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承露台在先朝历尽风光,承仙人雨露,养万世之民,祈的是国运,添的是人寿。

    到陛下这一代,改了。

    人君不信仙怪之说,除出征前要依例卜筮吉凶外,余下祝祷,通通按下不提。

    承露台沉寂多年复又起用,少不得大肆修整。用成千根滚圆如柱的粗木桩架起数十米高的台架,百斤铜盘置于台架正中,周围供奉八方仙人石像,又在四面立起燎火,来通神明。

    如此重劳力的活,只有北军那帮壮士能干。

    何少音这几日在绣院听了不少闲话,听说陛下格外重视中秋祝祷,参与修缮的人都要斋戒沐浴,期间不得擅自出入。

    她曾站上高高的阁楼巴望,承露台百丈远的地方设有重兵把守。

    若要找陆戈,需通过层层关卡,才能去到台架上。

    她磨不开面。

    “外面那么多兵士围着,我进去不好,你身上还担着差呢,总不能带头坏了规矩。”

    末了,她又补一句,“陛下都说了不能擅自出入。”

    “不算出入”,陆戈闪出句话,“监工的帐子搭在最外,你一来,我便瞧见了。”

    她攥着被角的手松了劲儿,原以为陆戈在承露台上,是以那日只盯着高耸的台架瞧,虽然百丈开外确实立着一方大帐,但她没往那上头想,不晓得陆戈就在那帐里望眼欲穿。

    “日后不坐陆家马车了”,陆戈忽然松开她,和她商量,“往后车轿停在咱们府邸,只你一人坐,可好?”

    “陆家马车好得很,为何不坐”,她脸红了,“陈娘子坐一回不妨事,我不是为这个恼的。”

    “当真不是?”陆戈抬起她下巴,眼里尽是探寻意味。

    何少音爱藏心事,他清楚得很,那些信笺,还有乌篷船上的哭诉,总算让他领教了女娘心思能细腻到何种地步。摸清楚脾气,总比无知无觉的好,他乐意哄着。

    但也有哄不着的时候,譬如这次,他在帐子外站了几天,连她半个影都没瞧见。想来想去,她气恼,多半是车轿的缘故,无论如何,陆家马车都不能再坐了。

    被人看穿后老实多了,何少音从他手上移开脸,另有分辨:“是有些恼,陈家马车坏的真是时候,不过,也不全是为这个。”

    她低声说:“我在寺中遇一僧人,他与我说,我会得贵婿,只是”

    “只是什么?”她声音小,陆戈得凑近些方能听清。

    他追问的紧,少音便一字不差的说了。

    陆戈想了片刻,“话里处处转机,未必不吉”,伸手把她身子转正,耐心说道:“若有不解,找那僧人问问,或去找孙太卜课上一卦,也是法子。”

    何少音一个激灵,潜到他耳边低声说:“孙太卜不灵,不能找他买课。”

    陆戈仍俯着身子,一刻不离的盯着她,“为何不灵?”

    少音神神秘秘的说,“课卜占卦讲究清修少欲,孙太卜没有娶妻不假,但他在外面藏有妾室,若算年岁,小儿该满十二了。”

    陆戈抬手朝小脸一捏,“从哪听的这些?”

    “打听不着,轶闻里也寻不见。”何少音抽出个软垫靠着,“怀远消息灵得很,只是那时候孙太卜还是小吏,如今都攀上太卜了,我是看见礼服单子上的名讳,才晓得是他。”

    “既然太卜不可信,便找僧人问个明白”,陆戈做了决断,快速拉她起身,“承露台的差事已了,眼下宫中无事,我先送你回家。”

    何少音本想午后回家团聚,眼下听陆戈提起,她心头一热,他是明白她的。

    她掌不住笑意,“上将军这般周到,怪不得父母喜欢你。”

    “只要何娘子不闹脾气,一切好说。”

