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双晦暗不明的眸子也正直直地看着她,一瞬不瞬。
简柠赶紧撇开视线,这俊美无俦的轮廓、斜飞入鬓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和极薄色淡的嘴唇,如此熟悉。
不正是一个月前她偶然救下,又留下五十两白银离去的那人吗?
此时简柠紧绷着神经的脑袋飞速地转着,想着这人这般阵仗来找她的各种可能目的。
莫不是觉得自己见了他受伤时不堪的样子,要来灭口?
还是觉得自己当时强行喂他食物害他呕吐,如今要来报复?
可他当时不都留了银两,还写了感谢信,该是心怀感恩才对,如今又为何突然此等阵势?
“是你……你来找我何事?”简柠壮着胆子问道。
男人脸色沉了几分,眯了下眼睛,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不悦道:“我劝你先让我吃饱,否则恐怕对你不利。”
“可是……可是,这里没有松花蛋。”简柠无措道。
上回,是因为他受伤需要补充营养,她从家里抠了一点肉末。但肉末太少,没法煮出好的味道,他这人嘴又很挑,稀薄的肉粥不肯喝。她没办法,才拿了几颗松花蛋配着肉末熬粥,让他好入口一些。
松花蛋是她用师傅生前留下的独门秘方腌制的,制作不易,她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吃,更是从没带回来给简家人吃过。如今松花蛋还在师傅生前住的屋子那里,她需得回去拿才行。
正要开口向他说明,只见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一名黑衣人从窗口跃入,手上捧着的赫然是她腌制松花蛋的陶坛。
他受伤那几日,简柠把他藏在师傅生前住的屋子。定是哪次她取松花蛋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如今便提前安排人去拿了。
“你……”简柠本想质问他为何不问而取他人之物,但一想到眼前的形势,便吞下了到嘴的话,默默熬起了粥。
农户人家,猪肉是稀罕物。赶巧明日简柠要出嫁,家里才备了些。
她从储肉的罐头里剔了一小片猪肉,洗净后利落地剁成肉泥。又从坛中取了三四个野生鹌鹑蛋制成的松花蛋,洗净剥皮切小块。接着,烧火热锅倒油,将肉末炒香后加几滴米酒去腥味,加盐调味,加水煮开后下入松花蛋和洗好的大米。
搅拌熬制一阵后,灶房充斥着香气。
简柠见男人手不自觉地抚向胃部,心想这人定是饿狠了,等不了小火慢熬。便添了把柴,把火烧旺,手中的动作也加快了。
一阵忙活后,简柠熄了灶膛里的火,往门口走去。
男人皱眉不满道:“去哪里?”
“摘葱。”简柠小声答道,拉着门的手停在那里不敢动。
“去吧。”男人回道。
简柠赶紧拉开门,到院子边上的小葱地里摘了两根葱,洗净切碎后洒在熬好的粥里,略微搅拌。
拿了灶房里最大的碗,盛了满满一碗,塞了个勺子,端到男人面前。
她没说话,男人也没说话,只拿起勺子,从面上舀了勺粥,轻轻吹凉,然后吃了起来。
简柠看他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地吃着,心里感叹,这个男人即便饿得胃都难受了,吃相还是这么优雅。
男人喝粥期间,院子里又有些动静。简柠听出,是她阿爹和哥哥们赶回来了,一开始被官兵拦住,后来进了院子被直接带到各自房里了。
男人肯定也听到了动静,却没任何反应,只专心喝着粥。
良久,他喝完了粥,把空碗往简柠的方向推了下。
简柠会意,立刻上前收了空碗。
他又嫌弃地瞥了眼那碗地瓜小米粥和桌上洒着的两滴粥汤,简柠赶紧也一并收走,拿了块抹布洗净了,仔仔细细把桌子擦了一遍。
她也不知怎么了,看他今日这身穿着坐在这里,总觉得自家平日里收拾得干净亮堂的灶房,好像腌臜破落得很。
忙活完,简柠回长桌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他发难。
没听他出声,简柠微抬头,见男人已欺近她身前。她下意识后退想躲,却靠上了墙边的厨柜,退无可退。
男人幽深的眸子看不出喜怒,只直直盯着她,简柠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男人又上前一步,一手抬起她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
“你没收到我留的信?”薄唇轻启,他低声问道。
“有……有的。”简柠紧张地喉咙发干,吞了口口水继续道,“还有银两,你不用这么客气的。”
男人脸色更沉,捏着她下巴的手微用力,咬牙问道:“那你为何不等我?”
