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何少音在府门前晃悠半天,眼瞧着陆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庭院深处后,才一路悄声的走进宴席。

    何府的接风宴设在正堂,她昨日看过,席面宽敞得很。

    然而此时,挤得满满当当的正堂让人无从下脚,靠边的桌席显然是临时加设的。

    “府中宾客这么多,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门了?”何进对妹妹的姗姗来迟稍显不满,悄声抱怨着,又招手示意她与自己同坐一席。

    少音扫过他余怒未消的脸,淡然问道:“陆戈因你归京一事被朝臣弹劾,你可知晓?”

    何进立即停了口中的抱怨,四下张望后,低声言道:“这件事父兄已经训斥过我了。我早前确实求过陆戈,不过他从未允诺,那日得到旨意后我也诧异不已。你放心,哥哥一人做事一人当。等宴席散了,我就写请罪的折子,保准不连累妹夫。”

    何进说着,端起一盏桃汤递与妹妹手中,又把宴上诸人一一说与她听。

    京兆宴客与樊州大有不同。

    樊州宴会,男女宾客从不落座一席,京兆宴会则不分彼此,世家大族像是约定好了,按官位高低依次排开。

    “看见父亲身旁那老头了吗?那是丞相萧宗延,萧月仪的大父,你幼时应该见过。萧家这几位都是不请自来,不用搭理他们。”何进快速的略过了这几位不速之客。

    “陆戈身边坐着的是他父亲陆侯,因儿子功勋卓著,封无可封,爵位便赏给了老子。你婆母今日去佛寺念经了,改日让母亲带你到府上拜会吧。”

    少音皮笑肉不笑地在何进的腿上拧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痛感让何进眼眉皱在一起。

    从某个角度看,陆氏父子的侧脸十分相像,只是儿子紧致硬朗的线条和俊挺的侧颜突显了和父亲的差异。

    父子俩身边正围着不少打溜须的人,与陆侯的热情爽朗不同,陆戈不苟言笑,他的疏离与众人的欢喜格格不入。

    少音微微怔忡,和好言好语的他相处久了,差点忘了他本是个冷情的人。

    何进吃了皮肉之苦,慎言了许多,“坐陆戈对面的是中郎将窦准,除父亲外,武将里属他资历最高。这人依仗早年有军功,时常打压新武将,还好我戍边时不在他麾下听用。”

    何进一脸侥幸的掠过窦准,又轻抬下巴指向窦准身旁那对夫妇。

    “那是窦准的兄长,有侯爵傍身,叫他窦侯便是。窦侯为人温和良善,不似窦准蛮横轻狂。身旁的是他夫人,也是萧宗延的长女。不过窦侯夫人和老萧关系一向不睦,从不以萧家人自居,也是个怪脾气的人,你也不用搭理她。”

    满座贵客,座无虚席。在何进的介绍下,少音很快摸清了席间各色人物的家世和渊源。

    若何进知道妹妹此刻正对号入座的回忆各种八卦秘辛,定会羞愧他刚才那番介绍实在是太过正经了。

    “今日文武齐聚,若不是知道何家在开接风宴,我还以为是在开朝会。”洪亮的声音袭来,窦准端起酒盏不耐烦的向前一敬,大口饮下。

    “窦将军为人爽直,不拘礼节,咱们也别客气了,诸位共饮吧。”窦准身旁几位武将已端起酒盏先干为敬。

    “礼数还是要周全的,那日上将军抚恤归来,提前入京,在下未及时出城相迎,实在是有些失礼,上将军莫怪。”

    窦准端着酒盏的手虚晃一下,几片薄酒洒在案上,他随意地着朝陆戈一敬,当头饮下。

    陆戈神情淡漠,不以为意。他沉稳的端起一盏冷酒饮下,冷冷回道:“窦将军言重了,若是不提,我竟忘了还有这回事。窦将军日理万机,又时时体恤同僚,陆某敬服。”

    “这才几日你便忘了,老子的请罪书现在还摆在陛下的案头上。”窦准火冒三丈,责难起来。

    那日,陆戈与沈霁之同回京兆,陛下原派了窦准出城相迎。岂料陆戈回京的时间比预计大大提前。窦准扑了个空,不得不连夜递上折子请罪。他本就对陆戈的军功艳羡已久,怀恨在心,如今又因他误了黄差,难免火气上涌。

