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进宫的车轿一早便预备在了府门外。

    临行时,明脆的鸟羽振翅声扑簌簌地传入耳中,让通宵未眠的何少音闻之一振。

    她举眸而视,熹微的霞光中,鸽颈前夺目的凝紫色拢着一层淡淡的薄红。

    阿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彼此都是老相识了。

    宫中的教习之地设在鱼藻池宽阔的水榭上。碧波浩渺,水光潋滟,像极了世家女子该具有的柔婉品行。

    何少音幼时也在此处开蒙受教,如今楼台殿宇依旧,只是两侧林立的水杉愈发苍郁了。

    一路随行的阿雎翩然滑翔,不偏不倚地停落在近旁一株斜逸的杉树枝上,枝叶微颤,带走了她几分情怯。

    踏足而入,女娘们高亢的玩闹声因她的骤然出现而渐渐止息。

    昨日打闹一事在世家女子眼中无疑是狂悖之举。张张阴晴不定的脸,让何少音一时难分敌友。她淡淡扫过,隐隐惊疑长公主今日竟不在其间。

    少音先展笑意,不卑不亢的与诸位见了礼,又近前奉上彩绣香囊。

    她的绣工一向精湛,又特意夹杂了金线缠绕其中,浮光跃金之色引得众女子一时间巧笑嫣然。

    未等她示意,众人已纷纷凑上前来撷取佩戴,赞美之词频频流出。与方才的如履薄冰不同,此刻少音身处其间,已是如沐春风。

    “夏日最宜赏荷,这香囊上的荷花出尘离染,与外间水榭之上的满湖荷花相得益彰,何娘子有心了。”

    一高贵典雅的女子款款而来,一身天水碧色罗缎,额前戴着一枚红宝石镶金花钿,垂至额头的珠穗在她的婀娜前行下泠泠作响。她眼眸晶亮,面上欣喜之色浮动,很有亲切之感。

    得了宫人的指引,少音周全一礼,“二公主见笑了,都是女孩家的玩物,春赏牡丹,夏赏荷,时令之景,最是怡情。”

    少音只作无意看向满湖迎风而举的红莲,幼时的诸多景象在眼前逐渐重合。

    鱼藻池的莲花还是那么娇艳动人,她的心思也算没有白费。天时地利人和,既然拿了主意要占,就要全部占尽。

    外间忽然涌进两抹明媚的身影,林尚芸和陈映姝一前一后步入殿中。

    “本来今日我告假了,听说你在,特意赶来与你作伴。这位是太傅之女陈映姝,日后我们可结伴出入宫门。”

    林尚芸快语笑道,身后的陈映姝走向前来端庄致礼。

    少音笑着回礼,“我竟有如此好福气,能得两位娘子作伴。日后若有行事不周之处,还要两位娘子多多提点。”

    她谦和一笑,又请林、陈二人去挑香囊。匣内还余几只,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好上前多拿。

    二公主娇嗔一笑,“若是没人收,我便都收下了,何娘子不会笑我贪心吧。”

    何少音婉转笑道:“二公主抬爱了。香囊小物,能遇到赏识之人,是我有幸了。”

    听了这话,二公主笑意更浓,晃动着花钿上的珠穗愈发空灵悦耳。

    宫中教习枯燥严苛,一天下来少音已是疲惫不堪。不出几日,便生了厌烦之心,怪不得尚芸会频频告假。三人之中唯有陈映姝乐此不疲,自始至终没有一丁点怠慢。

    这日,从鱼藻池步出时已是落日时分,她与陈映姝相携往宫门处走去。

    阿雎耳明眼亮,一路上离她不近不远,她逐渐适应了一闪而过的凝紫,会心一笑,跟着阿雎的行迹多看两眼。

    这一回眸,不经意瞧见二公主远远跟在她身后。

    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了,少音心中生疑。她婉言辞别了陈映姝,提步朝着花荫下走去。

    “公主一连几日身后随行,却不与我搭话。莫非是我有什么错漏之处,公主不便当众言明?”

