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何进熄了火炉,从烟熏火燎中抽身而退,一屁股坐在妹妹身旁。

    “我常常在想,当年下毒一事真是未遂吗?”

    他使劲儿地摇了几下蒲扇,继续说道:“当年林场围猎,萧睿对我冷嘲热讽,扬言说长姐拖着病躯苟活多年,即便没有他二姐下毒,长姐也活不了多久。”因心中的伤疤被揭开,何进结实的臂膀上根根青筋暴起。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射了他一箭,也为此事戍边多年赎罪。”他的头埋在胸前,看不清脸上是何神色。

    萧睿口中的二姐是丞相萧宗延的次女。萧宗延膝下两女一儿,长女身为窦侯夫人,次女则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小儿子萧睿蒙荫入仕。家世不可谓不显赫,人前不可谓不风光。

    方才宴席之上,萧相虽与何大将军平起平坐,但一个是朝堂重臣,手握实权;另一个却不问政事,徒有虚名。两家虽可相提并论,但却是实力悬殊。

    “陛下对长姐情意深重,当年的事都是彻查过的,皇后确实是下毒未遂。”少音的声音淡了下来。

    轶闻里关于皇后下毒一事众说纷纭。但不论如何,那碗汤药千真万确是皇后指使人送去的。万幸的是,当日一位女医察觉出了汤药不妥,才没被何萱误食。

    事发后,陛下雷霆震怒,涉案之人一律杖杀。因为此事,朝堂上还上演了一出前所未有的好戏。文武百官难得同穿一条裤子,皆为皇后求情。百官声援之下,皇后得以保留封号和印玺,只是终身幽闭,形同废弃。

    何进停下扇子,愤愤说道:“下毒未遂也是下毒。皇后敢下毒,她就是动了杀心,这背后萧家又参与了多少,谁说得清?如今连窦准都要卖萧月仪三分薄面,咱们日后难道要看萧家脸色过日子不成。真是窝囊!依我说,咱们得想法子对抗萧家才是。”

    何少音不再翻来覆去的倒腾绣帕了,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怒气冲冲的何进,低声道:“萧宗延两朝元老,根基深厚。他既无错处,又有威望,你想与他抗衡,我看是难上加难。”

    相传太/祖问政时,满朝皆武将,直到高祖继位后,文臣才逐渐有了一席之地。先皇在世时,更是频繁换相,先后被废者多达十位,直到萧宗延上任后,才止了废相之风。

    “老萧是有点手段,但何家世代勇武,父亲是当朝大将军,岂有怕他的道理。”何进语带不屑,扇子也摇地更快了。

    少音漫不经心地抽走兄长手里的蒲扇,挡住几缕从藤架上透过的艳阳。

    “萧相稳居文官之首多年,岂能不培植势力?咱家不同,父亲多年不还朝了,一无兵权,二无心腹,长兄也是个说不上话的。何家已非局中人,与萧家为敌,可不就是痴人说梦。”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净说些不中听的啊。”何进不耐烦地夺走蒲扇,没好气的抱怨。

    正午的艳阳最是毒辣,灼热感隔着衣衫渗入肌肤里。少音离了藤架,寻了个大树荫,又摆手招呼何进同坐。

    她扫了一眼苦大仇深的何进,自嘲道:“其实,萧家已凌驾何家之上多年了,兄长还看不明白吗?”她笑得轻巧,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明白什么?何家再不济,陛下念在长姐的情分上,也会给足体面,哪有你说得这么不堪。”

    何进有些微怒,兄妹俩从生下来就没红过脸,若为这事闹僵,何进发誓绝不会第一个道歉。

    少音摇了摇头,“先皇在位时有意抬举萧家,冷落何家。若非如此,萧家女儿岂能坐上后位?或许父亲早已领会圣意,才甘愿隐退。当今陛下虽顾念旧情,只是长姐的面子终究有用尽的一日。咱们如今尚能自保,但万万做不到和萧家抗衡。”

    当年先皇力排众议,立了萧宗延次女为太子妃,也让萧家成了立国以来的第一个文臣外戚。两年后,何大将军长女何萱才应诏选为侧妃。

    自萧氏一族崛起,何家在朝中的势力逐渐崩解,直至何祐彻底隐退,何家的势力已趋于消亡。

    “可是”

