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意安,我回来了。”

    帷幔逐渐映出个身长玉立,手持折扇的人影。

    影子越来越近。

    她指尖微颤,手中残纸翩然抖动,然而她的目光在芙蓉线香袅袅直上的青烟里越来越沉静深邃。

    “妹妹怎么在这里?”

    何贤惊立在茶台前,两人的目光隔着朦胧青烟交汇。

    “我来帮阿嫂写回帖。”

    没有半分突然被撞破的惊慌,她的声音反而又轻又冷,像冬日湖面的团团薄雾,让人听不出情绪。

    何贤一眼看到妹妹手中拈的残纸,眉头拧紧。

    很快,所有仆妇被他赶去外院,门窗全掩,透不进一丝风。

    兄妹俩默契地分坐茶台两侧,谁也没有想到,生平头一次的兄妹对谈发生的如此突然。

    “长兄洞若观火,能察旁人不能察之事,数年不涉朝堂,城中诸事却尽在预料之中。”

    她接过长兄递来的一只粉彩荷花鹭鸶茶碗,声音清淡渺远,好似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何贤爽利摇头,熄了煮水的风炉,拿茶夹选了一只白瓷三清茶碗摆在面前。

    “打发光阴胡写一通,只有妹妹当真了。”

    看来他是想三两句打发她。

    还当她是稚子幼童么,大费周章关门闭窗,屏退一干闲杂外人,只是和她煮茶品茗?

    她露出顽笑的神情,“残纸上墨痕疏浅,想来是数天前写下的,文武厮斗却是昨日之事。长兄随便几笔就能未卜先知,了不起,了不起。”

    纸上明白写着,萧睿效仿兵书拟制军纪,散军中早已议论纷纷。为平息众议,他常借议事的由头与将士们夜宴笙歌,拉拢人心。

    萧睿是文官出身,没少向文吏们请教军纪,张口闭口就是得了谁的指点,此番参与共拟军纪的文吏不在少数。

    如今他在百官中得了个虚心求教的名声,只是文武众臣却因见解不同而嫌隙更深。

    残纸上的话,句句在理。

    “长兄既能料定文武之间迟早会生事端,旁人也能料定,所以便一早搭好戏台看戏?”

    夏末微凉,房中仍是闷热,铜鉴里堆了冰,润出清澈莹亮的水,时不时有“滴答”砸落之声。

    何贤的笑失了自在。

    “此话何意”

    冰块碎裂一声,零星冰渣滚落。

    她眸底,也生了寒。

    “方才听陈府管事说,去丰乐楼过寿的主意是萧家管事提的。”

    何贤一愣,手中的折扇也不摇了。

    “在府里过寿有什么趣,只有去丰乐楼办寿宴,文武百官才能闻之心动,齐齐到场。”

    人越多,越容易生口舌是非。

    一堆干草,嘣个火星就能引起熊熊大火,何况是政见不同、恩怨极深的文武两方,寻个由头,便能闹起来。

    只是猜测,她说得极慢。

    “若没有俘虏作乱,其实厮斗一事轻而易举就能把群臣湮灭。”

    残纸被她丢进炭盆。

    何贤重又燃起风炉,跃起的火苗卷起纸张,吞噬地一干二净。

    何贤的嘴张了又合,吞吐出几个字。

    “所以萧相有意引群臣赴宴,闹出风波?”

    她怔然,摇了摇头。

    “没有凭据,许是我多心了。”

    门外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话,何贤愠怒,正要撵人,远远传来沉闷的钟鸣声。

    陛下降诏罪己,昭告天下。

    “朕德不张,四方有变而不察,群臣失和而离心。文武厮斗,俘虏作乱,变故频生,天地之警也。万姓之过,在予一人。致有今日,朕甚愧之。”

    除了罪己诏,还有一道圣旨颁下。

    即日起萧睿革职停用,散军将领永不叙用。朝臣中凡去丰乐楼赴宴者,闭门思过三日,革俸半年。

    圣旨中着意强调,日后文武分途,互不干涉,北桓俘虏移交京兆北军管辖。

    何贤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今后三日朝堂之上唯有萧相了。”

    又合起折扇连声叹惋,“半年俸禄就这么没了!要告诉意安,日后少去赴宴才是。”

    她略一思索,忽而眨巴眼睛说道:“以长兄的才智,但凡做事勤勉一些,何愁没有高官厚禄。如今这般官声不显,可甘心?”

    何贤但笑不语,一点不在乎他那可怜的官声。

    “若人人都像陆戈那般勤勉,可不累死。我不羡慕高官厚禄,只是不甘心白白效力。”

    她轻轻摆手,“长兄不在乎前程,也不在乎侄子侄女的前程么?一味地躲懒藏拙,将来会后悔没为孩儿挣个好出路。”

    何贤一怔。

    唇边残存着破碎的笑意,像铜鉴里漂起的一块块碎冰。

    他笑得勉强,手中折扇险些跌落,“我子孙缘浅,不会有这些烦恼。”

    缘分再浅,来日之事谁说得准?她有些看不透哥哥。

    “长兄说得这么笃定,莫非根本不想要孩子?”

    她信口胡诌,落到何贤耳中却是字字心惊。

    妹妹就这么轻易踩上他的痛楚,他又恨又悲。

    “生下来提心吊胆,还不如不生。”

    好端端的线香因他的突然断喝而弯折,惊落满屋芙蓉香。

    她只是揣测,没想到何贤会这般恼怒,愈发不解。

    “为何会提心吊胆?”

    何贤也觉得失态,别过脸,垂头不语。

    她眸光深沉,声音压得极低,“长兄的心思,阿嫂也知晓么?”

