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陆戈冲褚无恤挑眉,“好不容易追来的,得疼。”

    褚无恤在两人脸上来回游走,最后饶有兴味的看向何少音,她能把离群索居的狼召回狼群,就是本事。

    这本事,他没有,旁人也没有。

    褚无恤往廊柱上一靠,声音低沉,“年初老萧递了折子请陛下缩减用度,文吏减了俸钱是不假,但每月补发谷物、布帛也算填了亏空,合该诏狱倒霉,空减俸钱。”

    褚无恤不满已久,说话自带三分怒气。

    “文武厮斗,死伤了多少文官,顶上来的人又散了多少银子才爬到今日这个位置,文吏相护,老萧会不清楚?他这回怎么不递折子了?算盘不要打得太响!”

    “才当了几天廷平,收敛着吧”,陆戈示意他就此打住,“诏狱归陛下管,你不是丞相的属官,何必受他桎梏,你想自在,自有自在的法子。”

    褚无恤听出点意思,凑到陆戈身旁。

    陆戈颠了颠食盒,“新官上任,最适合猎几头肥羊开胃,一来树威,二来够兄弟们吃喝,诏狱是个肥差,你穷不了。”

    褚无恤眼瞳收紧,点了点廊柱,“手脚不干净的大有人在,先逮个大的,垫垫肚子。”

    廊桥幽长,陆戈看了眼水中月色,沉声提点:“只是一样,别动丞相的人。”

    褚无恤浑不在意,“真撕破脸,我也不怕他。”

    “不是怕他,是怕麻烦。”

    陆戈没了开玩笑的兴致,冷冷开口:“动他的人,一定会有麻烦。”

    褚无恤见他认真,便收起笑意,只道:“我晓得分寸。”

    边说边揽过食盒,拿出个透花糍吃了。

    “何娘子真会疼人,大老远来给他送吃食,日后若嫌他不好,也考虑考虑我。”

    “你最好能活到那时候。”

    陆戈不与褚无恤纠缠,提起食盒,拉上少音同赴宴席。

    宴席设在宜春苑,来的有皇室宗亲,也有后宫妃嫔。

    朱其昌坐在画案前不染尘嚣,静静的描绘中秋夜宴图。

    二公主招手唤何少音同坐,一并把阿弟介绍给她认识。

    陆戈没拦她,拣了正对的位置坐了。

    褚无恤瞧陆戈身旁无人,快走几步,只是沈霁之比他更快,坐定后冲他儒雅一笑。

    二公主见到沈霁之,是端庄也忘了,规矩也丢了,连皇长子也不理了,目光只停在那人身上。

    沈霁之就这么好看?

    少音耐不住多看了两眼,一道冷厉的目光斜过来,盯得她心里发怵。她很识时务的收好视线,再也不敢乱看。

    “今年中秋绣图比往年的都好,最佳者当推何娘子,楼吉夫人和陈娘子平分春色,余下也有好的,已封了赏赐。想来想去,这三位的赏,还得陛下给才体面。”

    舒贵妃话音刚落,已有宫婢上前依次挂出绣品。

    陛下在双面异色绣图前默立良久,抬手命人取来金墨,挥毫题上“金桂中秋”四个大字。

    “何娘子绣艺卓然,可当世家女子之典范,宫里的女官教习一直空缺,由何娘子补上吧。”

    陛下言罢,又郑重的指向何少音,“专教绣绸,可能做到?”

    好事来得太快,比预想中的还快。

    宋大家被罢官后,宫中无人教习绸绣,何少音自知绣艺远在女官之上,绣中秋图时不是没动过心思。

    但当时只是想想!

