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回过神,转身迈过半膝高的玄石门槛,俯仰之间,视线已落在了立于庭院正中的父亲身上。

    或许今夜夜色不明星光黯淡,又或许此刻寂寞空庭无人来往,父亲何时站在此处,又在此处站了多久,她全然没有觉察。

    一时失察过后头脑格外清醒,直觉也锐利起来。

    想来她在府门外目送了陆戈多久,父亲就远远的立于庭中望了她多久。

    她心头一动,快步朝父亲走去。

    庭中燎火将何大将军的影子拉扯得无比魁伟,有一刻,好似与记忆深处那个鬓边尚无白丝的父亲完全重合。

    步子尚未停稳,何大将军已悄然露出和蔼的微笑。

    “怎么不请上将军进来坐,过府门而不请入,不是何家的待客之道。”

    父亲果然瞧见了。

    她面色大窘,适才与陆戈共乘一骑而归,她是如何害怕地缩在陆戈怀里,又是如何不懂得拉缰绳只会牢牢去握陆戈的手,想必父亲远远一观便知晓全貌了。

    面颊羞红好似沁出血来,声音低沉掩饰泛涌而上的尴尬。

    “陛下深夜急召,听闻萧相已入宫觐见,故而不敢邀上将军入府停留。”

    何大将军并非善言之人,听了这话只略略点头,嘱咐她回房好生歇息。

    辞别父亲,她穿过回廊,踏上石桥,一路往房中行去。裙裾随着她袅娜的身姿起伏偏转,影子在足下忽前忽后流转不停。

    父亲看似漫不经心,方才眼角细微的抽颤分明是对今日之事如何发落十分在意。

    而此时此刻暗自揣度圣意之人又岂止是何大将军一个。

    在京兆城最奢靡繁华之地公然厮斗,赴宴的文武百官都难逃其责。如今怕是一个个正惶惶不安,今夜注定不得好眠。

    合该庆幸北桓俘虏于今日作乱,闯下泼天祸事。陛下短时间内不得不将心思全然扑在处置俘虏一事上,矛头直指萧睿和散兵将领,否则……

    少音心中思量,浑然不觉脚踩在了湿滑的青苔上,来不及惊叫出声,身子已趔趄几下,好在她足尖快速地从青苔上移转,及时扑腾手臂稳住平衡,才不至跌倒在地。

    湖边模模糊糊立个人影,手里提一盏熏黄的琉璃灯。

    那人听见动静,打着灯朝她张望,脚步越行越急。

    “姑娘好端端地不走石板路,怎么走到这泥地上了。”

    见来人是阿元,适才慌乱的心稍稍安定,口中只说无事。

    阿元耐不住焦急,“这路临湖,晚间潮气大,青苔上沾了雾气可要摔坏人的。能从石板路上斜着走出来的,只有姑娘一个。”

    借着灯烛的亮光,她才看清身后的几枚泥泞脚印。

    方才心有杂念,步子失了方向,竟直直地从石板路上踏出,踩到这软泥地上。

    她拂去衣摆上沾着的几片薄苔,明快说道:“此处路窄难行,倘若上夜的仆妇们一不留神踏出去,可要摔坏了。明日我告诉阿嫂,将路扩宽些。”

    阿元小心地提着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路上,“石板路虽窄,可只有姑娘一人会斜着走出去,旁人断做不出这种事来。”

    “只我一人?我就这么与旁人不同?”

    她信口答对,忽觉得这话耳熟得很,仿佛已经在心里说过一遍似的。

    阿元嬉笑道:“旁人走路时没有郎君可想,自然会顾念着脚下。不似姑娘,满心满眼里都是上将军,可不就分神了么?如今合府上下,只有姑娘不同,仅此一人啦。”

    ……仅此一人

    好似一道幽蓝的闪电赫然劈在墨色的天幕上,白日里来不及细想的琐碎念头被骤然串连起来,随耳一听的话也被无限放大,周遭一切显得森然又诡异。

    今日似她这般特立独行者,

    还有一人。

    太傅过寿,文武百官齐聚。除了陆氏夫妇入宫觐见外,唯有萧相一人称病未至,只遣萧睿携女前去恭贺。

    萧相连区区接风宴都要不请自来、大行风头,怎会轻易错过太傅寿诞如此绝佳的在文武百官面前立威的机会?

