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和白煦初遇时,他是个惹了皇帝忌惮的少年将军。
十七岁便大胜敌国,家世显赫,累代王侯。得胜归来,皇帝却命他带着亲卫去涂山,将古朝陵墓中的宝物取出带回,以贺王朝永昌。
谁人都知他这一趟九死一生,但无可奈何。
哪知道遇上了个闲来无事也去盗宝取乐的我。
他被困在墓中,见我身手不错便死死纠缠,要我带他离开。
即便我现了蛟龙真身也没把他吓走。
我本以为像他这样惜命的人,若有一线生机定会抛下我不顾,但他却拖着一条断腿,替我挡下了数支暗箭。
我问他是不是故意替我挡箭想挟恩以报,他一边吐血一边狡黠点头,笑着笑着就昏死了过去。
我把他往墓门前一丢,终究还是没忍心离开,飞出百里地后又回过头把他捡了回来。
我知道他被困在墓里是为了救自己已有妻儿的部下,也知道他为我挡箭是担忧妖族亦是血肉之躯,也许也会死于乱箭之下。
我嫌弃他满嘴没个正经话,却也动容他心中纯善。
也许,那时我就明白自己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所以后来皇帝和朝中政敌一次又一次想要置他于死地,我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救出生天。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我料想他或许会死于党争暗算,却未曾预料到他会在二十七岁那年死在一个神族的手中。
如此仓促又荒唐。
四.
回到北冥海的第三个月,眼见婚期将至,我的王叔突然主动提及要在北冥海办一场盛大的筵席,邀天界众神来赴,想借此消融蛟族和神族过往万年的龃龉。
所谓龃龉,便是指数万年前蛟族某王君投靠魔族,带兵攻打天界之事。
蛟族性情暴烈,我行我素惯了,本不与他族刻意交好,只安守北冥海这一方据地。但奈何当年的那位蛟王幼时和魔族有些渊源,后来神魔两族开战,便被蛊惑着拉拢了过去。
那一战,蛟族不仅死伤惨重,还惹天界忌惮了很多年。
我父王听此提议,亦觉甚好,便答应了下来,吩咐下面的人在婚期之前将此事早早办妥。
道麟对此显得毫无热衷,依旧想到北冥海各地感受此处风土人情,我便也没有参与筵席之事,只带着他四处去逛了。
某日刚从西礁回来,刚一进殿,我便瞧见了正在收整书案的苜楚。
她转头看向我和道麟时,或许是察觉了我二人关系亲近了不少,神色微滞了片刻后才记得转身行礼。
“小仙见过帝君,见过公主。”
道麟说过,杀白煦是他早在下凡之前便做好的决定,苜楚不过只是听从了他的吩咐。
但解开我给白煦设下的连心咒,让我以为他已魂飞魄散,却是苜楚的决定。
我有预感她所陈述的真相并非事实,只是无奈道麟为她辩解了许多,我实在无法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她多加指责。
“这里的东西自有侍女打扫整理,上仙是客人,让客人来做这些,让别人知道了,倒觉得我这个蛟族公主苛待了你。”
我努力缓和了神色,但话语脱口而出时,却还是带了些恶意。
“是小仙僭越。”
她面上显得很愧疚,故作窘迫地抬眼看了一下我身旁的道麟。
“小仙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搜罗到了几本万年前的功法孤本,知道帝君喜欢看这些,便想送来给帝君翻看的。哪知帝君和公主都不在殿中,我进殿后看见书案上有些杂乱,平日里收拾习惯了,一时没忍住便整理了一下,实在不知如此还会惹了公主发怒,还请公主莫要怪罪。”
我没说话,看了一眼身旁的道麟后,沉默着抬步走向书案旁的软榻,伸了个懒腰,斜躺了上去。
殿中寂静了片刻,道麟开了口。
他让苜楚回去,还嘱咐她以后不要再未经允许踏足此处。
“她根骨和悟性倒是都很难得,你收她为徒的时候,料想过她会喜欢上你吗?”
我躺在软榻上,手里拿着橘子,悠悠地剥着。
“她未历过情劫断过情,又与我朝夕相处了几千年,发生这种情况,我有所料想。”
道麟答得很平淡。
我剥橘子的手一顿,指甲刺进了果肉里。
“你所历的情劫,是在我之前吗?”
“嗯。”
“已经断情了?”
“已得悟情爱,定了道心。”
手里的橘子越剥越烂,我没了耐心,索性直接掰开了,塞进了嘴里。
那橘瓣分明看起来饱满多汁,可入嘴,却酸涩异常。
“你历过数次劫,除我之外,也爱过旁人,可为何只有我和你的名字被刻到了三生石上?”
“凡间之缘,凡间已尽。你是例外。”
“哪一种例外?”
我将剩下的橘子往窗外一扔,丢到了殿外庭中的花树之下,任它恣意腐烂。
“我不是人族的那种例外,还是凡间之情凡间未尽的那种例外?”