    她起身从容行礼,“皇恩眷顾,臣女心中惶恐,不敢不尽心。”

    “区区女官未免屈才,何娘子绣艺上乘,这本事当得起绣院掌事。”

    年长的夫人缓缓步入席间,声音洪亮如钟,身后的年轻夫人朝众人恭谨行礼。

    “太妃快请上座,楼吉夫人也无须多礼。”陛下神色温厚,不疾不徐的坐回主位。

    舒贵妃柔声笑道:“臣妾不通绣艺,担着择选绣图的差事,心里不安的很,唯恐看错眼埋没人才,既然太妃都夸何娘子绣艺甚佳,那便不会错了。”

    楼太妃环顾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何少音的绣图上。

    “双面异色,旷世难寻,皇宫绣院人才济济,但多年来无人能绣。老身听说何娘子只用三日便绣得此图,如此技艺,绣院掌事非她莫属。”

    楼太妃说的在理,席间无人出言辩驳。

    “天下技艺无穷,技高者得胜。以技服人,最能服众。”陛下慷慨笑道:“何娘子,绣院掌事一职你得领。”

    何家人久不领黄差,一领,就中了双彩。

    朝夕之间,身份陡升,漫天富贵砸在身上,把何少音震住了,直挺挺地杵在原地。

    “恭喜何掌事。”

    陆戈率先起身道贺,眼神示意她该谢恩了。

    她这才回神,提起裙摆,跪伏在地,在声浪滔天的恭贺声中领了旨。

    端坐上首的陛下兴致不减,令下的更急。

    “临近秋猎,出行的幄帐、绣幔都要翻新。朱其昌精于画作,何娘子善于绣艺,这件事就交由你二人共同去办。”

    楼太妃颔首笑道:“陛下人尽其用,英明至极。”

    席间恭维热话不止,直到常内侍碎步前来回禀,话音才逐渐消隐。

    “吉时已到,孙太卜正在承露台恭启祝祷,请陛下移步苑外共观。”

    众人跟随陛下走向苑外高阶,朝承露台观望。

    孙太卜操起卜盘绕台一周,朝八方仙人依次礼叩,最后停在巨大的铜盘前,高举双臂念念有词,周围寂静一片,只有燎火毕剥作响。

    硕月皎洁,光华如银,无风无云,大吉之兆。

    孙太卜登时跪地三拜,以完祝祷。

    陛下露出喜悦之色,皇室宗亲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后妃纷纷致礼,共贺大吉。

    “咻”

    台架上,一盏燎火忽然熄灭。

    “咻咻”

    又灭两盏。

    “咻”

    宜春苑前,庭燎之火瞬间烬灭,只余月光堪堪能够照明。

    “查!给朕查!”

    九龙金杯“哐当”一声掷在地上,酒水横洒,湿痕浓重。

    “庭燎之火历代不熄,缘何今夜齐灭,偏偏还是在祝祷的时候,你是要让上天以为朕不恭不敬吗?”

    梁少府得了信连夜入宫,这会儿冷汗淋漓,双腿抖如琴弦。

    “陛下明鉴,这几年战事不断,宫里银钱亏空的紧,庭燎灯油由原先的海鲸油换成了松油,两年来从未有过纰漏,为何今夜齐灭,这,这蹊跷得很。”

    “蹊跷?都克扣到朕头上了,能不蹊跷?”陛下怒斥,“你掌管宫廷用度多年,差事还办成这样,朕看,你不用再担职了!”

    陛下衣袍猎响,拂袖发落了梁少府,半盏茶后紧急令道:“庭燎灯油仍用海鲸油。”

    萧相从席间步出,恭敬叩首,“庭燎礼制,发自先/祖,再节省,也不能省下这灯油钱。臣想,年初削减过一批俸钱,若想节流,再削减一批就是了。”

    “臣以为不妥,”窦准应声而起,跪在地上。

    “先前文吏减俸时,北桓战事正是吃紧,当日为稳固军心才让武将定例维持不变。如今北边虽平,但南越正用粮饷,此时缩减俸禄,恐伤了前线军心士气。”

    陛下扔下一盏茶,“北边难,南边也难,你说什么时候不难!既如此,咱们就都勉为其难吧。”

    出宫门时,已是月挂中天。

    陆戈带着何少音快步而出。

    沈霁之匆忙赶来,扇子抵在陆戈身前,“上将军真沉得住气,适才武将减俸,怎么不见上将军在御前分辨几句。”

    陆戈敲了下沈霁之捏扇的指骨,扇子瞬间跌坠,他从下接住扇子,闲闲的转了几下,敲打在沈霁之肩头。

    “沈大人莫忘了,我家娘子才领了宫职,日后也有俸禄,一加一减,不亏啊。”

    手一丢,扇子落入沈霁之怀里。

    陆戈张扬不羁,沈霁之忍就忍了,怎得何少音在听见我家娘子时也不知羞,还附和的点了点头,气死人了!