    萧相病了,入宫的倒快。

    饶是病痛缠身,也要去为儿子开罪,甚至这罪未必非得安在萧睿头上。

    ……

    只是猜想罢了,恰如水中浮萍,无根无据。

    阿元见她一言不发,探头浅问道:“姑娘在想上将军么?北桓人凶神恶煞,不知伤了咱们多少兵士,上将军可有受伤?”

    听阿元低语关心,她微一摇头,“他无事,倒是符离臂膀上挨了一刀受了伤。”

    那兵士口中所言的将军受伤不是陆戈,却是符离。好在伤口不深,未伤及筋骨,医士说休养半月也就好了。

    不想阿元倏地面色失血,惊叫出声,混着浓重的担忧。手中的琉璃灯盏摇晃不稳,险些跌落。

    见她如此挂怀,何少音只当她受了惊吓。

    转手接过琉璃灯盏,好言安慰,又应允城中兵防一撤就准她去看望符离。阿元这才舒了口气,只埋头行路,不再多言。

    闹了一日,她身心俱疲地倚在妆镜前,任由婢女们围上来拆卸妆环,褪去袖衫。

    “咦?耳坠少了一只,许是方才掉泥地里了,我去找找。”

    神思懒怠间听得阿元提起耳坠一事,流苏窸窣坠落的声音乍然响起,陆戈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耳畔。

    少音猛地睁开半合的眼眸,羞意迭起,伸手扯住阿元衣袖。

    “跑太快掉在街上了,不必去寻。”

    “耳坠值不少银钱,倒是便宜了过路的人。”阿元愁了眉头,转瞬惊疑:“姑娘打小不记路,一路跑过去可曾迷路?”

    她微微一怔,好似顺顺当当地就到了将军衙署,且不说没走岔路,倒像是冥冥中知晓前路似的。

    她只作不觉,随手接过婢女绞好的香帕,轻快说道,“前不久才去过一次,不至于记错路。”

    阿元还想说什么,话音被一个更高亢嘹亮的女声没过。

    “何娘子把喜事瞒得这么好,连和我也没透风,亏我在外头还自诩是你的旧友。”

    她越过阿元去看,却是林尚芸欢天喜地的撩起纱帐走进来。

    “你和陆戈是怎么回事?要一五一十的交代哦。”林尚芸揽上她的肩头,豪爽的逼问道。

    深夜乍见旧友,何少音因惊喜而浮动的笑靥愈发明媚,“林娘子为何会在此处,也要一五一十的交代哦。”

    她这回学聪明了,知道先发制人的妙处。

    冷不丁瞧见尚芸出现,倒引得她想起丰乐楼中那惊险的一幕。

    从丰乐楼夺门而出时,几个膀大腰圆的武将上前去拦何进的去路。

    她看得真切,立于廊台之上的萧睿是何等悠然自若的俯瞰何进,又是何等迫不及待地用眼神示意武将动手。

    未等她开口向陆戈求救,早有飒爽的身影朝一名武将背后重重踢去,夺手拉了何进从空当逃走。

    纵使惊险万分,到底是毫发无损地跑了出来。

    被人瞧得脸红,尚芸支支吾吾道:“我随父亲夜巡路过,想进来瞧瞧你好不好,谁知你却不在。今夜城里下了宵禁令,左右是走不了,只好留宿贵府。”

