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闻声而来的陛下龙颜大怒。

    “宣室殿外,肆意打闹,简直是闻所未闻!这等藐视宫规,罪当如何啊?”

    陛下声音愈重,凌厉而威严的目光一扫而过。

    常内侍面色焦急,连连劝慰,“盛暑天气,姑娘们口角相争,一时打闹也是有的。急怒伤身,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目光在触及地上的长鞭后,陛下的怒色倏地一滞,旋即冷声道:“夏日炎炎,最需要的是平心静气,你们两个既然做不到,就去殿前跪足两个时辰,静思己过。下次再敢胡闹,通通送进昭狱。”

    陛下脸色阴沉,拂袖而去。听得脚步声渐远,俯身在地的何少音满腹失望。这场风波中谁才是更过分的那一个,陛下心知肚明,却并不计较,各打五十大板平息纷争。

    倘若她是执鞭者,未必能得到这般殊遇。这样想来,陛下怜悯子嗣的轶闻实在是不虚。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何少音,熊熊的怒意恰如此刻烫灼的日光。

    长公主不理会常内侍恭敬的指引,自请去西边的长廊上跪着。两人一东一西,互不照面,各自领罚。

    殿前纵有飞檐遮蔽,升腾的热气还是无孔不入。

    只一会儿,少音额上沁出莹莹珠汗。盐侵汗蚀,方才和长公主厮打的地方,逐渐肿痛难忍。

    炎热难耐,暑气上蒸,膝下的青砖质地坚硬,直硌得腿骨隙缝生疼难捱。她单薄的跪在那里,整个人在热浪的席卷下愈发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常内侍满面怜惜的扶起近乎虚乏的少音,悄声嘱咐说陛下准她出宫,随他走便是。殿外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艰难地晃着步子跟在常内侍身后离去。

    与来时的路不同,常内侍拣选的都是少有人行的偏僻小路,看这方向也不像是去宫门口。

    少音心中疑惑,低声问道:“责罚的时辰还未到,陛下怎么肯放我出宫?内侍又为何放着大路不走,只绕小路而行?”

    常内侍没有停步,欣慰笑道:“方才陛下与上将军弈棋,三盘皆输,自然要履行赌约放娘子出宫了。宫门处人多眼杂,娘子从偏门出去,不会有人注意的。”

    常内侍所说的偏门是宫中的采买令官进出的宫门,除了逢三逢六逢九的日子,无人会从此门进出。何少音幼时在宫中闯祸时,也曾数次从偏门开溜。

    偏门外停着一辆宽敞的车轿,在看到车轿旁神色冷峻的陆戈时,少音方才明白常内侍的话中之意。

    此处除了他,再无旁人,的确不会引人注目。

    她婉言辞别了常内侍,颇为难堪地朝陆戈走去。

    她发髻有些松散,步伐也不稳当。想到这般狼狈被他看在眼里,愈发地难为情。

    “今日之事多谢你,若没有你,我怕是难逃一劫。”

    陆戈没有承谢,只细细看了她脖颈上的伤痕,出言安慰:“暑天炎热,伤口若不既是处理,恐怕会生疮疡。车轿里有药膏,先敷上止痛。”

    他引着她缓步上了车轿,又阖上车门,在轿外静候。

    轿内彩塌旁的伏案上放着一柄羽人纹手镜和两个小釉瓶。她旋开药塞,清凉舒爽的草药香味混合着樟脑气息扑鼻而来。

    陆戈的声音适时地隔着窗扇传来。

    “白瓶里的药水可把血痕除去,另敷上青瓶里的药膏,不出半月便无恙了。药水擦拭会有些痛,忍耐一下。”

    他的叮嘱让少音心中一暖,感怀于他的体贴周到,何少音轻轻嗯了一声。执起手镜,近前端详着那道狠重的刀伤。

    药水浸入伤口,剧烈的烧灼感风驰电掣般传遍全身,没忍住的那分痛楚随口飘出。

    “很痛吗?”

    他沉稳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怜惜,片刻又道:“你若需要,我来处理伤口。”

    她微微一滞,“不碍事,已经不那么痛了。”眼角有些湿润,喃喃叹惋,“你何必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好,我只会愧疚,其实那天我”

    她的话悬停在空中,无法说下去。要告诉他月夜下的承诺她从未相信,对他的心思也并非他对自己这般光明磊落吗?

    陆戈凝神静听,因她迟迟不出声,怅然笑道:“那日的事何进与我说了。兄妹争执,意气用事也好,真情实意也罢,遵从己心就好,不必愧疚。是我要喜欢你的,无论如何,唐突冒犯的人都是我。”

    他显然误会了她的话,她心中的愧意丝毫未减,反倒因他这话更加懊悔不迭,连连否认,“不是这样的。”

    她注视着窗扇处投来的暗影,忽然想离他更近一些。便离了彩榻,整个肩背牢牢地靠在紧闭的窗扇上。

    心中的歉意深深加重,“是我没有信任你,你说的陛下许诺我只是过耳一听,从未放在心上,连你的心意也没有珍视。陆戈,我远没有你这么坦率直接。何止是我,连我兄长也不过是想借你达成他的目的罢了。这样的人家对你而言只会是拖累,还是离远点好。”

    隔着窗扇,背上的力道隐隐有加重之势。她微微侧目,见窗扇上的墨影愈发浓郁,陆戈倚靠在窗扇上,连话音也近在咫尺。

    “不要多想,何家很好。陛下对贵妃情深意重,这份情意足以保何家一世荣华,哪里有拖累一说。”

    他语气坚决,似是洞察人心后的决断。纵然知晓帝王情爱凉薄,不足以依靠,少音也没有多言,倒是静静地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何进为人爽直,他的心思我清楚。”他略微一顿,似压抑了许久后又道:“少音,你可以算计我的,我允许。你的心思,我都承受。”

    周身由内而外一个激灵,她短暂的忘记了颈上的疼痛,凄楚一笑,酸痛的身子不由自主的紧紧贴向窗扇,“你何必如此呢?”

