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入宫觐见这日,何夫人一改往日的素雅淡妆,身着华服、头戴珠翠,足见对此次面圣的看重。

    少音特意嘱咐阿元拿出压箱底的金蕊缠枝芙蓉袖衫,雅致清丽又不失庄重,于情于景都很相称。

    因有过“卖主求荣”的先例,阿元近来十分恭顺。少音知晓她做贼心虚,病中懒怠也不与她计较。只支些银钱,遣她去买新绸,算是将功折罪。

    “连娘子说过男子衣裳不好卖,姑娘为何还要买男子衣料?”

    阿元默念着要采卖的物件,随口问了出来。

    正对着妆镜在耳边戴坠子的何少音面色微窘,手一不留神勾到了坠上的流苏,直扯得皮肉生疼。

    “你这丫头只管去买就是,我…自有用处。如今这府里人多,进出府门机灵些,别叫人瞧见。”

    她轻轻揉捏着耳骨,低声叮咛。待收拾妥当,方跟着母亲一道上了车轿。

    母女二人在宫门处恭肃候立,不消片刻,便有一位头戴高翎的内官上前躬身请安。礼罢,引领二人穿过重重宫门,一路往宣室殿内室里去。

    与外室的大气恢弘不同,内室布置的极为精巧舒适。足行之处是松软细糯的团龙地毯,目之所及是华贵雅致的金器。

    正中的小叶紫檀桌案上摆着一个精巧的纯金香炉,里头焚着清雅的莲花香。

    那曾是何萱最爱的时令香品。盛夏焚莲花,秋日焚金桂,节气变换,怡赏之人从不缺席。

    “夫人稍候,陛下即刻便到。”跟着进来的常内侍打着拂尘说道。

    在目光与少音接触的一瞬,常内侍身躯一震,随即露出不符合他身份、但绝对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慈爱神色。

    “这位莫不是何娘子,阿音?”他细高的声音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一丝颤抖。

    “多年不见,常内侍一切无恙?”少音略微屈膝,竭力克制着同样激动的心情,行了个全须全尾的见面礼。

    那日在宫门处偶遇的常内侍时,她已排遣过相逢不识的惆怅,余下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无恙,老奴身子骨硬朗得很,说不准能熬到帮你照顾小小郎君的岁数。”常内侍单手一抹眼泪,感慨万千。

    在他目光不及之处,何少音面颊上飞起了片片绯红。

    “那时你还是个粉嫩娃娃,满宫里乱跑乱跳。老奴带着一大群人都捉不住你。不怕你跑,只怕你磕着碰着,磕坏了老奴可要心疼。”

    正说着,常内侍拿着拂尘的手突然点在了半空中,“原来那日见着的就是阿音啊。老奴还琢磨,上将军身旁的女娘好生俊俏,不知是哪家的女娘,瞧着甚是般配。”

    末了,又翻来覆去地嘱咐道,“要抓紧办,老奴一定到场。”

    直到外间一阵威严浑厚的声音传来,常内侍方闭了口,打了拂尘行礼,急急退出内室。

    “平定北桓终究是你拔得头筹,为何不将自己名字写在前头啊。这两年的战报,朕都一一看过了,谁劳苦功高,朕十分清楚。看看这上面写的,单凭符离就能俘获北桓相国?拿回去重写!”

    略带愠怒的声音袭耳而过,少音屏息凝神,诸多杂念烟消云散。

    纵使多年不见,熟悉的声音一想起,她立时有了分辨。此刻殿中说话之人正是当今陛下。

    “陛下赏罚分明,自知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此次剿灭北桓,盖诸将力战之功,非臣一人能为。还请陛下按此功名册,为诸将行赏。”

    冷冽的声音穿过奢华的黄金屏风打到何少音身上,她亦不陌生。

    只是她习惯了陆戈温声和气同她讲话,这久违的疏离叫人寒意侵侵。

    “看来上将军是铁了心要徇私。既这么着,功名册就让沈霁之按照军报再拟一份,朕来定夺。至于北桓事务,终归是你最清楚,一应公文朕交予你才放心,你尽快去办。待事毕后,朕再行嘉奖。”

