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招揽来丰乐楼做活计的匠人俨然个个都是好手。
只消潘通三言两语,众工匠脸上已浮出明了之意。
不多时,刮刨锯截的声音杂乱一通钻入耳中,于严谨有序中重铸先前满楼繁华的盛景。
繁忙和嘈杂的气氛笼罩着身处其间的每一个人。
无人注意默立在柜台前的何少音和徐管事,也无人察觉二人之间涌动着和周遭一切不甚相融的冷寂。
徐管事的神识渐渐清明,眼珠也活泛起来。他上下觑了何少音一眼,方才惊觉言语失当。
与其在这里与一个毫无来头的小女娘白费口舌,不如暗自计议如何把事情妥善了结。
他长吁一口气,转身走出几步,快语吩咐仆役抬上箱子离开。
何少音不紧不慢地相跟出去,在一辆立着“何”字挂牌的八銮车舆前停了步,轻语妙音爽利说道:“人人都有为难之处,若不知晓倒也无可指摘,倘若知晓,想来不会袖手旁观。”
徐管事正欲撩袍入轿,听了这话旋即回转过身,目光在触及她身后的八銮车舆和“何”字挂牌时微微惊诧。
见他口齿紧闭并无应答之意,两道横眉倏忽一皱隐隐有难言之态。
少音心中了然。
她清浅转身不欲在繁华街口与人难堪相对,只身步入轿辇吩咐车夫行路。
车辙遥遥,铃铛坠儿轻快晃动传来空灵脆响。她倚靠在席榻上随意拨弄软枕垂下的一行五彩绦穗,染了蔻丹的指甲在不露天光的车舆里愈发鲜红。
京兆城人人都爱送金子作贺礼么?
想到陆戈也曾以金做贺礼相赠,白皙的面庞随即挂上一抹甜笑。
忽又觉得蹊跷,徐管事为何执意用这箱金子去销账,莫非是陈家不舍得出酒钱,单指着这箱贺礼过寿诞么?
陈太傅节俭倒和他不喜铺张的名声相称,怎么萧丞相行事也如此小气。
这么一比,还是上将军出手最阔绰。
“陈家马车可在后面?”
她有意克制话音,既不被铃铛坠的响动掩盖,还要正正好好地落进车夫耳中。
没一会儿,车夫粗重的嗓音传来。
“跟在后头,这条路是大路,他家从这里走不算绕路。”
同路了一段时间,陈家马车终于追了上来。
隔着窗扇,徐管事惨淡的脸上挂起求人办事的谦和之色。
“素闻何娘子绣艺不凡,不知今日是否得空,叨扰娘子做些活计。”
何少音羽睫轻动,听出了徐管事话里有话,眼明心亮地说道:“不知道管事想要绣什么?府中有现成的绣样,不妨前去挑挑。”
因昨日城中大乱,今日大将军府宾客稀少,难得有安闲的一天。
何少音领着徐管事一路来到平日堆放绣品的西偏阁。坐定后也不拿话寒暄,言谈直截了当。
“此处无人会来,你有何为难之处,不必遮掩,直说便是。”
眼见侍女被她打发出去,徐管事懊丧叹息,上前低声恳求。
“能否借徐某三十两银子周转,等日后手头宽裕一定还给娘子。”
她微微侧目,脸上并无一丝讶异的神情。
“我向来不与人在银钱上有出借,今日见管事身陷困顿似乎为难至极,也不是不能破例。”
徐管事眸光一闪露出欣喜之意,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未等他开口言谢,少音先敛了笑意,抬手正了正发髻上簪的金步摇,带出几分凌厉之色。
“不必急着谢我,我总要知晓这钱用在何处,才肯放心出借。”
本以为她已应允,没想到是先礼后兵。如此贸然相问,徐管事不曾防备,笑意微僵。几次垂眼沉吟,嘴唇张合不定欲言又止。
她转着葱白纤指上的翠雕桃子纹戒指,云淡风轻的微动朱唇。
“莫非是补五十两白银的亏空?”
