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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蝉(4)

    瓜洲渡位于扬州和江宁府之间。是离扬州最近的古渡口。各大商船络绎不绝,连带着瓜洲都热闹起来。

    三月春色撩人。但见百花争艳,细柳成行,莺啼芳树,燕舞晴空。

    白面曲水流觞踏歌而行,红妆粉翠簪红按乐于侧,好不热闹。

    “听我说啊,三月初七夜,这个张生本在书斋里复习,眼见雨雾渐浓,便收拾了行囊准备回宿舍。但你猜怎么着?”酒楼角落里书生打扮模样的人眉头一挑,吊足了胃口,“他来时没带伞。”

    大堂里顿时一片嘘声。宋知撇嘴,却是微微侧了侧身子,想听得更真切些。

    “诶,姑娘要来屉包子吗?”小二殷勤地走近,又给宋知满上一壶茶,“瓜洲的包子……”

    眼见书生那边又一阵唏嘘,宋知赶忙挥手。

    “这白衣女子啊,一张芙蓉面,迷得张生那是一个神魂颠倒。小娘子两浙路的口音,娇滴滴地递上一把伞,这谁受得了?”

    那是受不了,那是受不了。

    人群中有人连忙摆手。

    书生立刻来了精神,喝下一碗茶继续神秘兮兮地道:“张生接过这把伞之后,那是魂牵梦萦,夜夜入那女子的温柔乡,白日上课都是精神恍惚的。”

    “古怪的事情来了。三月十一,张生的同学发现张生不见了,这是课也不上,觉也不睡,书斋里也没人。”书生一顿,眼睛瞪得老大,神秘兮兮地向前倾身,瞪得人毛骨悚然。

    周围人缓缓后仰身子。宋知却是瞪着眼睛一步步挪过去,刚好和书生对上。

    “哎呦我去……”书生浑身抖了一下,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月末不是有考核嘛,三月十五的时候,一个学生正准备夜里挑灯奋战,但发现书落在了学堂。”

    “这不去不要紧,一去就开始唰唰下大雨,你说这邪乎不?当时那个学堂大门一推,吱呀呀的还隐约听见女人娇笑。”

    书生抬头一一扫过人群惊骇的脸色:“这学生胆子也是大,都这样了还不跑。刚一打开门,顷刻间风雨大作,室内的帘帐被吹打的仿佛鬼影——”

    书生声音渐轻,然后又猛地抬高音量:“一个血淋淋的尸体就挂在那学堂中央。学生一看,这不就是失踪的张生吗?”

    “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宋知若有所思,人群中却有人抬声质疑道:“真要有这么玄乎,到现在不得闹得沸沸扬扬,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说?

    我看你不适合做学问,当个说书先生还差不多。”

    书生也不恼火,只把最后一点茶喝完,笑得神秘:“这事儿不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吗?今日休沐,你见了浮山书院的学生上街吗?”

    那人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见那书生要走,宋知急急忙忙跟上去,出了酒楼书生潇洒地一甩衣袖,扬声:“浮山书院张然,小娘子真好奇,来平津巷找我就是了!”

    “阿姐!阿姐!阿姐救救我!”热闹街道上,人头攒动,突然从人缝里窜出来一个穿戴华丽的姑娘,抱紧了宋知的腿,惊惶地求救。

    双丫髻,藕荷色褙子,宋知怎么看怎么觉得姑娘这一身眼熟。眼看街道上顿时混乱起来,宋知顾不得许多拽着姑娘就往角落里拖。

    等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提着刀走过街道,宋知才把泪湿满脸的姑娘拉起来。

    阳光下,姑娘冷汗直流,后背竟然隐约透出血色,反复嗫喏着一句“阿姐救我”。

    浮光融于她发间的钗环上,宋知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装束。

    那天在渡口,眼见万家的商船停泊。中年男人下船后是二三个牙婆各自拖着一串约莫七八岁的女儿下船。脚上的铁链走得哗哗响。

    姑娘们清一色穿着雪青的裙衫,外罩一件藕荷色的褙子,梳着双丫髻,简单的朱翠点缀,钗环在阳光下泛着鲜艳的色泽。

    在同样的装束下,谁容貌更出众一目了然。

    宋知打量了一眼姑娘,反手把帷帽扣在她头上,质地柔软的褙子也一并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烟青色的百迭裙配藕荷色的褙子,看起来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姑娘终于弯了一下嘴角,悄悄拉住宋知,娇滴滴地谢了一句。

    宋知这会儿终于知道酒楼里那群人说的受不住是什么感觉了。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姑娘又一副要哭的样子,抽噎道:“小女子家在两浙路……恐怕,是回不去了。”

    这话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嘴里出来宋知总觉得怪。抖掉一身鸡皮疙瘩才装作奇怪的样子问:“那你如何孤身到瓜洲来?”

