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弈双眸幽深地望着她,叹道:“朝中之事尚未了结,我还需尽快赶回去。但放你一人在此,我属实不放心。你……能否跟我一起回京?”
他信中让她等他月余,她却转眼用他留下的银两给自己安排了门婚事。
若不是他走之前不放心,留了隐卫在她身边,恐怕明日她真就嫁去王家了。
“回京?”简柠咽了口口水,艰难道。
“嗯。”崇弈应着,牵起她双手握着,眼中尽是渴盼。
简柠用力将手抽回,定了定神道:“可是,我明日就要嫁去王家了,恐怕无法随你回京。”
“简柠!”崇弈不可置信地喊道,“我刚刚念的信,你可听到了?”
简柠闭眼不回话。
崇弈此时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离开云来村的这十来日时间,他心心念念惦记着她,只盼着早日解决朝中之乱,尽快到云来村接她。
几日前,接到隐卫飞鸽传书说她不日便要嫁去王家,他心神欲裂,费尽心思用了两日时间暂缓了局势。昨日一下朝,连朝服都未及换便坐着马车赶来,一日一夜未进食。
一路上,他想着林中小屋简柠照顾着他的温柔身影。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安慰,她为他换药包扎、煮饭洗衣,关心他伤势、责怪他不听话好好养伤。
他以为,他与她,当是彼此有意。
曾听她提起过,她害怕父母为她安排的婚姻。相比之下,宁可嫁给村头娶不到媳妇的王二牛,至少日子会过成啥样,她自己心里有数。
所以,在知道她不识字、没看到他信里的内容时,他释然了,也理解了。
如今,他来了,放下姿态,又一次向她表明心迹,她却依然要嫁给那个……二牛哥?
“简柠,你……”崇弈拿着信的手紧握成拳,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懑。
片刻后,简柠终于睁眼。可那眼里哪有半分情意,有的不过是无尽的恐惧和无措。
他脑中认之为“爱”的一切,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于她,不过是一个路边捡到的伤者?
甚至,可能不过似一只路边捡到的受伤小狗?
崇弈猛地挥拳砸向简柠身后的厨柜,厨柜应声而裂,柜内碗盆哗啦啦碎了一地。
院中侍卫们听见屋内动静,立刻靠近房屋周边,随时准备进屋。
崇弈吼道:“都滚远点!”
他深深喘息着,平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
良久,抬手轻柔地擦去简柠脸上一滴泪,低声压抑道:“简柠,你现在知道了我的心意,还一定要嫁王家吗?”
简柠没有回话。
眼前崇弈的气势和门外侍卫官兵造成的威压,让她无法开口。
许久的沉默。简柠最终仍是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来人!”崇弈暴喝道,“把王二牛带来!立刻!”
一盏茶的时间,侍卫带着王二牛到了简家院里。
王二牛双脚仍赤着,裤管卷到了膝盖处,小腿往下俱是干结的泥巴,想是从庄稼地里被拎过来的。
莫名被官兵带走,已被吓得三魂去了六魄。现下又到了这重重官兵围住之地,更是慌得失了神,头脑一片空白,未及清洗的双手微微颤着。
崇弈打开灶房门,拽着简柠的手走到院中。
侍卫见崇弈出门,在王二牛膝盖后方踢了一脚,王二牛当即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崇弈见简柠满脸心疼地看着王二牛,只觉心中酸涩的怒气几要将自己撕碎。他愤而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剑,架在王二牛脖子上。
他直视着简柠,那神态和语气满是上位者的傲慢和势在必得的逼迫,问道:“现在呢?还嫁吗?”
那王二牛从小便是地里生土里长的泥腿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被吓软了腿,跪也跪不住,瘫在了地上。
“二牛哥!”简柠心痛喊道。
王二牛为人老实,个头又大,幼时对简柠多有照拂。村里的男孩子调皮有欺负简柠的,他也总会出头护她。
长大了,因家贫娶不上妻,他也无怨怼。知道简柠怕被嫁去做妾,他时常挠着头说可惜自己家穷,否则就把简柠娶回家,定会像小时候一样护着她不被欺负。
王二牛在她心中,可以说如父如兄如友。
也因此,此刻见王二牛被如此磋磨,简柠心中更是恨极了自己。
恨自己,在他需要时,竟毫无护他之力;恨自己,莫名其妙救了人,无端招惹来是非,害了二牛哥。
“放了他,我不嫁了。”应是心死,简柠的话语竟平静无波。
崇弈闻言,立刻丢下手中的剑。左手牵起简柠的手,右手揽住她的腰,脚尖点地,跃上屋顶,又往山林中奔去。
院门口,县令萧诚望着离去的崇弈和简柠,一脸深意。
不多时,到得简柠当日安置他养伤的林中小屋。木板搭成的小屋应已有些年月了,但打扫得干净、整洁。
不大的屋子,被简单地隔成了前后两间。前屋可住人,最里靠墙处摆置一张小床,中央有一四方小桌并两张矮凳,左手床边一个简单的木质矮柜摆放着各式瓶瓶罐罐。
矮柜旁是通往后屋的门,后屋是一个简单的灶房,一个单眼小灶并几个置物架子,地方虽小,各类风干食材、调料、香料却不少,看得出主人平日里是讲究吃食的。
崇弈推门而入,让简柠坐在床畔。打开窗户和门透了阵风,又将门窗关紧,走到床边,问道:“还记得月前在这里照顾我的情形吗?”