    “没有可是。”

    她静静的坐着,目光中带着一丝强势,逼迫何进,也逼迫自己认清现实。

    何进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忽然周身一动,靠近少音附耳说道:“咱们也不是没有法子。眼下只要你答应陆戈,何家的困顿就可解了。你不必瞒我,阿元都和我说了,陆戈他喜欢你。他军功卓著,又得陛下赏识,有他这妹夫,何家便无忧了。”

    “你想借陆戈对抗萧家?”何少音不可置信地看向何进,满脸惊愕,“方才席间你都看见了,众臣唯丞相马首是瞻,足见萧家根基稳固,不可轻撼。你怎能把救命恩人拉入纷争中?这样做与欺骗无异,我不会答应。”

    何进带着被曲解的委屈,直起身子怒道:“他救过我的命,我当然不会害他。我没想过让他去对抗萧家,我只是想让他庇护何家。何家若能有陆戈这样的贵婿,至少没人敢看不起。”

    “不想被人看不起,那就想法子把自己立起来,指靠别人有什么用。”

    何少音眼眉间蓄满了浓浓的怒意。“你若是想博军功,不愁没有时机。若是想借外力对抗萧家,自己去寻门好亲事就罢了,何必拉扯我。”

    何进哈哈一笑,红着脸道:“哪家女娘会轻易看上我?只怕我做上门女婿,人都要嫌。不像妹妹你人见人爱,月老见了都偏心要多给你几根红线。”

    眼见四下无人,何进怂恿道:“我是与陆戈相识,但他这人没有人气儿,整天冷着一张脸,我除了找他喝酒,平时也说不上话。但你不同,他一见你就笑。戍边多年,老子可一次也没见他笑过,真是邪门了!要我说,只要他喜欢你,就会心甘情愿地帮何家,这就不算欺骗了。你好好想想。”

    “我想?敢问兄长有为我想过吗?”何少音的声音结了冰,“兄长口口声声说着陆戈的喜好、何家的前途,可有一刻问过我的意愿?还是说,我是可以被忽视的那一个。”

    何进有些哭笑不得,“你什么意愿,那可是陆戈啊,你还能不同意?”

    何少音从未有一刻觉得亲密的兄长会这么陌生,她有些沮丧,站起身子,话里不由得带着三分怒气,七分赌气。

    “我不同意。他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他吗?我是女娘,但也有自己的爱恨好恶。我与陆戈相识不足三个月,实在做不到托付终身。你若是藏着这个心思,那我不妨向你言明。陆戈不是我心悦的人,现下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最好绝了这个念头。”她说得斩钉截铁,任谁听了都会当真。

    何进被妹妹突如其来的愤怒,搞得莫名其妙。

    沉默片刻后,他眼中闪出阵阵惊惧,失声惊呼:“陆戈?”

    何少音同样因这个名字惊诧不已,短短一瞬,她心中涌过万千情绪。

    她缓缓转头看去,陆戈正站在离她五丈的地方,手中稳稳地拿着一盏桃汤。

    正午炽热的骄阳,尽数倾泻在他身上,却淡化不了他周身散发的冷意。他沉静的眸底尚余一分失落,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的话。

    在察觉到她的不安和局促后,陆戈眉睫微动,神色淡然的朝她走来,“无妨,我说过你可以拒绝我,不要紧。”

    他云淡风轻的化解着难堪的气氛,将飘着甜香的桃汤放在她身旁,又低声说道:“这没什么,不值得你皱眉。”

    他走得悄无声息,和他来时一样。

    好似突然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何少音有些站立不稳。她自认面对何进时,那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但若换做陆戈,她竟连一句也说不出口,或许还有另外一番说辞。

