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五日后,席宴如期举行。
我和道麟席案相邻,皆被安排在我父王右侧,居上位。
开席后,不时有客人举杯相敬,恭贺新婚。
我本就心绪复杂,应酬过多后,脸上的笑便渐渐有些挂不住了。本想借口身体不适提早离席,可还没来得及脱口,却被起身举杯的王叔打断了。
“公主深爱帝君,为帝君之死痛彻心扉,百年难以释怀。”
王叔举杯向我,笑得喜气。
“哪知人间一遇,只为天上重逢。公主是蛟族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帝君又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如此良缘,当真是千古佳话啊。”
我撑着笑朝王叔敬了一杯,饮完,却不见他有意坐下。
“帝君下凡历劫定遭遇了不少艰辛,凡人之躯如此羸弱,幸得帝君座下有爱徒相助,能早些历劫成功,早些归来,早日修为大增,对六界和平,便是大好的事情。”
“如今柳暗花明,那些前尘往事,都是不值一提的过去了。”
“往后的日子,帝君和公主便是拨云见日,两相恩爱,得守终身了。”
王叔越说越昂扬,四下的客人们见此,便也纷纷举杯庆贺。
祝贺之词一句接着一句,不是贺道麟历劫功成,便是贺我守得云开。
无人记得在那渐渐朽烂的院中里,曾住着一个叫做白煦的凡人。
我握着酒杯的那只手在止不住地颤抖,泪水缓缓落下。
“够了!”
我再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悲痛,将手中的酒杯一下砸到地上。
“你们闭嘴!”
宴席上突然安静,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我,先是露出惊诧,而后,有几人突然抬手指向我,眼中有了淡淡恐惧。
我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苜楚时,却在她眼中看见了几分欣喜。
我察觉到不对,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时,发现自己指尖有魔气溢出。那魔气像是在我身体中已潜伏了许多年,根植颇深,一时难以剔除,只能用力压制。
“帝君小心!”
一道灵光闪过,苜楚落到道麟身前,挡在了我和他之间。
苜楚皱起眉,伪作关怀状伸手向我,可她的手乍一碰到我,我死死压制的魔气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突然爆发出来。
我理智几近溃散,不受控制地抬手一掌,打中了苜楚的心脉所在。
她本可以躲,却刻意“替”道麟受了一掌。
她口吐鲜血,倒进了道麟怀里。
周围的神仙见此情势,纷纷祭出法器,作势要将我困住。
我抬眼看向道麟,却只见他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做出些什么特别的举动。
既不恼怒,却也并不担忧,冷静得一如以往,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魔气缠身的我也好,为他“挺身而出”的苜楚也罢,在他眼中,似乎都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他是上神。
活了十几万年,早已见惯了六界生死妄念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情爱已断,再不受执念所扰。
我的心,一瞬间彻底落入了无尽的暗黑冰海。
“姒渊,数百神仙在此,你无路可逃。”
他用真气护住苜楚心脉之后,将昏迷的她交给了身侧的蛟族侍女。
“不如先随我回天界,待弄清此事前因后果,若是误会,我定护你无虞。”
“若并非误会呢?”
我问他。
“你要如何处置我?”
“按天规,当削去你所有修为,囚进元清洞,待魔气尽散,囚期便满。”
强行净化体内魔气,要日日受剔骨蚀心之痛,待体内魔气尽消,根骨也差不多该全废了。
不论此事误会与否,我已遭魔气入体,逃不过净化之刑,道麟所谓的保全,不过是让我少受些非议和指责。
“若是白煦,他至少会先问问我是否怀有隐情,是否想要跟他一起回到天界。”
我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泪水落了下来。
“即便我当真会为祸六界,他非除我不可,他也会与我同生共死。”
“可惜,白煦死了。”
白煦早就死了。
那个我深爱的凡人,早就死在了百年前的阴谋算计之中。
我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王叔,红着眼朝他轻蔑一笑,捏碎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木匣子中的蛊虫一声哀鸣后,化作了黑烟。
王叔瞪大了双眼,顷刻间五脏俱裂,一脸扭曲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即便苜楚杀掉白煦的时候做了伪装,但我也不可能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才找得到她。我早知道身边有人在阻挠,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我放弃压抑魔气,任由自己的神魄浸润到其中,渐渐现出了蛟龙真身。
“原来这一百多年的时间,你们就是这么任由我被悲痛和思念摧毁心神,再一点点给我体内注入魔气,盘算着让我入魔的是吗?”
“恭喜你们得偿所愿了。”
蛟龙历雷劫未身死,便可飞升为龙。
若是入了魔,即便无法成龙,却也能得修为大涨,若修为够高,一样可以呼风唤雨、擎雷散电。
“此前,我不是妖族,便会成为神族。可惜,在知道神为何能成为神后,现在我也不想成神了。”
殿中乌云滚滚,雷电交加。
我张着爪牙扫过道麟,逼得他退后几步后,用尾巴卷起昏迷的苜楚,藏进翻涌的乌云闪电之中,趁机飞出了殿外。
道麟很快挣开我设下的迷障,追了上来。
我与他在北冥海上空缠斗片刻,终究不敌,最终只能将苜楚从尾巴丢到一爪之上,自断其尾以为祭,使出蛟族禁术一击将他重伤,狼狈逃离了此处。
七.