    远处呼日延牵马过来,陆戈不接缰绳,冷道:“骑什么马,跟着何家车轿走。”

    看来,陆戈是打定主意要和她同乘车轿。

    她刚坐稳,听见外面有清润女声叫住陆戈。

    “我见陆夫人喜欢在佛前供奉福袋,闲来无事绣了好些,省的夫人再动手了,劳烦上将军把福袋带回去。”

    何少音蹙眉,这是陈映姝的声音。

    陆戈淡淡开口,“我不回陆家,呼日延,你跑一趟。”

    许是被呼日延的相貌吓着了,外面几声惊呼,紧接着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音。

    “佛前物件贵重,几经转手就不灵了。医士说姑娘手臂有伤不能做活计,只是姑娘体谅陆夫人辛劳,执意要绣,上将军莫要辜负我家姑娘的心意。”

    “既然转手不灵,陈娘子自己送吧。”陆戈疏离的声音隔着窗纸渗进来。

    “上将军误会了”,车轿外,陈映姝着急解释,“将军和陆夫人是血亲,由您去送最好,当然,心诚则灵,他人去送也无碍。我只是体谅陆夫人辛劳,想尽些心意。”

    陆戈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他还有笔账没找何少音算,眼前的事必须速战速决。

    “母亲辛劳,自有我与何娘子体谅,不劳旁人费心,陈娘子也是聪明人,何必事事强求。”

    窗扇从里头推开,何少音探出脑袋莞尔一笑:“我家将军说得是,陈娘子手伤未愈,就该听医士的话好好养着,福袋的事,不劳娘子挂心。”

    褚无恤从后面走来,慢条斯理的拖着腔:“何娘子绣艺上乘,陆家的福袋,何须陈娘子操心啊,倒是我家,没人会绣这玩意儿,不然我拿走?”

    “你,你……”

    陈映姝额角抽动,面露恼意,她不屑与褚无恤口角相争,冲陆戈行了一礼,急急跑开了。

    褚无恤敲了敲八銮车舆,“够宽敞,能捎上我吗?”

    “不能”,何少音断然拒绝。

    褚无恤双手一摊朝陆戈讨说法,“你不管管?”

    陆戈斜靠在马车上摇了摇头,“她说了算。”

    何家马车晃悠悠走了老远,褚无恤还停在原地,直到宫门口人都散了,他才去牵他的马。

    车轿里,何少音有意和陆戈隔开些距离。

    “陈娘子长得貌美,上将军就没相中?温柔端庄,得体贤良,陈娘子样样占全,我一样不占,上将军不再考虑考虑?”

    “没完了是吧。”

    他挺爱看她挑事的,她最好别停,待会儿欺负她,也算师出有名。

    “我随口说说,真要计较就没意思了”,何少音那点机灵全用在了这上头。

    “是吗”,陆戈伸手把她揽在身前,“有件事,不能不计较。”

    他的声音突然冷重,“沈霁之就那么好看,嗯?方才何娘子眼都移不开了。”

    这话炸在耳边,惊得她头皮发麻。

    她心虚的晃了眼神,话也说得不利索,“轶闻里说他是京兆美男子,我得好好看看,看他当不当得起。”

    下一刻,粉嫩的长臂环上陆戈的脖颈,她凑近打量眼前的人。

    银亮的月色被窗纸筛过,越发朦胧清幽,陆戈的脸庞浸在柔和的月色里,失了冷傲,添了俊美。

    “和我家将军比,他还差一截。”

    何少音嘴里抹蜜,柔指顺着他眉眼下滑,越过高高的鼻骨,停到他的唇边。

    “其实,上将军也是个美男子。”

    陆戈按捺不住她的撩拨,握住细腰把她压在软榻上,他吻得深,勾起小舌往里探进,何少音承受不住,眼眸里零星起了雾气,里衣沾了薄汗湿津津的黏在身上。好在车舆上的铃铛坠儿够响,盖住了她喘息的轻吟。

    终于在她最后一丝气力殆尽前,陆戈放开了她。

    他重重的捏住小脸,“把美去掉,我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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