    陆戈揉了揉她的发髻,快步出门,在廊外等她。

    宫外停着一辆崭新的车轿,相貌狰狞的大汉立在车边,此人名叫呼日延,她听陆戈提过。

    明明是同族,名字却不伦不类。

    她惴惴不安的进了车轿,刚坐稳,陆戈推门进来。

    他把着腰,把人搂进怀里,低头去寻温软的唇瓣,轻柔的在唇上流连。

    冷了这些日子,他想明白一件事,不能由着何少音闹脾气,她能做到不闻不问,他却一刻也经不起。

    现在,车轿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他踏实多了,忍不住欺负她一回。

    何少音一时愣怔,等反应过来已经由不得她了。亲密的触碰激起她抑制不住的轻颤,飘了声轻微的喘息。

    那腰肢又细又软,借不上力,陆戈单手撑住车壁,把头埋得更低,吻顺着唇珠滑向耳垂,最终落上脖颈。

    “别闹”,何少音匀出手推他,“衣裳皱了还得打理。”

    “那便打理”,他不肯停,宣泄着几日不见的思念。

    “以后不能不理我了。”

    他在一片温软中越陷越深,克制不住的蛮力冲了出来,带着明显的惩罚,让她逃不了,避不开,只能仰起头生生受着,终究答应了他。

    等陆戈放开她,何少音早没了力气,她像朵游云,找到了栖息的枝桠,瘫倒在背后紧实的胸膛里。

    被困意吞噬前,她想起了一桩事。

    “那日我在佛寺里见到了窦准,听说他常年拜佛,在佛前供有灯盏,可惜不知道他供奉的是什么。”

    陆戈平静的接过话,“先住持圆寂多年,没人知道内情。”

    冰凉的步摇坠子掠过他的侧脸,他也不躲,只道:“那灯底下刻有经文,听说是求财生财的,多半和丰乐楼的生意有关。”

    他的网无处不在,何少音并不惊讶,她轻轻点头,“若是为财,的确值得窦将军一趟趟的往佛寺跑。”

    “上将军,陛下去了承露台。”

    浑厚粗哑的声音透过窗扇,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陆戈推开窗,看了眼立在车旁的呼日延,冷声命他备马。

    “回去好好歇着,我进宫一趟。”

    他边说边看何少音,却见她惊恐的躲在身后,探出脑袋,警惕的看向外面。

    瞧出来她紧张,陆戈抬手关紧窗扇,把她揽过来。

    “你怕他?”

    何少音不自在的“嗯”了声,贴在他耳边问:“这人什么来历,看上去苦大仇深,我瞧着不妥。”

    “他是汉人,有一身好本事,住在北桓多年,此次俘虏作乱立了功,我调他在身边听用。”

    陆戈轻按她的手,让她放心,“符离伤还未愈,最近他跟着我。”

    陆戈走得匆忙,何少音回家半日,吃了不少沈嬷嬷做的茶点。

    她心中惦记陆戈,带了满满一屉透花糍,早早入宫。

    金腰牌在手,宫门侍卫无人拦阻,只是她忘了去承露台的路怎么走,凭记忆晃到了鱼藻池。

    满池枯荷早被除去,灌入活水引来红鱼,又是另一番景致。

    今日中秋,没有前来受教的女子,也没有教习的女官,鱼藻池清冷寂静,高大的水杉斜映水中,风一吹,扰动一池秋水。

    “好长一道口子,一时半刻补不出来,不若请宫里娘娘出面,去绣院借套礼服换了最是稳妥。”

    “久不入宫,何必多事,你看看能否遮掩过去。”

    “刮破的正是蟾宫月桂的景,若要遮掩只能拿金线一根根缂了,这活计精细磨人,宫宴前是赶不上了。”

    何少音听了半篇话,又见两位年纪略长的夫人立在池边愁眉不展,于是款款上前行礼。

    “夫人们若信得过,我可以一试。”

    身后突然多出个声音,两位夫人吓了一跳。

    “你是谁?”年纪略轻的夫人面色犹疑,“娘子莫要信口开河,这身衣裳名贵得很,倘若绣坏了或是赶不上宫中夜宴,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娘子也是好心,何必咄咄逼人”,另一夫人缓言步出,亲和笑问:“你当真能补?”

