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少音在钻进车轿的下一瞬就后悔了。

    她一无凭据,二未被传召,如何进得去宫门?

    车轿晃晃悠悠的行在宽阔的街市上,把她的思绪也晃散了。

    朝堂的事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娘能置喙的,她帮不了陆戈,甚至没有涉足的资格。

    前思后想,正欲吩咐车夫打道回府,车轿已稳稳地停在了恢弘庄严的宫门前。

    她迟疑了片刻下了车轿,目光长久的停驻在镶有璀璨金顶的宫门上。

    十年前她曾无数次出入过的地方,如今除了陌生,还裹挟着君威不可触犯的皇族威严。

    “何娘子怎么来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眼前很快闪出符离因大喜过望而略带讶异的脸。

    符离为人爽直,脸上藏不住事。与满脸堆笑的符离对视的那一刻,她就放下了心中的担忧,看来他无碍。

    “恰巧路过,故地重游。”她温和的说着,面色坦然,确实是故地重游。

    “这可巧了,上将军去了朱其昌的画院,估摸着也快出来了。将军吩咐过今日要去贵府道贺,娘子不妨稍候,我们同行。”符离爽朗大笑,硬要在二人的对话间夹带上他的主人。

    幼时,少音在长姐宫中与朱其昌有过一面之缘。他长居宫廷内苑,是皇族宗亲的御用画师。轶闻有言,他工笔写意,炉火纯青。最擅设色,富丽鲜明,常年稳坐宫廷第一画师的交椅。

    未等少音细问缘由,一阵温婉女音先从宫门处传来。声音细弱,好似在询问什么。

    紧接着,疏离淡漠的男声灌耳而来,相隔十丈,字字分明。

    “陈娘子多番盛情,愧不敢受,劳烦娘子代向太傅问好。陆某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宫门倏开,陆戈身形挺拔、步伐轻快,身后一妙龄女娘双手提裙、碎步相跟。

    那女娘虽无十分的样貌,也有八分的姿色。身形袅娜,钗环云鬓,恐家世不俗。

    陆戈目光锐利,一眼看见了立在符离身侧的何少音。少音亦瞧见了他身上那件出自她手的衣裳。

    他几无停顿的朝她走来,意气风发,怎么看都不似沈霁之所言的境遇凄惨。

    “那娘子似还有话对你说,宫门口人多眼杂,你这般当众回绝,很是不懂怜香惜玉。”

    少音瞧出了宫门处女娘的窘态,话也随口飘了出来。

    陆戈不以为然,“既是回绝,自然是当众最好。”

    他似乎并不满足,离她又近了一些,俯身在她耳畔说道:“何娘子不试试,怎能说我不懂怜香惜玉,这算不算攀污我?”

    他有意压低声音,但格外温柔,字字句句准确无误的进了何少音耳中。

    宫门禁地,威严整肃,他敢造次,她却不敢。她不自主地后退两步,余光瞥见宫门口的女娘已进了车轿。

    “我二哥提前回京是你的主意?”

    她匆忙将沈霁之那一通恼人的话尽数倒出,掩盖心中泛起的一丝涟漪。

    “若连累你被弹劾,我们何家就欠了一个还不起的人情。”一个日渐倾颓的家族,给予不了任何他需要的朝堂援手。

    他轻轻摇头,另有主张,“何进凭军功赎罪,不算逾越规制。北桓初定,亟需迁徙人口稳固边境,薛崇族人流放至此,恰逢其时。至于隐瞒遇刺,私人恩怨而已,不足为外人言道。”

    他行事从不屑于解释,只是她眉间的隐忧他不能视而不见。他很乐意抚平那些因忧虑而不自觉凝起的眉宇,他甘之如饴。

    “戍边苦寒,二哥日日盼归。他能提前回来,何家上下满心欢喜,只是连累了你的清誉……你本不必自涉险境的。”

    少音的脸上泛起了愁云,一个能让君王顺意、军功卓著的少年将军,不正是文官谏臣最擅抨击的靶子?

    他没有片刻犹豫,断然说道:“他人口中的清誉,于我而言,实无必要。”

    许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他的眸光很快暗了下来,沉默半晌又道:“是满门清誉还是沽名钓誉,是罪恶滔天还是含冤受屈,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颠倒黑白。人生一世,但遵己心。”

    “但遵己心”,少音喃喃自语。

    她也遵己心而活,只是与他潇洒果敢相比,她的三步一计五步一算,似乎多了些曲折。

    见她面露失落,他以为方才之话说重了,实不知少音的思绪早已跑得没边了。

    他贴近她两步,宽慰道:“何娘子还没应允我,我不敢不惜命。若说人情,这不难办。你只要别再躲着我,这人情就算抵了。”

    他察觉了?