问话干脆利落,似一枚突然袭来的箭矢稳稳击在靶心上。
徐管事匆忙躲过她的视线,面色焦黄,眼珠转了几转,声音低了下来。
“何娘子何出此言?其实是在下家中出了变故,急需银钱周转。娘子做着绸绣生意,手头到底宽绰,二十两银子应该不在话下。”
她淡淡的看了徐管事一眼,面色平静似一汪不受风雨惊扰的深潭。
“徐管事不要多心,与人借钱总归有个由头,你找他人出借,也难免要经此一问。我是有些闲钱,也可以分利不取的借与你。”
她有意话停此处,再开口时蓄满浓浓的失望。
“只是徐管事为人吞吐遮掩,毫无信义可讲。借钱给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很不值当。”
她绽出不悦之色,顺势起身大有要送客之意。
徐管事在听到分利不取时紧绷的面颊有一瞬的松动,不想何娘子顷刻便打消了借钱的兴致。
他心内焦急,上前一步拦住。
“何娘子聪慧过人,既然猜到了借钱的用意,又何必要我开口言说。”
她很懂分寸的停下脚步,浮出几丝和缓悦色。
“我只是好奇,陈家账上连五十两银子都拿不出,须得你从中周转么?从没见过自己出钱贴补主家亏空的,徐管事当真是难得的贤仆。”
徐管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又不敢轻易扯谎被她识破,只暗道何娘子心思机敏。
她既已猜出自己的用意,又肯借钱帮他解燃眉之急,想来一介女娘掀不起什么波澜,再没有比她更妥当的人了。
主意既定,徐管事浑身似卸下千斤重担般松了口气,“娘子说笑了,哪敢当得起贤仆之名。”
当下摇头长叹:“是在下喝酒误事,平白被人摆了一道,不得不吃下暗亏。”
见他如此说,少音缓缓几步重又坐回座榻,口中轻道“愿闻其详”,还不忘抬手请徐管事落座。
徐管事领了好意,惭愧说道:“几日前,萧家管事送来一箱金子为太傅贺寿,我不敢怠慢亲自入库登记。可巧他此时过来寻我吃酒,当面不好推脱便跟着去了。”
“不料晚间回去时太傅问我贺礼一事,我不敢说因吃酒耽搁,只得谎称都已办妥。”
听到萧家管事寻人吃酒时,少音暗觉不妙。她轶闻看得太多,猜也能猜到萧家管事的别有用心。
果然,徐管事越说越气愤。
“原来太傅听萧家管事随口提到这贺礼足够包下整个丰乐楼,便动了在丰乐楼过寿的心思。白日里已去知会潘通,单等核算好酒钱后,由我去销账。”
徐管事悲愤交加,悔意十足。
“待当晚赶到库房时,我才发觉萧家送来的金子不对。除去上面一层金锭,底下的金子皆是成色不足,根本换不出多少银钱。”
也不必他再费口舌,何少音深深看了他一眼,知晓他的难处。
倘若他将此事禀告太傅,且不论他擅离职守、喝酒误事,单凭扯谎欺瞒主家一条,日后就不能被府里重用。
即便太傅相信他所言是真,那萧家管事也未必肯认账,大可以说是陈家暗中调换了金子。
说起来金子在陈家院里搁了已有半日,保不齐是哪个奴仆手脚不干净,甚至还可能栽到徐管事头上,落他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
真到那时就是人尽皆知,不得不上公堂才能了结。
设局之人心思缜密,一招一式皆是有备而来,明枪暗箭之间难以抵挡。
徐管事露出灰心之色,“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大管事,若传扬出去,或是一遭闹上公堂,几十年的名声就全毁了,没得叫人臊脸。”
她犹疑一下,还是问出口,“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怎知不是陈府里有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徐管事语气坚定,“库房三道铁门,钥匙全在我这里,旁人绝不可能进去。”
她犀利试探,“如此说来,你准备自己填了亏空,不声不响把这件事情了结?”
徐管事无奈点头,“陈家账上的钱都有定数,我不敢拆东补西再闯祸事,眼下只能如此了。”
短暂沉默后,她放松肩背,身子往座榻后一靠。
“那依你看,这件事是萧家管事中饱私囊私自偷换的呢,还是萧丞相暗中授意的呢?”