道麟顿了顿,抬眼看向了我。
他看我的眼神比重逢时温柔了许多,但依旧没有炽热。
或许,此后经年也不会变得炽热。
我明白了答案,身体中血液的温度骤然冷了下来。
是啊,道麟活了十多万年,我不过与他相伴了十年,这十年,在他的生命里或许什么都不算,就像是无意被蚊虫叮咬了一口,当时或许又痒又痛,可等时间一过,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不能指望这十年对我而言的意义,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重要。
这是奢望。
尽管我心底的某一部分还在叫嚣着,让我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来渐渐撬动他冰封的内心。
但那一部分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道麟……你为什么要杀了在凡间历劫的自己?”
白煦很怕死。
他死前抚着我的脸,生平第一次显得那样不舍又惧怕。
他说还想与我踏春赏荷、沐枫迎雪,与我避世山野、恩爱百年。
“该历的劫已历,该悟的道已悟。”
“一个尚且惧怕死亡,无法安然逝世的人,如何算得大彻大悟?”
“公主所言的那种大彻大悟,我早已得悟,无需再悟。”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
我情绪渐渐激动,转头却对上了道麟那双和白煦一样的眼睛,喉头便突然噎住了。
“姒渊。”
他用白煦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他就是我。”
“是啊……你们是同一个人。”
是啊,我总是时不时就会忘记,道麟和白煦本就是一个人。
我呆怔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带着眼中泪光,笑了。
“是我犯蠢了,总问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姒渊,执念太深,未必是善。”
他说。
“我累了,想睡会儿。”
我将软卧上的矮桌搬到一侧,抱着手翻身一躺,背向殿中看着我的道麟,阖上眼没再继续说话。
身后的道麟见状沉默了半晌,才挪动脚步走出了寝殿。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沉闷而嘶哑,仿佛只是腐旧梦境中的一场错觉。
五.
我突然做了个从未做过的梦。
梦里,白煦没有死,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终于等到了新皇登基。
得封定平侯,四海无战事,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除了例行练兵阅检,他便日日陪我在山郊别苑养胎。
初秋风凉、红枫渐落、冬来落雪、红梅枝头……待到来年春日,院中樱花如烟火绽盛之时,我诞下了我和他的女儿。
女儿□□可爱,活泼闹腾的劲儿有胜我俩,一双手脚挣扎着要出襁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白煦抱起她,满脸骄傲。
结果话音落下,便被尿了一身。
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岔了气。
我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边笑边揩泪,可揩到一半,却被一双柔嫩的小手拉住了。
五岁的女儿拉着我的手,带我跑上芳草遍地的山野。
三十二岁的白煦正站在山坡上看着我,发丝散乱,半身沾满了苍耳,像是在草地里滚了好几圈。
“我先到的,你娘输了!银子是我们的了!”
白煦朝女儿笑得得意洋洋。
“爹给你买糖人!”
我气极反笑,刚想朝他嚷嚷再比一次,伸手去抓身旁女儿的手,却什么也没抓到。
我转头一看,五岁的女儿一转眼却已长身玉立,她拿着一柄佩剑,翻身上马,朝我们带笑告别,就这样驭马行出了皇城大门。
“虽说她是第一次自己回北冥海探望外公,但好歹是半个蛟族,身有妖力,又得你我悉心教导,不会有事的。”
身旁的白煦搂过我的肩,说得轻松,一张脸上却愁眉不展。
“你还好意思宽慰我呢,你看看你这个眉……”
我伸手触向他眉上,却瞥见他一头青丝间已有雪白。
“你这头发怎么……”
白煦看着我,却只是笑。
我看着他,恍惚间,只觉得眼中酸涩,却说不清为何如此。
再转眼,时间已过数十年。
白煦靠在院中的躺椅之上,白发苍苍,年华垂暮。
我低头瞥见自己手上的皮肤,看着上面的苍老的褶皱,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已老去。
我拉着他的手,就这么带笑陪着他赏院中那棵盛放的樱树。
“姒渊,你会记得我吗?”
白煦苍老的声音迟缓地响起,像是从某个远方飘来。
“这样的一生,这样的一个凡人。”
“我怎么会忘了你?”
我转头看他,见他灰眉之下那双眼睛依旧灼灼,仿佛多年未改。
可我的心头酸涩,却无法抑制地涌出。
无法言明出处的悲痛如海浪般扑涌而来,将我一颗心淹没,没有呼吸的窗口。
“谁会记得我呢,一个凡人。”
白煦看向飞落的绯瓣,身体渐渐化作万千萤火,微微一碰就会四散开来,再不见踪影。
“谁会记得一个叫白煦的凡人……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我记得,我记得的。”
我看着他,想要伸手挽留,却又不敢触碰,生怕他脆弱至此,会被我的执念击散。
“姒渊,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白发苍苍的白煦渐渐在光中变为了那个二十七岁的他。
他流着泪看着我,口中鲜血涌出,不舍又恐惧。
“姒渊,我真的很舍不得你,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去做,等战事平息……”
他身体化作万千萤火,被飘飞的绯樱裹挟着,消散在了空中。
“不要……”
我愣愣地伸出手去抓他的残影,可什么也抓不到。
心被密不透风的恐惧和悲痛吞没。
梦中万物死寂,我只能听得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