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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蝉(5)

    灯火通明的平津巷内安置着数百名学子。

    身后叶小娘子适时发出一声惊呼:“浮山书院上该不会真有鬼怪吧?”

    “发生什么了?”

    宋知跟在张然身后,始终保持着三尺距离,闻言转头讶异地问。

    前面的张然没作声,一路小跑到一扇破旧的大门前,道:“这里便是我复习的地方了。”

    简单的门头,门扉开始腐朽,风一吹就不住地晃荡,簌簌作响,贴在门上的楹联早已褪色,遍布蛛网尘灰,只有门闩尚且干净无尘。

    叶小娘子皱眉盯着大门左看右看,分外嫌弃地开口:“脏死了!在里面读书会生病吧。”

    宋知笑笑没有说话,抓过叶小娘子的手,猛地拍在门上,腐木应声而落,露出里头杂草丛生的模样来。

    “阿知!”叶小娘子失声尖叫,雪青的裙衫上落难了尘灰,黑一块紫一块的。

    阴影里,宋知笑了。

    晦暗的纸灯下,宋知狞笑着,恍如地狱来的恶鬼。

    “我可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叶小娘子如何得知?”

    一边默不作声的张然刚想抬头说几句,缓和气氛,哪知宋知一点机会不给,反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啪!

    响亮清脆的一声,张然都愣住了。

    “你白日里约我到平津巷,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惊喜,没想到你竟然是为了向我示威!”

    “亏我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为供你读书,到渡口卸货,干又脏又累的力气活!你如今就这么报答我!和我妹妹搞在一起!”

    “现在把她带到我面前是想做什么?压我一头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宋知声嘶力竭两眼通红,骂得煞有介事。

    周边学子纷纷探头。眼见一个身形单薄面带病容的姑娘在风里悲戚地控诉着,顿时心生怜意。

    叶小娘子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抓着宋知的衣袖,哆嗦半天挤出一句:“你胡说!”

    “狗男女!去死!”宋知高喊,一把拽过张然,把两人堵在门里,袖中匕首却是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沉静的平津巷突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宋知眼睫一动,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你拿孩子威胁我?”女子突然大恸,眼神愤怒又失望,“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我和父亲断绝关系后就带我远走高飞,等你高中就娶我!可是呢!还没高中就在书院里乱搞!被赶出来之后还,还背着我和我妹妹做那等腌臜龌龊事……”

    人群一阵哗然。

    平津巷夹道旧屋里接二连三地窜出义愤填膺的学子来,古老的石板路被压得咯噔作响。

    叶小娘子崩溃大叫,猛地退开宋知向外冲去。宋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哐当一声,匕首滚出数米。

    人群顿时炸了锅,几十个学子拦住叶小娘子的去路:“她想杀人!抓住她!”

    半个身子陷在草丛里的张然直勾勾盯着宋知,仿佛锁定猎物的毒蛇。

    两人对峙半晌,宋知突然跪坐,嗫喏双唇,颤颤巍巍伸手,好像要挽留他。

    “张然,竟也不是你的真名吗?”

    看戏的学生突然大吼:“钱程!你竟然冒充山长!”

    三两个学子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愤慨地盯着一脸邪笑的张然。草木葱茏,他独卧其间,宋知突然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就要脱口而出。

    慌乱间抓住一个学子的裙裳,宋知急切地问:“山长,浮山书院的山长在哪?”

    “敢问知县大人,浮山书院山长现在何处?”

    室内正中放着一张红木圆桌,三四把雕花春凳围了一圈,桌上正摆着饭,热气腾腾的。

    两侧安置着博古架,谢怀英停在博古架前翻阅风月解,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

    知县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正要张罗着青岑坐下,那边谢怀英又开了口:“在扬州?不像。”

    “山长对外都说在扬州,其实和我们这些学生一样,都留在瓜洲。”一个学生把宋知搀起来,老老实实答道。

    宋知不解,悄悄瞄了钱程一眼,顺着人设问:“那山长可还安好?我怕……”后半句宋知没说出来。

    钱程却大摇大摆拍拍屁股站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宋知做了一个口型。

    众目睽睽之下,病弱的宋知一个猛冲把钱程撞倒在地,挥刀扎进他的喉咙。

    刹那,鲜血迸溅。

    人群瞬时爆发出惊呼。

    滚烫的血液灼得她双手颤抖,顷刻间泪如雨下。

    “你骗我,可是为了跟着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眼看匕首就要扎进胸口,后面呆住的学子们纷纷上前拉开,七嘴八舌地劝宋知理智。

    半晌颜色灰败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你们送我去公堂吧。”