    “盛夏本就暑热,窦将军何必大动肝火。在座的女宾甚多,将军讲话还是文雅些吧,莫要冲撞了诸位夫人。”席间一位老者缓缓言道。

    “文雅个屁!黄老儿,你当了几天的天渊阁修撰,就不知姓甚名谁了。区区一介酸儒,只会拿臭笔杆子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摆在陛下面前讨赏。若无我等莽夫马前效力,你岂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讨酒吃。”

    窦准疾言厉色,连带着将一众文臣的脸面卸下扔地上踩。

    文武殊异,各有千秋。何少音看过不少“将相和”的轶闻,但堂而皇之的对另一方无礼挑衅,还是鲜少耳闻。

    黄修撰羞愤交加,伏在案上剧烈地的咳了半日。其他文官虽一言不发,但脸上的不悦之色清晰可见。

    唯一面不改色的是端坐上首的萧丞相。自始至终,他嘴角噙笑,面色悠然,好似生来就是一幅笑面皮囊。

    “窦将军文臣瞧不起,武将看不上,莫不是仗着早年那几份薄功,才敢出言不逊?上将军劳苦功高,说忘了便是忘了。陛下都没有责怪你,你又何必跳出来浪费口舌。莫不是你嫉妒上将军的军功,才会借此刁难?”萧月仪突然开口,鄙夷的语调倾泻而出。

    这话太过尖锐,萧睿狠狠瞪了女儿一眼,示意其不要掺和。

    对面的窦侯夫人闻言也变了脸色,一脸不悦的打量起自己的亲侄女。

    脾性爆烈的窦准因这番言辞勃然大怒,他面目通红,却紧闭唇口,一言不发。只一掌重重地拍向桌案,杯盏应声剧烈摇晃几下,清脆的滚落到地上。

    “今日何府大宴宾客,窦将军何必扫兴,惹人不快。传我吩咐,布菜吧。”

    萧丞相未言先笑,从容自若,口吻俨然主人一般。

    少顷,萧丞相举盏向何大将军敬贺,笑言同僚齐聚之景难得,一时自作主张,失言勿怪。

    席间冷峙的气氛逐渐在推杯换盏间和缓下来,仿佛无事发生过。

    窦准身后一副将笑着起身与何进敬贺,“何兄能得陛下恩典,提前归京,这份殊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听说这里头还有上将军的美意,殊不知陆何两家何时走得这么近了?”

    萧丞相一直上扬的嘴角,在听到陆何二字时终于有了一瞬的低垂。

    “上将军最得圣意,自然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窦准径自接了话茬,酸味十足。他对陆戈的敌意,饶是不涉朝堂之人也听得出。那大概是除了嫉妒外,还有无法与其争锋的无奈。

    “窦将军这话不妥。何进将功折罪,没有逾矩。上将军秉公办事,并未徇私。此事陛下已有论断,今日旧事重提,莫不是有妄议陛下之嫌。”

    温润儒雅的男音让何少音打了个激灵,在话音将落之际,她陡然明白了陆戈说的“开窍”之意,只是她何德何能。

    那副将冷笑一声,轻蔑言道:“将功折罪?沈大人若不提,我竟忘了何家还有能立功之人。”

    这大概是事实,席面上一阵哄笑。少音扫过一眼,无论文武,都不约而同地因着这句话嬉笑起来。

    “何贤尚文,何进崇武,一家门里把文武占全了,何家还愁不能立功吗?只能说现下文武不精,排不上号罢了。何家人人龙凤,不可小觑啊。”

    窦准不遗余力地嘲讽,毕竟何家的存在让他离武将中万人之上的位置永远相差一步。

    哄笑声越来越大,何家正堂高悬的赤胆忠心四个大字愈发触目惊心。何进几欲拍案而起,却次次被何大将军投来的犀利目光压制回去。

    何为胆?如今何家满门都凑不出一个胆。

    抢在陆戈开口之前,一个细细的女声汇聚了席上众人的目光。

    “何家虽文不成、武不就,但自认行得端、坐得正。不似窦将军,抛弃发妻、不仁不义。”

    窦准的笑容僵了一半,粗鄙言道:“你是何人,宴席之上哪有女娘说话的地方,你”