    姑娘此刻终于显露出七八岁女孩儿该有的模样来,顾不得背上的伤口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我同阿姐在街上买话本,然后就被一伙人绑到了船上呜呜呜。”

    绑?竟然不是买卖?

    宋知狐疑,却还是拉着她先去看了大夫。

    浮山书院是内空无一人,山门沉寂,连护院都没有。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而行,渐渐步入中庭。池水澄澈如镜,烟柳掩映,远处一间书斋悄然而立。

    走得进了谢怀英才闻见一股极淡的奇异香气。

    “小公子去不得啊,这间书斋才死了人……”跟在后面的老仵作连忙劝道。

    谢怀英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侧身看向老仵作,脸上带了嘲弄的笑:“书斋里也死了学生?”

    老仵作尴尬得脸色通红,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解。知县大人的意思是请谢小公子来看看这个案子,但……

    浮山书院在瓜洲颇具盛名。有不少去不了江宁府和扬州的寒门学生在此读书。

    但从三月初七开始怪事连连,相继有学子失踪或是死亡。书院为保名节,早将学生送往扬州去了,浮山上就剩了这么一座空书院。

    青岑看了一眼谢怀英的脸色,当即冲着老仵作厉声道:“你们原先只说是学堂死了学生,如今又多了一个书斋,还隐瞒了什么!说!”

    老仵作顶着一张苦瓜脸,抹了抹冷汗,瞟一眼凶巴巴的青岑,又看了一眼笑得嘲弄的谢怀英,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

    “具体我也不甚清楚,那个叫张然的学生来报案时就疯疯癫癫的,说话含糊不清……”

    “知县大人也不是不想说明白,是,是浮山书院山长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爹让你们姐妹俩去给知府送一枚红珊瑚?”

    坐在酒楼雅间里,宋知讶然。

    姑娘一愣,糖醋排骨送进嘴里都迟疑了:“有什么问题吗?”下海行商的商贾给官府送珠宝很正常呀。

    等姑娘吞咽后宋知连连摆手:“这事不是这么算的叶小娘子。万家是扬州的商贾,他们的商船在其他渡口停泊需要先和沿途官府沟通。”

    “为什么,不能是知府大人红珊瑚转手给了万家,万家才绑你们的呢?”宋知尽量说得委婉。

    小姑娘眼眶涨红,摇摇头:“没必要的。阿姐同万家有婚约……”

    廊外花木葱茏,树荫下老仵作抖如筛糠,谢怀英半个身子没在花墙里,冷眼看着他,扬声:“还不拿来?”

    少年刚过二十一岁,面容尚带棱角,一袭天青色圆领袍,腕扣扎得齐整。

    长身玉立,自有一种风度,叫人不敢直视。

    老仵作低头,颤颤巍巍地递上藏在身后的蓝色书册,一本被翻得毛边的话本。

    封面上笔走龙蛇的几个字:风月解,谢怀英翻得面不改色,倒是青岑在一边捂着眼睛倒抽凉气。

    俄顷,少年挑眉,戏谑一笑:“浮山书院平日里消遣看这个?造句就像是词藻堆叠,拿去开蒙认字还差不多,难怪写不出好文章。”

    “没收了啊。”

    宋知靠在窗边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我觉得你需要开蒙读书。你觉得呢?叶小娘子?”

    小女孩儿一听读书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惊得宋知手忙脚乱安抚了一通。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

    宋知还是不得已带着哭哭啼啼的叶小娘子去了书肆买话本。夕阳洒金般落了叶小娘子满头满身,整个人闪烁着熠熠金光恍若仙子。

    叶小娘子说她认识字这点宋知是不相信的。因为两个人现在一样很茫然地捂嘴假装观察,在书肆里走来走去。

    “老板,为什么这里没有风月解?”

    啊?

    听到她的声音,宋知低头把帷帽又压低了些。

    “风月解被浮山书院买光了,小娘子若是想看,得等到三日后再来。”

    书肆的角落里,一扇木门半敞着,里头一张桌案一壶茶一摞书一盏飘着烟的博山炉,再无其他,室外的浮光在檀木上流转成金辉。

    宋知莫名想到了谢怀英,眼神瑟缩了一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找老板结账。

    浮山书院的学子没有下山,所以书肆格外冷清,老板一闲下来就有说不完的话。

    宋知心里记着事儿,随口问了一句:“老板知道浮山书院的学生张然吗?”

    “那不是山长吗?”

    宋知心下一沉,不知想到了什么拽着叶小娘子更紧了些:“说吧,你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我?”

    廊外的灯笼被晚风吹得摇摇欲坠,烛光明灭间宋知看到了书肆门口张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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