    少音微微一笑,点头不语,不忍拆穿少女懵懂的心思。

    她把香帕浸在水中,复又滴上研好的玫瑰露,撩拨一捧晶亮水花,润起手来。

    眼见过关,尚芸急切地追问起她与陆戈的事来。

    她拣选了几件樊州旧事,谁料尚芸面露惊诧,颇有唏嘘感慨之意。

    “难怪他不应陈映姝的邀约,原来在樊州时便对你有意。”旋即又道:“两情相悦最是难得,实不必理会旁人。”

    少音浮出一丝清浅的微笑,“京兆城仰慕他的人不在少数,我不会自寻烦恼。”

    尚芸瞧她面色如常,浑然没有拈酸吃醋的小家作派,蓦地生出几分欣赏。

    “难怪陆戈喜欢你,我若是男子也会喜欢你。陈映姝若有一半的心胸气度,也不至于次次因陆戈回绝而伤心啼哭。”

    夜风轻拂,窗扇凌凌展动,发出细小的咯吱声。炎夏将过,秋日的凉爽先从夜里侵入。

    想来被喜欢的人拒绝应该比秋风袭在身上更令人瑟瑟。

    她也曾说过拒绝的话,晓得这话暗藏的刀锋和伤人之处。

    话音轻飘起来,“与心胸气度无关,陈娘子想必是真伤心了。”

    林尚芸向来耿直,矢口否认,“幼时陆戈和别的女娘说句话她都要委屈半日,更别提被当众回绝。性格使然,最难更改。”

    何少音不爱计较,也对别人的前尘往事不感兴趣。

    外间传来更鼓声,她径自朝床榻走去,未料尚芸紧跟过来,非要挤着和她同睡。

    她拿了绸被与尚芸盖,翻过身微阖双目,眉间尽是倦色。

    尚芸仍不减兴味,絮絮念叨着:

    “陆戈九岁那年随陆大人进京定居”

    “他性子冷淡,很少与人亲近,奈何长得太引人注目,好多小女娘跟在他身后,隔着老远偷看他”

    “陈映姝幼时喜欢他,只是一直不敢说出口”

    “前日我在将军衙署里遇到她邀陆戈去陈府做客。陆戈说军务繁重,倘得了空只会去陪心仪之人,没想到他心仪的人是你啊。”

    ……

    谁能想到呢?

    几个月前,她同样想不到。

    曾在秘辛里看过,姻缘之事总逃不过个前缘分定。

    她错过了幼时的相遇,却在行将出阁的年纪恰好遇见他。

    未尝不是天定良缘。

    次日天光刚现,少音穿戴齐整地出现在后院,好言好语地央求沈嬷嬷一同去花架下捯饬珍珠粉和茉莉花膏。

    “打小不爱脂粉香膏,这会子偏又上了心。”沈嬷嬷咧嘴笑道,“到底是有心上人了,知道在容貌上下功夫。”

    在花架旁辗转半日,沈嬷嬷脸上笑意渐隐,露出浅浅的责备之态。

    “要早听我的话,春日里多采些时令鲜花,也不用这当头急得要死要活。”

    长夏将过,能用来制粉研膏的鲜花已然不多。花架上虽有不少花种,到底比不上百花齐放的春日。

    她知道嬷嬷一贯嘴硬心软,低头笑道:“正事呢,若非呼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岂敢劳动您老人家大驾。”

    沈嬷嬷抽手在她脸蛋上一掐,“小嘴伶俐得很,又遇到上将军这么偏疼你的郎婿,指不定日后纵成什么样。”

    少音细细地筛着香粉,口中不服,“嬷嬷偏心,才见过他几次,就说他偏疼我,日后谁疼谁还未可知呢。”

    沈嬷嬷神秘一笑,“错不了,醉酒那晚他与夫人说日后不必拘着你做事,随你的性子,出了错他帮你担,从那上头起我就知道他是实打实地对你好。”

    指尖微颤,莹白的香粉被惊动地飘浮起来,似一场期待许久的冬日初雪。

    母亲许久不过问她的事情,原以为是先前两人争吵才致如此,殊不知有他出面调和的缘故。

    她神思轻荡,却有一仆妇近前急禀:“丰乐楼的潘大掌柜请娘子前去,说是商量绸绣活计。”

    她微敛神色,只道:“人在何处?”