    陛下语气宽和了些,最后几句听得出殷殷期许。

    “分内之事不敢求赏,臣当不……”

    “你当得起!满朝文武哪个似你这般一听到赏赐就推三阻四的。朕一言九鼎,说了赏赐就会赏赐,你百般推诿,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放。”

    陛下不留情面地指摘起过错来,连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若陛下体恤,但请陛下不要忘了当日之约。”陆戈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像极了他的为人,只是这份成熟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年纪。

    早在出征之前,陆戈曾与陛下促膝夜谈。这一战生死未卜,是功成名就,还是功败垂成,陆戈在赌,陛下亦在赌。

    连年征战,国库耗损,若此战不成,陛下在位之际,都将不会再有发动下一次庞大军事战争的契机。

    那晚,陆戈曾向陛下请旨,若幸得上天庇佑,剿灭北桓,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万万不要将长公主或王室之女赐婚于他。

    陛下闻言,气得半晌不作声,自家女儿有这么差吗?你是多怕娶她回家,非得在出征前拿到一个承诺。饶是出征在即,除了同意,似乎没有更好的缓兵之计了。

    现下听他在复又提起,虽知不能失信,但陛下心中另有打算。

    “朕不会毁约。可你已到了成家之年,既不肯被赐婚,又不主动相看,难道要一辈子孑然一身?堂堂一个将军,常年寡居,实在太不像样!”

    胸口一阵气血剧烈上涌,像奔腾的波涛此起彼伏,强有力的冲击礁石,只待迎接巨大的迸裂。

    她记得陆戈说陛下对他有诺,他的婚事他能做主,只是她从未深深地信任过他。轶闻和长公主,不过是搪塞他的借口。她自认天之骄子不可能逃过皇族联姻,甚至懒得去证实。

    自以为完美的自我保护,在他的坦诚面前,溃不成军。她为拥有这份隐秘的心思而惭愧。

    陛下浑厚的声音复又响起,“长公主是有些骄纵,你不喜欢的话,温柔端庄的世家女娘大有人在。依朕看,太傅之女陈娘子是极佳的”

    “臣已有心仪之人,不劳陛下费心。”

    温和的声音适时打断了陛下的设想,也让方才颓然的少音心头一动。

    “有意中人了?什么时候的事?”陛下的惊喜和质疑双双涌来,“你来说说,是哪家的贵女啊?出身门第、相貌品行,朕要亲自相看。”

    突然其来的喜讯让陛下龙心大悦,外间的踱步声也渐趋急促。忽又听到陛下低声探问,“你不是在信口胡诌吧?若有半句虚言,朕定治你欺君之罪。”

    外间沉默片刻,方听到一片怅然若失,“臣不敢,但只是臣,一厢情愿。”

    她睫毛微颤,心中酸楚。那日她盛气凌人的话,像一场疾风骤雨,毫无征兆地掀起一片摧残。他看似泰然自若,终究还是伤心了。

    陛下相当偏心的给这场官司结了案,“你的意思是人家没看上你?哪家女娘这么不知好歹,说出名姓,朕替你做主。”

    “是臣不知好歹,与她无关。”他几乎脱口而出,没克制住的那分失落跟着飘了出来。

    内室里头,何少音面颊滚烫,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她确实不知好歹,他何必为她开脱。

    何夫人时不时地侧目看向自家女儿,显然,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事,怎么听都像是自家女儿拒绝了人家。

    过了半晌,陛下幽幽开口,“那女娘都没答应你,你就开始护短了,朕从没见过你如此维护过一个人。你最好能搞定,搞不定的话也无妨,朕为你挑更好的。今日宫中设宴,你留下吧,随朕一同过去。”

    “北桓的事务还未了结,赴宴一事请陛下体谅。”谈及军务,他恢复如常,淡淡言道。

    “再急也不急于一时。你能请旨让何进提前归京,也算是了了朕一桩心愿,朕心甚慰。今日之宴,萧家和何家众人都在,也算是家宴,你莫要推辞了。”