    自那晚他表明心意后,何少音一看见他就心神不宁。认识他连三个月都不到,他就敢大半夜的和她在长廊上拉拉扯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真是色胆包天。

    她后来把这事说与阿元,谁知那丫头听了连连叹惋,还振振有词的教导她。“姑娘应该一口应允。若能结上这门亲,何家往后就有了好倚仗。只要上将军的心在姑娘身上,怕什么长公主啦。”

    何家的倚仗,她从没想过这一点,也不愿用在他身上……亵渎美男会遭天谴的吧。左右为难之际,万事跑为先。连他送来的桃汤也不肯喝,倒是便宜了阿元。

    如今听他旧事重提,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好,那你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别再被人拿住把柄了。”

    她越说头越低了,对面之人灼灼的目光,让她不敢直视。

    她松开了被自己扯的皱皱巴巴的衣袖,疑道:“若沈霁之拿我兄长的事做文章,你可能全身如退?”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竭力压制着本不想承认的怒意,“沈霁之若弹劾我,只会拿薛崇一事发难。何进归京,他不会干涉,倒有可能帮忙。”

    “他没有这好心。他对二哥提前归来耿耿于怀,信誓旦旦的说要第一个参奏。”少音仍在为沈霁之的话愤愤不平。

    她含着一丝怒意的美目,与平日温顺的眉眼相比,增添了些许娇俏。陆戈舍不得移开眼,直到她脸颊发烫,扭过头去,他才轻笑叹道:“不开窍挺好,倒省得严防死守了。”

    他没有去接少音投来的惊疑的目光,而是把手里的一幅卷轴递与她,“宫苑中偶遇朱其昌,幸得画像一幅,还请娘子代为保管。”

    朱其昌的画作市面难寻,她从未得幸观瞻。眼下画作近在咫尺,伸伸手就够到了,可这是他的画像,众目睽睽之下,何少音不敢接。

    “既是你的画像,你拿着便是。”少音推诿得并不干脆。

    他笑意甚浓,“穿着你绣的衣裳,若不回赠些什么,我于心不安。”

    言之凿凿,合情合理,一时很难让人回绝。

    做人要懂得顺势而为。何少音就着没落的话音接下了尚有余温的卷轴。很快,她心中划过一瞬惊疑,他何时知道衣裳的事?

    “上将军留步”

    细高的嗓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宫门处,一内侍正扬着拂尘,火急火燎的行来。身后一众内官,端着清一色的朱红漆案,里面堆如小山的案牍,晃得少音眼晕。

    “还好将军未走,省了老奴不少腿脚。陛下说将军熟悉北桓事务,事关北桓和边陲的档案请将军亲自归置。既然涉及军机要务,将军这几日不必还朝了。”

    “有劳常内侍了”,陆戈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黄差。

    待人走远,少音难掩内心的失落,“常内侍竟没认出我,不过我也快认不出他了。”

    幼时宫闱之中,常内侍没少给她塞蜜饯吃。转瞬十年,两人已经相见不相识了。

    “陛下为何这么偏袒你?领了这差事,你不用在朝堂上躲明枪了。”

    她的话转得太快,隐约听到一句“我永远认得你”,只是很快被自己的话音掩盖了。

    “这叫偏袒?”他掠过公文,隐隐皱眉。

    少音大着胆子翻了两下,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文山文海梳理起来最让人头痛,她整理过轶闻,知晓这是个大摊子。陆戈一介武将,让他拿笔杆子写公文,岂不是有意刁难?

    “接黄差接这么快,后悔了吧。”她合上公文微笑道:“这活我熟,分我一些,我来归置。”

    她的心思逐渐飘到整理文书何其麻烦中去了……

    “再多些也无妨。”他轻轻抽走她手中的公文,搁置一旁,幽深的眸底忽涌起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情意。

    “我只盼着你何时给我下个公文才好。”

    “什么公文?”她懵然不知。

    他稍一扬眉,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自然是何娘子心悦我的公文。”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二者加持之下,何少音的羞赧不言而喻。

    “既是公文,慎重一些也是应当,何娘子慢慢考察便是。”

    他大度的安慰眼前面红耳赤的何少音,又把她带到符离身旁的八銮车舆上。

    这车舆周身布满了金银丝镶嵌的祥云纹饰,铃铛坠儿随风轻曳,清脆动听。

    她适才瞄过好几眼,现下听他说起这八銮车舆,她心里明了,他确实是这车舆的主人。

    她因公文一事还在晃神,不知怎得就被陆戈扶着坐进了车舆,满目的彩席软榻占据了她的视线。只听他说这车舆是给何夫人接风洗尘的贺礼,其余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待她回过神来,车舆已经驰行在回府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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