    二公主面色一哂,从花荫后步出,“怎会,我不过是看着你平安出宫门罢了,并无他意。”

    少音不解笑道,“入宫受教以来,我已得了公主不少照顾,怎敢劳动公主送我出宫门。这等人情,我就是绣上百十个香囊,也是还不起的。”

    二公主不觉莞尔,“说这话就生分了。这人情啊早就抵了,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在这件事上也算各取所需,见外的话莫再提了。”

    看着二公主大有深意的笑颜,何少音心头一动,隐隐猜出了七八分,一股甜意自如地涌上心头。

    “不知上将军允了公主何事,能让公主不辞辛劳,日日送我出宫门。”

    二公主微微讶异,转瞬嗔道:“你可要为我作证,是自己猜到的,不是我故意泄密哦。”

    言笑之间,二人踏着斜阳下林木的碎影,并肩而行。

    “何贵妃圣眷正浓时,我母亲还只是一介小小昭仪。我开蒙尚晚,故而你我幼时未曾相见。只是这世间缘分奇妙,我第一眼见你便有相熟之感,即便陆戈不说,我想我也会与你交好。人是风华绝代,绣品也是精妙无双,怪不得陆戈会如此挂心。”

    何少音面颊微红,“公主这么说,我只会无地自容。”

    二公主浅笑,正色道:“父皇膝下子女不多,虽然宠爱,但也严厉。阿弟年幼时便被遣去封地历练,因上将军受封大典才得以回京。他早巴望着陆戈能教他些刀枪剑戟,念叨了许久,只是未能如愿。”

    她复又笑道:“碰巧沾了你的光,陆戈已答应教他,我这个做阿姐的自然要照顾好你。”

    霞光一片片的隐退,晚风拂过少音翩然的衣袖,拍打在她的柔指上,像是有人悄然执了她的手。

    少音轻扬一笑,“皇长子少年志气,有这样奋发的弟弟,公主的福气是无人能比的。”

    二公主笑而不语,忽然叹道:“说到福气,我更羡慕你。能得一人真心相待,实在难得。陆戈求得父皇一诺,将婚事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你的福气,是我求都求不来的。”

    一诺?

    陛下那一诺,连二公主也知晓吗?

    心中的窒闷,如暴风雨前滚滚乌云压过,亟需普降一场甘霖。何少音破碎的声音粘连不清,“难道二公主也知道陛下许诺一事?”

    见少音惊疑不定,二公主诧异之下脱口而出:“自然知道,连长公主也是知道的,只是她不肯认罢了。陆戈不喜欢他,奈何她执迷不悟。”

    “她与你争执那日,陆戈连夜呈递了这些年她所犯过失的凭证,沈霁之也跟着说了不少。父皇面上无光,将她禁足在宫室。陆戈动作太快,想来是早有准备,他倒是很会为你打算。”

    二公主娓娓道来,说到沈霁之时忽而笑意酸楚,颇有顾影自怜之态。

    谁都信了那一诺,唯独她不信。

    何少音一路神情萎顿,直到归家后,看到桌案上沈霁之送来的药贴,才勉强提起精神应付。

    阿元挤着脑袋凑到跟前说话,“沈大人午后遣人送来的,说这药贴去疤痕最好,姑娘可等伤口愈合了再用。”

    少音略略点头,“难为他费心了,明日你挑些好物件送给沈大人作回礼吧。”

    说完又觉得不妥,她踱步来到书案,饱蘸浓墨,落下几行娟秀小字:

    得君青眼,三生有幸,不敢攀附,特来言明。多次援手,无以为报,他日若需相助,定当义不容辞。

    “这信笺一定要亲自交到沈大人手上。”