    他久不作声,安静的倚靠在渐趋灼烫的窗扇上。

    何少音亦是静默不语,内心深处忽涌出难言的依恋,期盼着这一刻能再久一些。

    归家时已是晚霞漫天,绚丽的霞光铺陈在西边的天际。暮霭沉沉,悠然一阵晚风送来难得的清凉。

    父兄在前庭处等候已久,绕着圈地仔细打量她,焦急的神色在她的一声声安慰中渐渐舒缓下来。俞意安眼眶微红,绢帕上点点泪痕犹在。

    少音轻柔的回握长嫂的手,勉强笑说梨花带雨的美景不该是盛夏所有,方逗得俞意安敛了忧容。

    与外间的舒爽不同,何家正堂内窗扇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凝滞不通的闷热,让身处其间的人心烦不止。

    何夫人面色冷肃的看着晚归的少音,怒意浓浓。斥责的话兜头而来,肆意迸溅。

    “归京后头一次入宫,便生出这等风波。如今京兆城谁人不知,何家女娘在宫中与长公主殴斗,顽劣至极。你长这么大,不能为父母分忧也就罢了,还要平白招惹是非,让人传出多少闲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回京。”

    母亲生气也是情理之中,淤青的膝盖在触及地面的一瞬,强烈的痛楚再次袭来。

    “阿母莫恼,我并非有意冒犯长公主。长公主言语不敬,又动手在先,我才”

    何夫人愤而起身,赫然掐断她未完的话,“住口!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吗?你有几条性命敢与公主相争?她是天子爱女,再有不对,你也该尽力容忍。若陛下计较起来,你今日能平安而归吗?”

    少音隐匿的委屈顿时毕现,“我能容人,人未必能容我。长公主是何等的娇蛮无礼,母亲是知晓的。母亲实不该允准她,让我随她而去。哪怕找个由头去寻我,也可免了这场风波。”

    何夫人一时气诘,“你是在责怪阿母?回了京兆,王族宗亲个个都要见的,不是今日也有来日。你若是懂得分寸,面对刁难也能沉得住气,处处礼让,她如何能为难的住你?”

    心中一凉,少音的语气骤然锐利:“长公主屡屡对长姐出言不逊,我无法礼让。母亲总为他人辩解,也会为自己开脱,为何不愿分我一份体谅。这么多年,母亲对我的关怀,想来还不及沈嬷嬷多。”

    颤抖的手捂着胸口,何夫人泪盈于眶,“你自小不服管教,樊州十年,原以为你变得和婉温顺,却不想你还是这么要强。前几日得罪窦将军,今日得罪长公主。心性刚强有什么好,过刚易折,绝不是处世之道。”

    少音强忍着膝下的痛楚站起身来,眼底凉意四起。

    “是他人咄咄相逼,而非我不肯让步。母亲带我去樊州,到底是怜惜我稚子年幼,还是怕我得罪长公主而祸及何家?樊州十年,母亲字字句句教我的都是忍气吞声,可我本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轻轻擦去冰凉的泪痕,“当初舅母污我名声,我多么盼望母亲能堂堂正正的站出来,为我洗脱恶名。终究是我痴心妄想了,母亲不过在内院里申斥舅母几句便算了。若是怜惜我一分一毫,就不该这么轻易放过她。”

    话锋一转,更添悲愤,何少音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苦涩。

    “母亲喜爱的,从来都是长姐那般温良和顺,从不与人争执的人。我终究是做不到了,我本不是母亲最中意的孩子,母亲亦不是我中意的母亲。”

    话锋如利刃划破绣锻,脆裂作响。母女相视无言,四目之下尽是失望。

    良久,何夫人怆然泪下,“好,很好,是我无能,教不了你,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受教了。明日起你跟着宫中女官学吧,我早该丢开手了。”

    许是悲愤过度,何夫人当晚进宫请了旨意,入宫的圣旨连夜便送到了何少音手上。煌煌火烛下,明黄丝绢上的朱红印玺,鲜亮的有些刺目。

    她周身疲倦,散去屋内众仆,又温声嘱咐因遭了挟持而心有余悸的阿元早些歇息。

    与母亲的一场争执,好似让她从重重枷锁中挣脱而出,她不后悔,内心反倒是无比释然和轻松。

    不用迎合期许,原来是如此自在。

    夜色静谧,何少音独自俯身在桌案前裁剪起新绸纹样。

    宫中受教的世家女子大有人在,算上长公主,少不得要做二十来个香囊做见面礼。

    一针一线,交织错落,洁净高雅的莲花纹饰一片片地在她葱白的柔指间漾开,亭亭净植,遗世独立,阻断了世间的一切纷繁。

    这场风波,因她而起,她也会靠自己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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