我将苜楚带到了魔界,寻了个隐秘之所,设下了禁制。
苜楚悠悠转醒,看见了身受重伤的我,靠在墙上笑了出来。
“你果真入了魔,我对这个结局还真是毫不意外。”
她笑着笑着,咳出了血。
她看着地上的血,闭上眼探查灵魄神识,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再睁眼时,眼中带上了恨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
“对你的同谋做了什么,就对你做了什么。”
我一脸苍白地坐到她面前,伸手拉了拉她身上那条捆得无比结实的绳子。
那是我抽出自己的一条筋做的,牢不可破。
这世上除了我谁也解不开,即便是道麟来了,也是一样。
“哦,对了,我王叔五脏暴裂而亡之时,你还没醒呢——那你大概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那条筋绳,脸瞬间白了大半。
“你这个疯子!”
她咒骂。
“要不是我想让你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你都察觉不到我对你动了手脚,就跟我王叔一般。”
我捏住她的下巴,对上她恶狠狠的眼神,笑得癫狂。
“你看,我对你还是不错的吧?好歹,让你死个明白。”
“你猜到自己会落到我手里吗?”
我问她。
“既然设下了这个局,所有后果,我当然都能承担。为了帝君,我什么都能付出。”
“好痴情。”
我爬起身来,失力一跌,跌坐到了她身侧,只能顺势勾住了她的肩膀,虚弱地靠了上去。
“苜楚,你比我痴情得多。可惜,不论是你还是我,对于道麟来说,都没什么不同,他不会爱上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帝君早已悟道数万年,情爱于他而言是之无物,我没你那么贪得无厌。我只想永远守在帝君身边罢了。”
“撒谎,若你真的无所求,就不会想尽办法让我入魔了。说到底,你还是嫉妒了。”
苜楚厌恶地要避开我,不许我的头靠在她肩上。
可我看见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就越觉得高兴,就非要死死地贴在她肩上,让她不痛快。
“你嫉妒我与道麟的名字刻在了三生石上,你嫉妒我能与他结为仙侣,你嫉妒我可以成为那个名义上拥有他的人,不是吗?”
“我嫉妒你又如何,你本就不配留在帝君身边,说到底,要不是你贪得无厌,你也不会入魔!”
“我贪?”
“你对一个凡人念念不忘,期盼着帝君能给你同样的爱,若是帝君给不了你,你就做出那副戚戚怨怨的矫揉模样,这不是贪这是什么?”
苜楚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点不甘与愤懑。
“能得与帝君结为仙侣,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何其所幸,若我是你,早就知足了。”
“即便所谓的相守一生,不过虚名而已?”
“虚名?帝君待你还不够好吗,你如今所拥有的,是我无论花多少力气也求不来的!”
苜楚越说越加愤愤不平,到最后竟然痛哭起来。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她和我都显得有些可怜。
一个为了赶走道麟的命定姻缘而将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一个因为没有得到道麟足够的爱而被害得入魔,无奈断尾求生。
“也许你说得对,我的确贪心。”
我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我得到了一个名叫白煦的凡人的爱,从此,便不会满足于一个上神对我的仅仅不同。”
记忆中的白煦站在那棵樱树下,少年英姿,笑如暖阳。
那是我深爱的那个少年。
“但我没有做错。”
可那个少年,他已经死了。
很久很久之前,就死了。
“我做错的是心存幻想,不死心地以为自己深爱的人还留存于世。”
我擦了一把泪,站到了苜楚面前,从识海中召出自己的长刀,抵到了她的胸前。
“苜楚,谢谢你,让我认清了这一切。”
“只是你终究手段还是偏激了一些,我无法就此轻轻放过。”
我将长刀狠狠一刺,刺穿了她的胸膛。
鲜血顺着银亮的刀刃滑下,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很快,堆积成了一滩浓稠。
苜楚呆呆地看着我,盈满泪水的眼中,有惊诧和恐惧交替而过。
“你的灵魄我替你收下了。”
我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朝她咧起嘴角笑了一下。
“待哪日我心情好了,再替你将灵魄放进轮回。若有缘,你轮回再世之时,或许还能与我一样同修魔道呢。”
苜楚气绝,灵魄化作一缕淡白色的灵光,飘进了我长刀的刀柄之中。
我将长刀收进识海,解除了此地禁制,飞身离开了。
八.
两百年后——
时隔三百年,在某个春日,我回到了我和白煦曾住过的那处山郊别苑。
院墙上久无人打理,已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绿叶藤蔓,有烂漫春花零星点缀,一派生气盎然之景。
本该朽破不堪的木制院门却依旧干洁,像是有人来此时时整修。
我推开院门,果然看见了道麟。
他坐在庭中,面前摆了一副棋盘,正执棋而下。
“又在跟自己下棋?”