她不温不火的道出这句话,着实把徐管事吓了一跳。
“萧丞相是何等人物,断不会为了区区一箱金子做出这一戳即破自损名节的污糟事,定然是萧家管事见钱眼开私自偷换。”
她眸色凝紧,转着戒指的手倏忽一停。
萧相的声誉果然和轶闻里的一样,揪不出一点错处,连民心都向着他。不过也是,堂堂相国大人不至于因这一箱金子坏了清誉,换谁都会怀疑是管事所为。
徐管事见她久不言语,复又哀怨恳求。
“家中一向是夫人管钱,我手头现拿不出五十两银子,也再难张口去向外人借,其实娘子所言在理,借钱总要有缘由的。”
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虽然大头搁在樊州,但傍身的体己钱还足够使。
她无心再与徐管事虚耗光阴,利落起身,来到桌案前铺纸研墨。
“你且过来立个借据作凭证,五十两银子都可出借,我分利不取。”
徐管事猛一听这话,委实不敢相信,呆立半刻后踉跄着小跑过来,提笔拟好借据与少音览阅,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盖章作结。
白底黑字,抵赖不得。
何少音拿着借据微微出神。
“你方才说去丰乐楼过寿的主意是萧家管事提的?”
徐管事欣喜过了头,问什么便答什么。
“正是,若不是他多嘴,陈太傅万万舍得去丰乐楼耍一回排场。”
送走徐管事,她缓缓步过石桥,沿着湖边小径避柳拂花独自前行。淡粉色芍药花枝衣裙掠过低矮的丛木,掀起丝丝惊颤。
她看着一行行仆妇自她旁边经过,又听到身后婢女一阵阵行礼问安的声音。
举目四望,是一派祥和安宁。
恰如此刻风平浪静的京兆城。
“可找着你了,原来躲在这里偷闲。前些日子门房收的帖子还没来得及回,妹妹行行好,替我写几张回帖。”
俞意安手中摞着一叠大红请帖,脚步轻盈,一看便知她的好心情。
少音顺着她的话笑道:“当家就是不一样,明明是使唤人的话,直叫人推拒不得,长兄一手好字不拿来写回帖岂不可惜。”
俞意安推搡她胳膊,眼底闪出羞怯,“他去官署办差还没回来,只好请妹妹出面了。”
何贤夫妇的恩爱,府里人都有目共睹。数十年如一日相敬如宾,搁在寻常百姓里也难得一见,何况出自公子王孙家中。
连她也不免艳羡。
到底是何家头一个文吏,夫妇俩的居室处处透着清雅风韵。
楹柱两侧悬着色泽清润的水碧色烟罗帷幔,门厅连接处不置屏风遮挡,单摆一架多层紫檀木架,古玩玉器陈列其上,彰显主人的品味。
屋内宽阔的金丝楠木根雕茶台上立一细长香架。一支线香倒挂焚燃,清香四溢,闻着倒像是这个时节才有的芙蓉花。
书案正对窗外一丛苍劲绿竹,金色的日光透过疏密错落的竹叶洒到案几的宣纸上,隐约勾勒出几片叶子形状。
何少音一一将写好的回帖递与长嫂,两人谈笑半日,忽忆起昨夜险些跌倒,不免旧事重提。
“不怪妹妹分神,湖边路窄,我也在那里跌过一跤。这事缓不得,眼下不修整,冬日里结了冰更要摔坏人了。”
俞意安说着自个儿打了帘子风风火火地出门张罗。
她恍然发觉,自从府里宾客盈门后,长嫂言行举止愈发果决气派,好似压抑许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见之前在外人面前,她受了不少冷遇,如今扬眉吐气,自然是意气风发。
一人坐着无趣,何少音正欲离开,手却碰倒了书案上摞的书卷。
几本公文也掉落在地。
想来长兄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户曹文吏,上朝听政的事从不与他沾边,是以公文里只细碎记载些城中民户的户籍田产罢了。
少音收拾整理的功夫,竟一眼扫出公文里有两处别字。
如此敷衍公事,怪道何贤官名不显,常年不见升迁。
她不便久留,把书卷一本本归置妥当。
最上面的书卷里零星掉出几张残纸,她一目十行看去,心中大惊。
残纸上,密密细数了萧睿拟制军纪以来的种种不当之举。
末页赫然写着“文武离心离德,竞相对立之势,譬如破竹,一朝断裂,将倾于旦夕之间。”
她怔然,长兄早有预料。
心中旋即一惊,他竟有如此才谋。
那他长久以来不声不响,敷衍公事,又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