    宣室殿的内外室之间只隔得一面巨大的黄金屏风,天子的话畅通无阻的落进了何家母女耳中。

    二人听到谈及何进均是心中惶恐,还没来及揣度,便在一阵脚步声中,目迎一位威严肃穆之人绕过屏风而来。

    当今陛下春秋正盛,尊贵雍容,只有额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道出了岁月的流逝。他亲自扶起跪拜在地的何夫人,又好言劝慰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

    “一晃萱儿已离世十年了。每年清明前后,朕总是忧思不断,彻夜难安。想来夫人也与朕一般痛彻心扉,故而才让他们送去封赏,聊表劝慰。但愿朕的一番心意,萱儿在天有知。”忆起伤心之事,陛下面露哀容,语带悲戚。

    “贵妃生前能得陛下青睐,身后又能得陛下惦念,何家上下无一不对陛下感恩戴德。只是陛下忧国忧民,若再为此事费心伤神,何家担待不起。”何夫人言语恳切,末了又现惶恐之色。

    陛下略一摆手,止住忧愁,“今日相见甚欢,伤心之事不提也罢。少音出落的窈窕清丽,朕险些不敢相认。方才听常内侍念叨时,朕还不信,这么看来还是夫人教导有方。”

    自打回京以来,众人无不感慨她乖顺识礼,彷佛换了一副性子。她习惯了别人眼中的惊讶,只是心中另有见地。

    世人最擅借皮囊外相给人定性,殊不知皮囊易观,心性难察。温顺的外表下,亦不乏有倔强坚韧的心气。

    何夫人不敢居功,只微笑道:“幼女天性顽劣,好在读书开蒙后,得了些教化。若非如此,臣妇万万不敢带她面圣。”

    “能读些书,自然是好。少音如今可有婚配?若没有,朕在世家郎君里给她挑最好的相看。到了该出阁的年龄,一切都得抓紧啊。”

    陛下好似很乐意插手别人的婚事嫁娶,一言及婚配之事,威严之色顿消,转瞬便喜上眉梢。

    “能得陛下关怀,是少音的福气。只是臣妇子孙缘浅,她是家中幼女,总想多留她在膝下几年。等日后有了情投意合之人,再行嫁娶便是。”

    其实关于少音的婚事,何夫人早有主意。不论家世出身如何,一定要两情相悦,她才肯放心把女儿嫁过去。只可惜,为人父母并非生来便知在对待子女婚事上理应如此的道理。

    长女何萱就是个极为惨痛的例子。

    当年何萱待字闺中之时,已有心仪之人,何夫人并非不知。先皇赐婚之时,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但为人臣子,终是不敢违背圣意,替女儿争一争。果然强扭的瓜不甜,婚后不过十载,何萱便撒手人寰。

    “何贤夫妇还年轻,夫人总会有子孙绕膝的那一天,不必过忧。少音若有心仪之人,定要让朕知晓,朕要亲自赐婚。”陛下和悦的宽慰道。

    何夫人连连应允,又携了少音叩首谢恩。

    陛下当即喝止,只道一家人说话不要拘礼。言罢,又赠与少音一枚小小的金腰牌,笑称她可凭此出入宫门。

    少音俯身拜谢,心思全不在腰牌上,起身时险些被繁复的襦裙绊倒。幸而她寻得了平衡,才不致御前失仪。

    待饮过一盏茶后,陛下又徐徐道:“何进当年太过冒失,在皇家禁地里随意伤人,惹得群臣激愤。若非让他戍边几年,吃吃苦头,岂能堵住悠悠之口。”

    陛下突然言及此事,何夫人一时不知圣意何为,只请罪道:“竖子罪孽深重,如何惩处都不为过。让他去戍边,也是看在贵妃情分上才留的颜面。陛下恩德,何家上下谨记在心。”

    这话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陛下面露欣慰:“夫人言重了。今日宫中设宴,朕有意请萧家和何家同往。若两家能弥合仇怨,也不枉朕的一片良苦用心。”

    君命不可违,何夫人连连称是。一顿叙话过罢,母女二人跟随圣驾同去赴宴。

    所行之处,殿宇重重、巍峨肃穆,庭燎林立、气势恢宏。

    何少音想起幼年在此嬉笑玩闹的种种景象,一时心神激荡,不得不稍缓步子,平复心绪。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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