    仆妇低眉道:“潘大掌柜说有急事,不便入府叨扰,此刻人在府门外候着。”

    今晨,北军兵士退回京郊大营,京兆城才恢复通行不久,潘通就急急寻来,可见是真有急事。

    饶是潘通已经把风月楼的惨状说与她听了,等到了正堂的那一刻,她才晓得那话说得仍太过含蓄。

    阶梯残断,勾栏砸毁,廊台倾倒,帘帷散乱,满地烂桌破席让人无从下脚。

    丰乐楼损失惨重,几乎与废墟无异,也不怪潘通急着修葺开张。

    他亲自丈量勾栏尺寸,又请少音拟定舞毯纹样,很是看重舞毯的妙用。

    舞姬莲步翩翩,舞姿袅娜,脚下又有锦绣舞毯相得益彰。一动一静,皆是风景,一众看客被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舍得走?想必夜夜笙歌曼舞,掏干银钱也是愿意的。

    潘通如此会使小意拿捏人心,难怪丰乐楼长盛不衰。

    他核算好银钱,拿了账本请少音过目。这当头又来了不少做活计的木工匠人,他匆忙上前招呼。

    少音看着账本上的数目,知道潘通出了高价。

    说起来,她在京兆做绣绸这些日子,还没正经收过一分银钱。夫人们虽舍得出钱,她倒推诿不肯入账。

    金钱易得,人情难偿,何家女娘并非贪心敛财之人,留个清白名声,对何家门楣也算光耀。

    这看账本的间隙,已有一行人抬着个大木箱进来销账。

    “小娘子,昨日寿诞的酒钱尽在这里,账上的数目可一笔勾销了。”

    她抬眼去瞧,一男子约莫四十的年纪,锦衣华服,正赔笑说话。

    未等她出言,潘通已携了三分怒意上前抢话:“徐管事是经年的老人,恁的不懂装懂?早先说了这箱金子成色不足,远不够付酒钱,另拿五十两白银作结便罢。”

    徐管事双手揉搓,似有苦衷,“金子是经官府筹兑所得,断不会成色不足。这一箱金子足够销账,何苦又要白银。”

    潘通横眼冷笑,兜手掀开箱盖,拂去面上一层金锭,指着下方色泽微暗的金锭大怒。

    “做生意许久,从未有人以次充好,拿这等不足色的金锭过来销账。陈太傅连酒钱都出不起,却敢来我这丰乐楼消遣风光,是当我潘通人善可欺么?回去与你主子言明,三日内还不起酒钱,咱们就上公堂。”

    潘通不依不饶,抽袖而去不愿多谈。

    徐管事僵立原地,像尊断了提线的泥偶,半天不见响动。

    等少音签过字,绕出柜台时,他仍站立在那。

    少音觉得这人忒死心眼,轻声提点:“既是从官府筹兑,拿上票据找他说理便是。官府若不认,自有太傅为你撑腰。总归不是你的错处,何必在此潦倒。”

    徐管事的眼珠终于滚动一下。

    旁人只道他是陈府管事,光鲜无比,殊不知他此刻已是走投无路。

    他看着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似逮住大罗神仙般喃喃请教:“若这金子是别人送的贺礼,该当如何?”

    少音沉吟而笑,“连生辰贺礼都要弄虚作假,这样的人家不值得深交,你当尽早禀明主家,还能落得个贤仆之名。”

    他声音微不可闻,少音离他咫尺之距方才听清,“若得罪不起,又当如何?”

    少音秀眉一挑,耳语言道:“陈太傅声名远扬,他得罪不起的人,我竟不知会有谁。”

    她的笑转瞬之间如冰冻般凝结在脸上,一个人的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

    果然,徐管事徐徐开口,嘴唇颤抖不可抑制,吐出两个几乎无声的字:

    “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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