“啊?”简柠皱了下眉,没听懂他在问什么。
“你不是看了信?”
看着眼前男人牙咬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简柠此刻很确定,他在生气。
但是……
“我不识字。”简柠小声道,“我看你留了银两,想着信上必是写了些感谢我的话,就收起来了。”
男人只看着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低低笑了起来,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轻抚她头发,轻声说:“是我考虑不周。”
简柠莫名地看着面前喜怒无常的男人,只觉得此刻两人的身体靠得过于近了。
虽然此前他受伤的时候,为了给他擦药治伤看光了他大半的身体,但那时他几乎失去意识,又需治伤,实乃无奈之举。
此刻他好端端一个人,跟她这个明日就要出嫁的姑娘靠这么近,实在是不合适。
这么想着,简柠伸手轻推了下他。
可是这男人不仅没后退,还变本加厉往她身上靠。
简柠觉得自己此刻脸和身体都快烧起来了,手上推他的力气加大,却无论如何推不开他。
男人见她一直反抗,最后干脆整个人将她抵在厨柜上,一手牢牢扣住她的腰,把她按在自己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幽幽地说道:“你把我看光了,也摸光了,转头却要去嫁给别人,你这是打算始乱终弃?”
“我……”简柠一时竟然语塞。
“你什么?苦主我就站在这里,你还打算赖账不成?”男人继续无赖道。
“我那是为了救你啊!”简柠整张脸被迫埋在他怀里,讲话的声音听着也闷闷的,“你快放开我!”
“好了,不逗你了。”男人嘴上这么说着,扣着她的手却丝毫没放松,问道,“我留的那封信还在吗?取来,我念给你听。”
“在啊。这几日阿娘和嫂嫂们帮着我整理嫁妆和衣物,我怕她们翻着,一直贴身带着。”说到这里,简柠感觉男人手上的力气更重,让她感觉腰上生疼,赶紧推了推他道,“你松开我,不然我拿不出来。”
男人终于放松了手上扣着她的力道,但却没有完全松开她,只让她把信从怀里掏了出来。
男人接过信,一手展开,柔声道:“接下去我念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清楚了,我只念一遍。”
良久的沉默。
简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等她回音,忙应了声:“好。”
“简柠,因家中急事,须即刻归家,不及告别。然相处月余,我受你温柔、耐心照顾,尝你烹饪之美食,深觉此月乃我一生中最幸福之时光。我见你美而不骄、柔而不弱,心向往之,甚望余生与你相伴。愿你能耐心等我月余,待我处理完家中之事,必以三书六礼相迎。听闻你父兄欲以你婚事易银两,留银五十两以应对。等我。崇弈。”
念到最后,崇弈的声音紧得发干。
简柠只觉得此刻大脑一片空白,灶房里如此安静,她能清楚地听到她和崇弈两人疯狂的心跳声。
“崇……弈……”她无意识地念叨。
“嗯,我的名字。”崇弈嘴角微扬,柔声道。
“崇……弈……崇……弈……”她一直念着,崇弈终于感觉不对,稍松开她,抬起她的头,入眼的却是她满脸的恐惧和惊慌。
“简柠,怎么了?”崇弈轻抚着她耳畔的秀发,试图安抚她。
“崇,是皇姓。”简柠喃喃着,此时她双眼迷离,仿佛看着哪个遥远未知的地方。
“是,但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你而来。”崇弈松开她,微弯腰与她平视,郑重地说着。
简柠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对于门外那些官兵的恐惧,此刻终于彻底具象化。
她明白了。
那些官兵、那驾马车、那位官老爷、趴在地上的村长,这一切都一一具象为她无数次在梦中害怕和恐惧的“婚事”。
甚至,比她能想象到的富商巨贾、乡绅豪强强娶民女可怕千倍、万倍。
简家世代贫农,她简柠一介农女,拿什么去抵抗皇亲贵胄?
她想到母亲操持家务、拉扯他们兄妹长大的不易,想到大嫂三嫂每日里受婆母的讥讽和磋磨,想到二嫂孕期未得一日舒坦一朝生产亡命西去,想到说书先生和邻里阿婶们嘴里大户人家贵妻贱妾们痛苦的一生。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沉到了村口的池塘里,污浊的泥水堵满了她的口鼻。她挣扎着想站起身却更深地陷入了泥淖中,冰凉刺骨的泥水将她的手脚冻麻。
她剧烈地喘息着,感觉胸口和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简柠!简柠!”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急切的呼唤。
简柠用力聚焦双眼,眼前是崇弈焦急担忧的脸。
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你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