    按本朝律法,杀人当偿命。

    于是宋知和谢怀英在牢房相见了。

    不过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

    昏暗潮湿的牢房内听得见老鼠吱吱的叫声,森冷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零星的灰白人骨装点在角落,碳盆里明灭着红色的火。

    青岑看见宋知被押进来的时候,人都是木的。

    谢怀英抱臂站在一边笑:“演戏演过了吧。”

    谢怀英知道宋知不是坐得住的,在他和青岑出门的时候宋知也会出门。虽然不指望她能查到什么,但她在外面不惹事已是万幸。

    但现在就是万幸中的不幸。

    宋知的想法就很简单。浮山书院的山长张然被钱程冒名顶替,那真正的山长肯定受制于他。

    钱程能在外面随便散播浮山书院的消息,那他的身份肯定不是学子那么简单。

    离开书院后他需要一个栖身之地,平津巷他肯定不住,那就应该是书肆。

    被他顶替的山长留在瓜洲,又被限制行动,受浮山书院学子死亡事件影响,宋知想不到比牢房更合理的地方。

    “未必是件坏事呢。”宋知扬扬下巴,示意谢怀英看向身后,知县大人挺着大肚子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对宋知嘘寒问暖,“诶,知县大人,咱牢房里有没有一个叫钱程的犯人啊?以前在浮山书院做过活。”

    “有的有的。”

    “放出来,我带走。”

    宋知拍拍手,得意地看着谢怀英,接过钥匙的动作潇洒极了。

    叶小娘子来她的身边有目的,那就铁定不会让她身陷囹圄。

    叶小娘子的靠山是什么?是万家啊。万家想要什么?那她还真不知道。

    谢怀英笑弯了眼,火光明灭下看着不怀好意:“你就这么自信?”

    宋知反呛:“不自信怎么办事?”

    山长出来的时候浑身的青袍已然破损不堪,宋知轻手轻脚地扶着他上马车整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自信,她是信无可信。

    出了事也不要紧,反正要死的也不是她。

    一室富丽,地上铺着狐狸毛的绒毯,金玉装点桌椅,巨大的水池边纤纤玉足轻点在地,脚踝旁歪着一个饮酒的俊朗少年。

    姑娘从容地低头拨弄琵琶。

    少年恶劣地把酒倒在姑娘凹陷的脚踝处,缓缓舔舐干净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今日做的我不满意,怎么办呢?”

    姑娘不说话。

    “满庭,若是你再大些就好了。”

    叶满庭一怔,琵琶弦断:“奴,可以。”

    万木春陡然变了脸色,猩红的双眸盯着她半晌,咬牙斥道:“不许学她!滚!”

    钱程被杀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宋知在瓜洲待不下去了,但浮山书院的事情还没了结。

    虫鸣不止的夜晚,谢怀英正在案前翻阅风月解。宋知却端着烛台敲响了他的房门。

    “我打算下两浙路看看。”

    “为何?”

    隔着一道屏风……还不如不隔。

    谢怀英像个大姑娘似的坐在里头,暖黄的烛光氤氲他的剪影,显得温柔又神秘。

    谢怀英看不见宋知的局促,阴影里,他只看得清她手里雀跃的烛火。

    “你管我?”宋知不知道哪来的火气,“一句话,能不能教我认字?”

    “能。其实我阿兄去世后,你同他的婚约也就作废了,我将你带出宋家你去哪儿都可以。”

    “但你脱离宋家,是为了什么?你想过没有?”

    当然是为了活着。

    但现下宋知说不出话来。

    她总觉得谢怀英问得没有这么简单。

    朦胧烛光里,宋知看见谢怀英转身取出一本册子。阴影突然变得巨大,宋知下意识后仰。

    “我会从本朝地理跟你讲起。这个时限会很长,也许会耽误你想要做的事。”

    宋知脸色一变:“我尽量……让它变短一点。”那边传来一声低笑。

    世间女子大多艰难,如叶小娘子小小年纪定下归宿似乎是必定的结局。

    但那样不好。

    宋知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歌楼看姐姐们唱歌,繁复的乐谱和歌词似乎变得无比简单,姐姐问她要不要学,她说不学,太难了。

    山长一连睡了两天才有精神回答他们的问题。

    “那您为何要让知县大人隐瞒书斋还死了学生的事情呢?”谢怀英问。

    山长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始猛烈咳嗽:“他们在书斋里看禁书,还,还干那种事……传出去……哎呀!”

    “我只想拿浮山书院跟万家换一个在扬州的小书院……谁知,万木春竟然用这等龌龊手段压价!”

    宋知愣住了,神情木然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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