    “何少音”,她直起身子,利索的报了名姓,“将军久不去樊州,自然不认识我。若将军常去樊州看望窦夫人,就不会觉得我陌生了。”

    窦夫人三个字虽令窦准讶异,但一旁的窦侯夫人却先身形一动,惹得窦侯忙看过去。

    “何少音?”几乎在窦准重复她姓名的同时,陆戈的手已经移到腰间的环首刀上了。

    何少音神态自若,不缓不急的言道:“窦将军发妻患有疯病,不能自理。窦将军不请医士医治就罢了,却连一应的衣食也愿不供给。夫妇之间,既已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为何还不绝婚?若能及早绝婚,既全了将军的体面,也不耽搁窦夫人的前程。时人若议论起来,也会赞将军有情有义。”

    窦家的事,何少音是有底气染指的。这些年窦夫人没有饿死街头,全仰仗城内诸夫人的接济。而这接济,是自打何夫人来樊州后才形成的定例。每隔七日,何夫人便遣人去窦府送些衣食、洒扫除尘,少音也跟着探望过几次。

    不知是哪句话让窦准一时语诘,他指着何少音的手僵在了空中。

    直到窦侯夫人轻咳一声,他才回了神,羞愤言道:“何娘子随意攀扯别人家私,何大将军不惩处吗?”

    “家宴而已,何必认真。何娘子女娘天性,全是戏言,作不得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煦笑道。

    开口为何少音打圆场的是朝中颇有声望的陈太傅。

    少音闻言看去,这才注意到太傅身旁的女子正是宫门处与陆戈搭话的女娘。何进悄悄透风给她,那女娘是太傅幼女陈映姝。

    “太傅所言甚是。我这女儿自小爱胡言乱语,这下诸位知道,我为何送她去樊州了。若长在京兆城里,只怕我得提前告老还乡才能不得罪诸位。方才小女所言,全是胡言,若和她较真,就不值当了。”何祐自嘲一笑,减去了席间的五分紧张。

    “何娘子天真爽直,说几句玩话逗乐,窦将军连这也要计较不成?传我吩咐,继续布菜吧。”萧宗延微笑言道。

    不消片刻,流水般的佳肴在食案上铺排开来,小小的风波很快淹没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美味珍馐中时不时地夹杂几束何夫人投来的严厉目光,让何进食不知味。

    他撇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妹妹,趁着婢女布菜间隙,快速带她逃离了是非之地。

    “兄长手艺不错吧。戍边苦寒,长夜难挨,兄弟们总爱围着炉子烧肉吃,打打牙祭。这里的羊肉顶多就是鲜美,但风味远远不及戈壁滩上矫健的滩羊。那紧实的腱子肉,吃上一口,满嘴甜香。”

    何进在一处藤架下支了个简易的炉火,烧着羊肉给幼妹尝鲜。

    “阿音,我很羡慕你,你想做的事总能做成。哪怕父母不畅快,哪怕惹人非议,你还是敢去做。不像我,我一看见母亲严厉的目光,就认输了。你说母亲能宽以待人,为何就不能宽以待子女呢?”

    “刚在樊州见到你时,我心里还笑话你。你被阿母教的没了性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可后来想了想,若换作是我和阿母长居樊州,只怕还不如你。”何进失落的发表着见解。

    少音嚼着炙羊肉,另有心事。

    “父兄为何对席间的嘲讽不置一词?何家这一辈就算没有功劳,也并不丢脸,旁人讥笑岂能无动于衷?难道父兄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上?”

    何进闻言面露难堪,“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吧。我之前得罪过萧家,父兄应该不想四处树敌,所以才忍气吞声。”

    “那你当年为何要与萧睿起争执?”这话她早就想问了,碍于兄妹情面才三缄其口。

    炉上的肉滋滋地响,淌着的肥油滴进了炉子,化了一簇火苗喷出来。何进扇着蒲扇的手忽地一停,半天听不着下文。

    就在少音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突然说道:“因为长姐”。

    长姐何萱,是何家不能触碰的伤痛。

    何氏夫妇对长女之事讳莫如深,何贤同样闭口不谈。此刻何进贸然道出,少音只觉得呼吸一窒,她揣度过缘由,没想到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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