款，七八个工作日的审批，有了同乡厂长的帮忙缩短至五天成功审批下来。
开学前的最后一周，林青山和原房主一同在青州市房地产产权登记中心三楼办理了过户手续，五个工作日的等待，终于在三十一号拿到了产权本。
暗红色的本子，林青山拿在手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苏韵从乡下一起到青州市打拼的这十多年，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在这里拥有一套属于他们一家的房子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想，他一定会非常激动、兴奋，或许还会忍不住落泪。
但等到真正实现的这一刻，瞬间的兴奋后只剩下另一种感觉，他感到无比的踏实——
他终于可以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安全的稳定的落脚的地方，不用窝在小小的单间里，不用担心失去工作的同时也失去“家”。
搬到新家的这些天，岑乐在经常一个人躺在属于自己的房间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这一个月对于他们一家人而言都好像做梦一样，不管是在乡下还是以前寒暑假在市里，她从没有自己的房间——
在外婆家和外婆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在市里和父母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现在，她的小小梦想实现了，她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小房间。
“在在，吃晚饭了。”
妈妈的喊声将岑乐在在房间里一点点飘远的思绪抽回，她拥着小被褥起身，朝着房门口大声应道：“我马上出来。”
苏韵端着最后一道梅干菜炒苦瓜从厨房出来，没看见岑乐在的身影，又喊了一声：“第二次。”
听到这三个字，岑乐在忙穿上拖鞋从房间里跑出来，着急忙慌地样子把坐在沙发看报纸的林青山给逗笑：“明天就上初中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毛毛躁躁。”
“都怪妈妈刚刚吓唬我。”岑乐在理理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接过苏韵手里的三只小碗，分别盛了碗丝瓜蛋汤。
“我是提醒你吃饭，怎么能算吓唬？”
苏韵舀了勺汤，轻吹着气。喝完第一口，她看向大快朵颐的女儿，忍不住叮嘱：“在学校的时候可别像在家里这么毛躁。”
岑乐在满不在意地回：“我以前也这样。”
“初中和小学不一样。”苏韵抽了张纸，细心地擦拭岑乐在沾到脸颊上的油渍，“五中是市里的重点初中。”
这是岑乐在第二次听苏韵说这几个字，第一次是从小在省城生活的表姐刚上初中的时候，妈妈和舅妈聊天，妈妈问舅妈表姐是不是在省城的重点初中上学。
其实她不懂重点初中和普通初中的区别在哪，以前总听人家说谁谁家的哥哥姐姐考上了重点高中，从没有把初中说成重点的。
“嗯，我记住了。”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操心，岑乐在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知道他们俩为了让她进这个学校付出了多少努力。
开学当天，苏韵起了个大早，在厨房忙忙碌碌整整一个半小时。岑乐在穿上校服出来的时候，她正好端着煮好的皮蛋瘦肉粥从厨房出来。
她看着一桌丰盛的早餐，惺忪的睡眼立马瞪得圆鼓鼓的：“好多！妈妈，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苏韵招呼岑乐在坐下：“你第一天上学的日子，忘了？”
“没忘。”对于第一天上学这事，岑乐在最大的反应就是头天晚上失眠，转辗反侧到十二点才睡着，睡眠不足以至于这会儿脑子有些晕乎，“都是为我准备的？”
“对，都是为你准备的。”苏韵笑着摸了摸岑乐在的脑袋，“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一碗皮蛋瘦肉粥、一张鸡蛋煎饼、一根油条下肚，岑乐在扭头看了看还在给自己剥鸡蛋的妈妈，又低头瞧了瞧自己宽松校服下鼓出来的肚子，忙阻止妈妈：“我吃不下了。”
苏韵手上的动作一顿，看了眼岑乐在身前的食物残渣，不禁笑出声：“给你爸吃。”一股脑儿给自己女儿身前添吃的，一下子忘了她才十二岁，胃口本就不大。
林青山洗漱完出来，时间已经到六点五十分，正好是昨天他们商量好要出门去学校的时间。
慌慌张张吞下一颗鸡蛋，干巴巴的蛋黄噎着喉咙，他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带根油条去厂里，来不及了。”
岑乐在心有灵犀般地将提前拿在手里的油条塞给林青山，随即背上自己的书包，边推着前面的人出去，边和身后的苏韵道别。
苏韵见父女俩滑稽的模样，笑意一直没从脸上落下，可想到今天是女儿第一天上初中，还是不忘嘱咐：“在学校和同学好好相处，放学了早点回家。”
下了半层楼的岑乐在回头，冲着苏韵挥手：“知道了！”
不到三公里的直线距离，车程十五分钟。
岑乐在从林青山的摩托车上下来时，时间刚好来到七点十分，距离关校门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第二次踏入五中的校门，岑乐在却不似昨天那般轻松。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双肩包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林青山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着说：“爸爸晚上来接你回家。”
岑乐在用力点头：“好。”
“快进去吧。”林青山摆摆手，“再不进去来不及了。”
岑乐在应了声，转过身子抓紧两根书包带子，跟着身前相距不到两米远，两个结伴的男生一起朝学校走去。
相同的校服，差不多高的个子，女儿的身影很快被后面几个人挡住了视线，林青山稳着自己的摩托车一直等到铃声敲响才离开学校。
岑乐在在主干道上一路小跑，凭着报道那天的记忆往初一三班赶去。
跑步时习惯性低头的动作，终于在这一刻闯了祸。
不知为何停下脚步的同学，她抬头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刹车，猛然撞上了他的后背。
撞击力不算小，男生向前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自己的身子。
岑乐在愣在原地，看着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男生，脑子好像突然短路了，只看见男生转过身子，单手插兜，下巴微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好看！”嗡嗡作响的脑子冷不丁蹦出三个字。
岑乐在猝不及防屏住了呼吸。
男生皮肤很白，长了一张神似偶像剧男主小时候的脸，岑乐在想起暑假看的电视剧《契约兄妹》中的那个帅气哥哥。
“你不道歉吗？”男生突然开口，声音冷冷的。
岑乐在回过神来，低头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等到男生的回应，岑乐在再抬头时男生已经和同伴继续朝前走去，混入人群中时，她听到男生的同伴说——
“蒋序，你是不是在三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