“于你而言,不过是捡了个伤者,顺手救治罢了?”崇弈见她只低着头不回话,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双手放在她膝上,仰视着她。
“我知你现在对我无意,但你想嫁王二牛,也定不是因为感情。”崇弈轻握住她的手,见她并未反抗,继续道,“我对你的情意,你可愿看一看?”
“情意?”简柠终于喃喃开口,“断不会长久的。”
世家子弟,所谓情意,都不过一时新鲜罢了。更遑论他这王公贵族、皇亲贵胄。
哪一日新鲜劲过,或是有了新欢,便又弃若敝履。哪里还会记得半分昔日口口声声说着的“情意”?
崇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此刻只觉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充斥全身。他该如何用苍白的语言,让她信他?
屋中沉默良久,林中风过之声窸窸窣窣听得清晰,偶一声鸟鸣清脆悦耳。他多想随着自己私心,就这样留在这林中小屋,做个勤恳踏实的农户、猎户,陪伴她长长久久,让她信他心中的情意,让她明白他的真心。
可如今朝局混乱、新帝年幼、藩王割据,南弋国表面平静,实际局势已危若朝露。皇兄临终重托,他又如何能置新帝和南弋国百姓于不顾?
“你便是把我当作一个尚未痊愈的伤者,随我回京,继续照顾我,可好?”终于,崇弈涩涩开口。
无论如何,至少先把她带在身边罢。
简柠并未答话,脸上也无喜怒,只直直看着面前的桌角。
她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王家的婚事,可以用二牛哥的性命相要挟。
可他捏在手中的,又何止是二牛哥的性命。只要他想,阿爹、阿娘、整个简家,甚至整个云来村,他都可以捏在手中。
她想,也许这就是命罢了。
怕什么便来什么。
许是刚才他说只需将他当作伤者继续照顾,许是终于认命知道反抗无谓,简柠感觉自己仿若突然被人从水塘中拉了起来,霎那间呼吸到新鲜空气。
胸口的窒闷感渐渐褪去,头脑渐渐清明。看着一身华服蹲在面前的崇弈,竟觉有丝不忍。
她手上轻轻使劲,示意崇弈起身。
崇弈心中自是惊喜万分,按她示意在床边坐下。
简柠走到崇弈对面两步远处,低头并未看他,只轻声问:“敢问贵人身份?”
山间农户,只知“崇”为皇姓。可皇族支系众多,她是断不能凭一个名字知晓其具体封号或官职的。
崇弈见她低眉疏离,站起身向她走去。但见她连连后退只好作罢,在床边站定,低声道:“崇弈,高祖第五子,先皇胞弟,当朝摄政王。”
简柠仍低垂着头,泪珠滴落在面前地上,“啪”的散成一圈。
此刻她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任何的反抗均无意义。
也许她从前那般恐惧,不过是命中注定会去承担的预兆罢了。
她跪倒在地,双手前伏,额头重重点地,拜道:“民女叩见摄政王殿下。”
“简柠!”崇弈闭目转身,不愿受她这一拜。
她如此,是明明白白彰显了对他的抗拒。崇弈心中揪紧,痛得他只觉呼吸灼热,沉声道:“起来!”
简柠却未有动作,继续道:“民女农家出身,一无所长,粗鄙不堪,近身伺候恐冒犯殿下。唯有厨艺一技傍身,恳请殿下允我于王府厨房任职,生火净菜皆愿。”
“起来!”崇弈痛喝,她竟连近身照顾于他都不肯。
简柠却仍无动作,只继续求告:“请殿下恩允。”
崇弈两步上前,用力抓着她的双手,强行将她拽起身。可那满心满眼的痛怨在看到她脸上的泪痕时,却霎时间都散了。
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叹气道:“好,别哭。”
简柠又欲跪下谢恩,却被崇弈托住了双臂。
她不敢直视崇弈,只盯着他莽袍上的金丝云纹,轻声道:“殿下何必如此,他日到了王府,也是躲不过的。”
崇弈托住他双臂的手却丝毫不松,沙哑着声音回道:“至少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让我只是崇弈。不是什么摄政王,不是什么殿下,好么?”
简柠未答话,也不再挣扎,只安静垂头站着。
崇弈见她情绪渐稳,右手轻抚着胃部,幽怨道:“从京中赶来,一日一夜未进食,刚刚那一碗薄粥不顶饱。你再给我弄点吃食,可好?”
“好。”简柠应了声,便准备往后屋走去。
“哎,等一下。”崇弈抓住她手臂,“你不问问我想吃什么吗?”
“你爱吃的就那几样,如今饿狠了许多还不合适吃,不必问了。”简柠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后屋去。
崇弈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接着说:“我不再喝那粥了。”
“好。”
简柠从后屋取了水桶,到屋外一口小小的水井处,放下井中小桶准备打水。崇弈一把抢过她手中桶绳,柔声道:“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喊我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