    何少音回笑道:“我尽力。”

    她带夫人们来到水榭上,打开箱柜,里面还有女官留的针线。

    她绣得又巧又快,年纪略轻的夫人呆看半晌,称赞的话再嘴里忍了几忍,终于倒了出来。

    “是我眼拙,没想到宫里还有这等人物。”

    身旁的夫人和悦点头,“娘子绣艺远在你之上,你得认。”

    划破处补了金线,又衔接了蟾宫月桂的景,看不出任何破绽,赶在天光散尽之前,何少音收好了最后一针。

    这一晃,半日时光都过去了。

    暮色沉沉,何少音想起要去找陆戈,不等二位夫人言谢,匆匆提起食盒出了水榭。

    她进宫这么久,陆戈不可能不知道,若知道,就不可能不来找她。

    果然,刚步出鱼藻池,就瞧见陆戈面色凝重的从远处走来。

    他听说何少音进宫了,却迟迟没见到人,陛下前脚刚出承露台,他后脚就奔出大帐寻人。

    何少音自知惹他担心,讨好的去拉他的手,声音说不出的清甜温软。

    “沈嬷嬷做的透花糍,软软糯糯,咱们多吃些。”

    陆戈接过食盒,沉甸甸的定是装了不少吃食。

    小娘子提了这么远过来,他想想便消气了,扯过手腕子,给她揉手。

    “又乱跑,嗯?撒娇没用,账待会儿再算。”

    “怎么算,去哪算?”何少音心虚极了,步子踩得也轻。

    陆戈坦然自若的答着:“自然是去车里算。”

    何少音没了声响,鬓边步摇玎玲,在满是桂花香园子里轻荡。

    廊桥那头,远远走来一位风流倜谠的郎君,腰缠掐丝焊珠金腰带,足蹬缀玉祥云纹丝履,端的一副高门阔绰样。

    “佳偶天成,今儿让我撞见了。”

    褚无恤朝何少音拱手一礼,转头把手搭在陆戈肩上。

    “两年没见,想小爷了么?”

    陆戈斜了他一眼,挑了下肩,“手还要吗?”

    “怎地还生分了?”褚无恤撤了手,放荡不减,“你是我大爷,行不行。”

    说完又冲何少音笑,“何娘子,我家之前有事,不方便出入,今后得空一定来褚家坐坐。”

    何少音得体点头,“两家隔得不远,廷平什么时候路过,也请进来喝杯茶。”

    褚无恤一口应允,“我闲得很,什么时候都有空。不像这位,贵人事忙。”

    他顺势拍拍陆戈,“南越近来又生动乱,北军也不跟着管管。”

    “北军不姓陆”,廊桥幽静无人,陆戈声音低沉,“南边有侯家坐镇,功过是非,你舅舅心里明白。”

    褚无恤冷笑道:“舅舅仁厚,养了南边那群废物这么多年,南越不还是该乱就乱吗?侯威是好汉,可他死了,他儿子根本带不了兵。”

    “侯钧再不济,也是侯家人,南越得给这个面子。”陆戈的话像一柄雪亮的刀,掷在地上。

    半晌,他压低声音对褚无恤说:“陛下不是仁厚,是管不了,北桓战事刚休,哪儿还有余钱打仗。”

    “是得哭穷啊”,褚无恤靠近陆戈,“文武百官虽革了俸,可那点钱顶什么用。不过再穷,北军不穷。北桓那批俘虏在诏狱关着的时候,一听说后面要移交给北军,上头连夜比着北军的定例拨了银钱下来,一个月的数,抵上诏狱干半年。”

    “诏狱何以至此?”陆戈挑眉问道。

    两人所议之事,与何少音无关,她静默的听了半晌,实在无趣。

    眼见二人叙话不止,她轻声打断,“你们聊,我去寻二公主。”

    陆戈不肯放手,反倒握得更紧,“别跑丢了,等会我陪你去。”

    “好小子,看不出来啊”,褚无恤满脸坏笑,“在边关吹了几年沙子,学会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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