    她在封口处滴了几滴蜡油,把信交予阿元,心内方得一片安宁。

    一连数日早出晚归,来回路上的奔波让何少音困乏得很。她不愿在阿母面前服软,连告假也不肯,只暗暗盼着受教之日快些结束。

    难得今日女官好脾性,日头刚偏了西便放她们归家。何少音果断地往床榻上一摊,再也不肯起来。

    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糯米豆沙香,透花糍的好滋味何少音连在梦里也认得出。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见沈嬷嬷提着一个阔阔方方的食盒立在她面前。

    “我见姑娘今日回来得早,特意做了几样小点,姑娘给上将军送去吧。”

    “怎地想起给他送东西了?我疲乏得很,揽不了这份差,嬷嬷去找何进吧。”她慵懒地掖了掖被子,背过身去又睡了。

    沈嬷嬷立时放下食盒,三两下间拉扯得少音坐起身来。

    “何二哥得了个好差事,现下正在将军衙署里交接,抽不得空。咱一路从樊州过来,起居饮食样样周全,都是仰仗上将军照料才得如此。若不是回京后波折不断,早该登门去谢了,姑娘今日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得,万万得走这一遭。”

    何少音逐渐恢复清明,“二哥得了什么差事?”

    “听说是在林校尉手下听用,左不过是校场操练什么的。”沈嬷嬷给她披上袖衫,着急打发她出门。

    少音连连应着,闪身从箱柜里取出一个准备多时的衣箧,匆匆出了门。

    将军衙署是日常处理军务之地,北军也好,其他屯军也罢,一众武将都聚集在此。

    门口路过的几名校刀手看到少音从马车上下来,个个心领神会,纷纷要自请带她入内,连衣箧和食盒也争抢着去提。

    少音和婉一笑,跟着这群老相识穿过府门、仪门,绕过影壁,来到北军正堂。

    “将军在后厅议事,娘子在此稍后。”堂外一名相熟的校刀手近前说道。

    少音含笑点头,步入正堂。高悬的“屏藩朔漠”四字金匾昭示着北军的威严。

    东侧壁架上兵书、舆图、练兵实记……码放得整整齐齐,再多些只怕要书盈于架了。

    转过屏风,西侧的卧榻旁置着一张宽宽大大的书案,文山文海堆得满满当当。

    少音抽出一个来看,熟悉的字眼逐一蹦跳出来,宫门口收的公文尽数都在这里了。

    她想起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帮他整理,实则早把这事给抛诸脑后了。心内突然歉意浓浓,忙揽了一些,翻阅起来。

    凌厉的笔墨赫然出现在公文尾页,苍劲如竹,又好似刀劈斧削。

    见惯了圆润饱满的字迹,猛然瞧见一片硬朗爽利,如割金断玉一般,她看得有些痴了。

    他的字如此,亦如他狠厉的刀锋,又亦如他果决的为人。字如其人,诚然如是。

    “真来这里帮忙了。”疏朗的声音中,陆戈大步走到她身旁。

    少音来不及从笔墨品赏中抽离,望着他的眼神有一丝迷离。

    陆戈凝神瞧着她,也不惊扰,只是长睫下的一双墨眸愈发深沉了。

    直到她脸颊微微发烫,方觉失仪,想起这些日子的宫中受教都是白听了。若被女官知晓方才之事,她定难逃一顿手板。

    想到这里,她竟站起身来,下一步怕是要恭恭敬敬地行个礼。

    陆戈跃身而起挡住她微弯的双臂,“宫中教习如此严苛吗?若成效显著,我应当请女官来军中整肃军纪才是。”

    她觑着他似笑非笑的神色,微感羞涩,“女官是很严苛,幸而二公主很照顾我,倒是一切妥当,唔,只是你不必再让阿雎日日跟着我了。”

    “我曾见你在郊外驱散了鸽群,想来是不想惹人注目的。阿雎虽然灵巧,可宫内人多眼杂,若被察觉,落人话柄就不好了。我与二公主很是投缘,有她在,你大可放心。”

    她细细分说着,着实在为他着想。

    陆戈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寒星般的眸子透着异于寻常的坚定,语气也强硬了几分。

    “少音,我不愿冒险,那日的事不能再发生了,我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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