我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们神仙可真够无聊的。”
“你来晚了。”
他依旧只看棋局,并未抬眼望我。
“我也是惜命的,不疗好伤,怎么敢自投罗网?”
“远驭分身赴约,真身也不知道留在了哪里,这也能叫自投罗网?”
“哎,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我拿起面前棋奁里的几粒黑子,挑了几个要害的位置放了下去,把他好好的一盘棋搅了个稀巴烂。
“光是造出这个分身,我就用了四成修为和一块两指宽的心头肉。要是分身被你所毁,我元气大伤,少说也要养个几千年才能算勉强恢复,怎么不能算自投罗网?”
道麟看着面前杂乱的棋局,轻叹一口气,抬袖一挥,将棋盘和棋子都收进了腰间的万宝袋中。
他抬眼看向我,面上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苜楚何在?”
“死了。”
我拍了拍自己腰间别着的那把长刀,笑得开朗。
“大发慈悲给她留了缕灵魄,养在我真身所携的那柄长刀里了,诺,那把刀就长这样,你下次遇到我真身了,可以试着抢抢看。”
暮春,院中的那棵樱树开得正好,一簇簇红锦攀着细小的绿叶,在风中摇曳不止。
有花瓣飘落而下,落到我的发上。
道麟怔怔地盯着我头上的一点绯色,静默半晌,移开了目光。
“我已查明真相,你又何必一错再错。”
“各人都有各人的路要走,帝君要走的路,不是我要走的,帝君又何必勉强我去践行你的道呢?”
“魔道,并非正道。”
“我是魔,未必行的是魔道;苜楚是仙,行的也未必是仙道。”
我伸手拿下发上的花瓣,笑着将它从指尖吹下。
“一生所求,不过是无愧于心罢了。”
“既然无愧于心,为何要来见我?”
“这些旧事,总要有个了结才是。我和你的婚约,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未解除。”
“今日我来,是与你解除婚约的。”
我将腰间长刀抽出刀鞘,分出一缕头发,举刀割断了。
“我已非蛟族,退婚之事便不能再让我父王来替我做。便就一切从简,依人间割发断义的说法,断了往日情仇和这桩婚事吧。”
“一具分身之上的头发,如何作数?待你愿以真身赴我之约时,再与我商议此事。”
“巧了。”
我狡黠一笑,伸出手掌,在掌心变出了一缕被丝带绑好的头发,递到了道麟面前。
“幸好我心思缜密,有备无患。这束头发是从我真身之上割下的,这总行了吧?”
道麟垂眼看向那束被递到他面前的头发,半晌没有说话。
他忽然伸手一把拽过我的手腕,将我拉近他身前。
“姒渊,一切尚有回转的余地。”
他看着我,一贯平静无波的语气中终于带上了几分恼怒。
“众人皆知你是被人陷害设计,只要你愿意回来,无人会有意为难。”
“废了一身根骨,好好呆在你身边,当好我这个万人景仰、受人艳羡、清闲散淡的上神仙侣吗?”
我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神,笑意浅淡。
“我住在什么宫,有多少仙侍,你和天帝想好给我什么封号了吗?”
“姒渊!”
他的声音里带着失望和警告。
“你看过命薄,知晓我与你将有牵扯,也知道我一定会上天界寻你,为了稳住道心,才在下凡前命苜楚在合适的时候杀了白煦,又决定在历劫成功后的百年里对我避而不见的不是吗?”
我挣开了他的拉扯,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杀的是身为凡人的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稳住道心,并未有意挑动苜楚和我王叔来陷害我。所以,于理,我无法寻你的仇,也无仇可寻。”
“但于情,你的存在终究还是让我变得面目可悲。而我很明白,自己不该那样活着。”
“道麟,你做你无欲无求的上神,我做我恣意散漫的魔蛟,这便是你我二人最好的结局。”
我走到花树下,持刀一削,将那棵比之记忆中已粗壮了许多的树干利落砍下。
花树缓缓倾倒,落地时沉重而响亮。
漫天飘散的花瓣顺着风浪而飞起,前仆后继地离开了这个早该荒废的别苑。
“下次再会,你我二人,说不准便是仇敌了。”
我转头看向身后一脸恍惚的道麟,朝他笑了一下。
“祝你道心永固,祝我一往无前。”
“道麟帝君,后会无期。”
我飞身而去,再没有回过头看这个幻梦中我和白煦携老以终的别苑一眼。
一切的一切,终究该成为过往。
九.
此后的许多年,我未再听闻许多有关道麟的传言。
恍惚记得有人说他已闭关悟道千年,又记得有人说他还在人界的某个古旧庭院里闲居,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
我只持着一把越斩越锋的长刀,自在散漫地穿行于六界各处,行自己所愿行的路,悟自己所能的道。
六界流云辗转千万年,唯求明悟己心、不愧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