    何贤眼周跳动,似一把利刃插入心头。

    少音觉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愧悔,心底凉凉。夫妇恩爱多年,没有子息,竟是哥哥一人的主意。

    他明明那么喜欢俞意安。

    却不愿与她有孩子,还隐瞒多年。

    身为女子,她完全能够想到俞意安知道实情后会何等悲愤。

    她狠狠道:“你有没有想过阿嫂的处境,你是男子,没有人会指责你,可她何其无辜,要替你背上不孝无后的恶名。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冷眼瞧着何贤,等来的却是无尽的沉默。

    她讨厌拖泥带水,当下起身穿过层层叠叠的帷幔朝门外走去。

    “少音”

    何贤终于叫住了她,妹妹能忍自安,心思更比常人迅敏,已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要糖的小娃娃了。

    他喉头一松,话音松散凌乱,饱含酸楚。

    “那晚来府里给你瞧病的,是当年侍奉过长姐的女医,你可认出来了?”

    悠悠十载,曾经容貌姣好的女医如今苍老如老媪,她如何认得出?

    她不明白何贤为何突然扯上女医,只冷淡说着,“我记得那位女医是能说话的。”

    何贤苍郁一笑。

    “长姐死后,她染了一场恶疾,再不能言语了。不会说话的人,才能一直留在宫里不是么。”

    她无言,撩起面前垂下的帷幔,如同穿过一团浓雾,一步步走向何贤。

    “你害怕,难道是因为她?”

    何贤的笑碎在脸上。

    “她就不怕么?女医容颜过早衰败,焉知不是每日担惊受怕的缘故。”

    “毕竟,长姐自戕,多亏了她相助。”

    何少音猛一抬头,衣裙上芍药花淡淡的粉一路开进眼中化作淋淋的红。

    夜色浓浓,沈嬷嬷特意在浴桶里铺满了柔白的茉莉花瓣,朵朵莹白开在她凝脂如玉的肌肤上。

    水再暖,也驱散不了心头的寒。

    “长姐属意之人从来不是陛下。”

    “她曾让女医开了一副极寒的方剂,日日煎服,以致体弱多病。此事,陛下知晓,父母知晓,如今连你也知晓了。”

    耳边尽是何贤的悲愤。

    “身为妃嫔,岂可自戕?为兄不涉朝堂,却时时觉得头上悬着一柄利刃。君心反复,倘若有一日,陛下在午夜梦回之时因爱生恨,何家九族皆灭。”

    她痛苦的闭上眼,面前却异常清晰的浮现出何贤无助的悲恸。

    “并非我要藏拙,只是风头太盛容易惹人嫉恨。何家的过错太大,被人搜罗出来,合族要受牵连。”

    “母亲带你去樊州,是一早存了何家遭难就把你远远打发出去的心思。”

    她撩起水,嫩白脖颈上沾的片片花瓣顺水流下。

    一时不知该怪谁。

    好似人人有错,又好似人人都没错。

    她筋疲力尽地趴伏在桶沿上,露出雪白光洁的肩背,任由沈嬷嬷把精心制好的茉莉花膏一层层地敷在她身上。

    花香四溢,令人沉醉。

    她突然明白陛下为何连女儿一句辩解都不听,就将出身高贵的公主干脆利落地贬为庶人。

    如果短命是何萱的报应,那么这报应也是他默许的。

    长公主奚落何萱命不长时,他亦觉得字字诛心吧。

    没想到陛下对长姐用情至深到这个地步,他允准所爱之人做任何事,包括死亡。

    她睁开眼,难怪陆戈会有那番决断,她有些理解他了。

    沈嬷嬷笑着递来一件沾满花香的寝衣,她触到腰袢上垂的两条丝绦,好似眼前摆了两个选择。

    君心难测,一朝即生,一朝即死。

    何贤惧死,陆戈信生。

    那她呢?

    突然有好多话想和陆戈说,偏偏朝臣要遵旨思过。

    她取出一张信笺,落下满满一页笔墨,末了又勾勒几笔她的肖像。

    思量着日后再拿给他看。

    次日宫中有内侍来宣旨。

    京兆城凡世家女子,不论出阁与否,十日之内皆要呈递一副中秋月圆绣品,共贺佳节。绣艺前三者,可受邀赴宫宴。

    内侍笑容满面,“往年中秋宫宴非皇室宗亲不得入,今年贵妃娘娘的意思是人多热闹,特准绣艺佳者一同赴宴,可是难得一遇的殊荣。”

    少音淡淡笑道:“多谢提点。”侧身示意阿元送上一只鼓鼓囊囊的香袋。

    那内侍微微掂量,顿时眉开眼笑,“何娘子如此客气,真是折煞奴才了。听说娘子绣艺甚佳,这前三人中定有娘子。”

    她眉睫一动,近前问道:“敢问一句,除了皇室宗亲,可还有旁的赴宴之人?”

    内侍当下会意,打了拂尘命身后内官退得远远的。

    “娘子算问对人了。昨儿听着信,上将军,窦将军,萧丞相和沈大人也会赴宴,好像是为了化解文武仇怨才会如此,多余的咱就不知道了。”

    那内侍提起文武厮斗一事,口中不免唏嘘。

    她微笑送走内侍,心中有了底。

    舒贵妃知晓她绣艺不凡,这恩令听着就像特意为她请的。转念一想,二公主是她亲生女儿,定没少在贵妃面前说起她和陆戈的事。

    如此看来,舒贵妃是有意撮合她和陆戈了。

    此事虽然不劳烦贵妃帮忙,不过这好意她得领。

    中秋月圆绣品,定要好好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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