    从何时起,他在她心里,已经如此不同了。

    何进窘迫的挠了挠头,瞥了眼静默不语的妹妹,心中懊悔不已。不该为了逞口舌之快,忽略了周遭来人。直到看见妹妹缓步离去,他才紧随其后,生怕再出什么差池。

    何家宴会一过,兄妹二人虽各怀心思,但有一点很默契,都做好了被母亲斥责的准备。

    然而在此后的三天里,二人双双卧病,上吐下泻。何夫人怜惜儿女,一时也顾不上说教了。

    “医士说因食了生肉的缘故,还需静养两日才行。都是你闯的祸,以后不准再带妹妹胡吃了。”何夫人板着脸低声呵斥。

    “二弟,那肉熟不熟你都不知道,就敢递给妹妹吃!我就纳闷了,你自己也吃了,难道吃不出来生熟?”何贤坐在一旁,怨声载道。

    因着萧家的事,何进烧肉时总是跑神,疏忽了时辰。加上当时心中烦闷,味同嚼蜡,也尝不出来生熟了。所幸他食得不多,现下已能下地行走了。

    何进自知理亏,耷拉着头坐在一旁,难得沉默一回。

    “葛氏兄妹的回信,我都写好了,明日就差人送去樊州,妹妹安心养病吧。”对妹妹说话时,何贤的语气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有劳长兄了。”

    少音有气无力的感激着何贤,虽然长兄没少在家信里端着架子训诫她,但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她的的忙,长兄的形象瞬间超过了何进。

    “一群人围着怪闷的,你俩出去吧,让少音也缓口气。”俞意安见妹妹神情倦怠,便起身打发何氏兄弟去外间坐。

    何夫人探过身子摸了摸少音的额头,高热退了不少,汤饭也能吃进去了,又吩咐人端了汤盆擦洗。

    俞意安挪个凳子坐在塌前,宽慰一脸愁容的何夫人。“女医的医术果然了得,才三副药下肚就有了起效。妹妹脸上有了血色,人瞧着也精神多了,母亲该放心才是。”

    那晚宫中女医得了陛下诏令,来府中为何夫人诊疾,顺道也为吃坏肚子的少音拟了药方。那方子当真灵验,一剂下去便止了吐,人也能安稳的躺在榻上了。

    “不知上将军送来的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妹妹只服了一丸,便不再腹痛了。二弟见了这瓶子,高兴得不得了,连吃了两丸才安心。”

    俞意安拿起一个天青色的小药瓶,在灯烛下细细打量。

    “军营之人南征北战,肠胃最是要紧。既是上将军送来的,定不会差。”何夫人略略颔首,神情里透出欣慰之意。

    “对了母亲,那日宴上,我娘家表弟孔平也来了。他去年升了骑都尉,家世也算匹配。我从前听他念叨,说幼时和妹妹同在梁少府门下听学,有过几日的同窗情谊。我原想着说合二人,亲上加亲,没想到妹妹已经有人惦记了。”俞意安说着羞笑起来。

    俞意安的舅舅在天渊阁里担任长史一职。升官之前,全家在樊州定居,其子孔平也跟着梁少府做过几天文章。后来孔长史一朝显达,举家迁至京兆。

    说起来,少音与孔平已多年未见了,谈不上熟悉,也算不上陌生。不过,近几个月,少音倒与他有过两次偶遇。一次是在樊州上巳宴,另一次是自家的接风宴。只是彼时宾客众多,两个人不曾有过交谈。

    “我与孔平仅十日的同窗之缘,谈不上什么情谊,阿嫂笑话了。”少音蔫蔫的歪头回道。

    俞意安懂得妹妹的心思,笑着圆了过去,“表弟的念头是我临时起的,这会儿说出来给咱娘们解闷。有上将军这么好的郎君,我怎会耽搁妹妹前程。”

    听到提起他,少音眼底一阵发酸,一时间有些失意。

    那日的话本来有一万种说辞,可她气急了,挑了最刻薄的一个回怼何进,没想到这话也同时进了陆戈耳中。

    纵然真要拒绝他,也不该说得那么伤人心。想到那一目了然的失落,她也郁郁寡欢起来。

    “依着规制,早该带你入宫觐见了。奈何你身子病弱,不宜面圣。如今我瞧着气色好转了,后日便随阿母进宫请安吧。”

    何夫人的话飘在耳边,她似是不觉。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房门轻掩的声音,瞬息间眼角已有珠泪滚落。

    “梆梆梆”,巡夜的梆子敲了三回,何少音在榻上时梦时醒。

    近来,她的梦中频繁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看不清五官相貌,也听不到一言半语。恍惚中觉得这人立在一片梧桐树荫里,似是一场樊州旧梦,但她心里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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