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大的芭蕉树旁,一男一女,影影绰绰。

    男子背身站立,看不清脸庞。但其对面,软语娇嗔、时不时拿帕子往男子身上横扫的,正是表姐郑娴!

    二人举止亲昵,正低头说着什么。隔得有些远,少音听不清,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什么“心悦……相思”之类的话。

    情到浓时,郑娴轻晃腰肢向身边之人靠拢。男子四下张望,见花园内寂静无人,一把握住软绵的腰肢,将郑娴搂入怀中。

    就在男子张望这一瞬,何少音看清了他的面庞,心中骇然。

    这人,她认识!

    正是曾经的同窗,如今已有家室的周家二郎君——周时宏。

    阿元连声咒骂,“他们忒大胆了,花园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被撞见怎么办?郑家不要脸,何家还要脸呢。”

    “撞见正好!”少音气急,一时脱口而出。

    正说着,花园那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和阿元向后看去,见葛府的一众仆妇,手捧食案,正往花园处走来。

    眼前男女二人正沉浸在一派浓情蜜意之中,对即将被撞破的危险浑然不觉。

    “一对蠢货!”少音口不对心,从脚边寻摸出一块石头,借着树木遮挡,狠狠地向男女所在之处砸去。

    “咚”地一声,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了芭蕉树上。宽大的叶片摇晃不止,抖落下阵阵尘土,呛得男女二人咳个不停。

    两人见被撞破,心中害怕,但因做了亏心事,又不敢高声质问。直到察觉花园中有人走来,才一前一后慌忙离去。

    何少音被气得不轻。从花园出来后,径直走出葛府。半响才想起,忘记同葛世嬿打声招呼。

    “姑娘,咱真要走回去啊。”看着小娘子眉头紧锁,略带愠色的走在街市上,阿元怯怯问道。

    “走回去!”少音怒气未消,“回去和门房说,今日的马车务必要从里到外,好好清洗干净。”

    阿元又低声询问,“要不要把郑娴私会告诉夫人?”

    少音飞快看了阿元一眼,心里开始盘算。

    半晌,她停下脚步,开口问道:“阿母若知晓,会怎么处置?”

    “家丑不可外扬,何夫人不会让亲侄女的丑事满天飞,当然会极力遮掩。”阿元毫不犹豫的说出。

    何少音轻笑一声,“连你都知道,阿母会把郑娴的错事掩盖在郑、何两府之中。”

    阿元点头附和,“夫人一贯是和事佬,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毁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任她的过失。让她一错到底,直到罪无可恕,跌下深渊。

    少音眼眸微冷,“既然如此,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声张。”

    她再三叮嘱,阿元虽不解其意,但仍照办。

    晚霞收起了最后一丝绚烂,暮色悄然降临。何少音独自坐在食案前,研磨玫瑰汁子。

    知她因郑娴一事心里不爽,阿元寻个话题逗趣。

    “以前觉得葛郎君哪哪都好,可见了上将军和沈大人之后,我觉得葛郎君不如以前顺眼了,好像少点什么。”

    “少点什么?”少音顺着话问。

    “说不上来,就好像是一盘不咸不淡的汤饭,哪哪都好,哪哪又都不好。”阿元认真的比较着。

    “姑娘,以前没见过就算了。既然遇着了,就不能轻易错过。”

    少音将玫瑰汁子尽数倒入瓮中,拿了绢帕擦手,懒懒回道:“人都走了,已经错过了。”

    “姑娘当真有这心思!”阿元从案前一跃而起,满眼兴奋。

    少音双手一摊,“我和他们二人,早都错过了。既无缘,也无分。”

    “不试试怎么知道。那日沈大人特意来辞行,我觉得有戏,不如我们先从沈大人下手。”阿元讲得头头是道。

    何少音一脸很铁不成钢,“平日里,你在茶楼书肆听了那么多轶事、秘辛,如今看来,你全白听了。”

    “当今陛下,子嗣不多,个个宠爱。这公主之中,唯长公主令姬和二公主昭平恩裳最丰。听说长公主倾慕陆戈已久,二公主又独独钟情沈霁之。天子爱女,谁能与其相争?这没有缘分的事,我才不想呢。”

    言罢,她又说道:“陆戈在军中与二哥相熟。沈霁之与我辞行,是他和长兄同朝为官,文臣儒生,虚礼多些,不足为奇。”

    眼见贵婿攀不上,阿元心中不免叹息。索性扯开话题,排遣心里的落寞。

    “上将军这次回京,陛下会不会赏赐一大笔钱?”

    “好端端的提钱干什么?”少音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问的莫名其妙。

    “没钱怎么行。吃穿住行,哪一个不用钱。嘿嘿……您自己不也攒了三箱银钱。若是钱没用,都给我好不好。”阿元玩笑间不忘做一个鬼脸。

    “好啊,钱都给你。反正……你是我的人,你的钱也都是我的钱。”何少音大言不惭的说道。

    “那不行!话说,上将军挣了这么大的军功,他的府邸得有多气派。会不会赶上咱们将军府?只可惜不在京兆,不能亲眼去看看。”

    阿元晃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唔……他好像没有宅子。”

    “啊?”阿元大吃一惊。

    少音一把捂住阿元的嘴,声怕惊动屋外的仆妇。

    良久,她轻声道:“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他……反正就是没有宅子。”

    《轶事录》上还说了,上将军尚未婚配,也没有宠姬美妾。只不过,这后半句到了她嘴边,生生给咽了回去。

    承少音所想,郑娴和周时弘的丑事,很快便捂不住了。

    如今外头传着周、顾两家要绝婚,还说此事与郑家逃不开关系。个中原委,众说纷纭。

    待何夫人和少音赶到郑家时,周家和顾家的人已经乌泱泱的坐了一屋子。端坐上首一脸愁云的舅母,见着何夫人来了,忙请着让上座。

    眼见该到的人都到齐了,郑夫人语带哽咽,“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做母亲的也是始料未及。两位老姐姐,咱们三家都算是有头脸的人家。今日既肯赏脸来此商议,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郑夫人继续哭诉,“这姑娘打小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称不上一等一的端庄淑德,到底也是规规矩矩教导过的。私会一词,着实不堪入耳,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情由。”

    “这么说,倒是我家时宏先起了心思,勾引的你家姑娘去私会了?”周夫人一脸不爽,语带苛责。

    郑夫人连声喊冤,“周姐姐真是误会我的心思了。普天之下,郎有情妾有意的事多了去了。咱们这个年纪,看得还少吗?俩人就是一时兴起,凑到一起说说话罢了,反倒让时弘娘子误会是私会,才嚷嚷着要闹绝婚。”

    顾夫人冷声道:“郑夫人好伶俐的舌头。三言两语便把你们两家做下的丑事推得一干二净。倒是我家姑娘刻薄悍妒、任性撒泼,闹出绝婚让城里流言纷纷吗?”

    “依我看,郑家姑娘行事不端,知道我家姑爷有妻室,还攀扯不清,没有半分教养。而亲家母,你也是遇事不明。明明是姑爷先嚷嚷着休妻,差人来报时,却只说是我家如惠一心要绝婚,倒先把我家的不是给公之于众了。”

    顾夫人此言一出,郑舅母和周夫人的脸双双挂不住了。

    周夫人抢过话头:“今日如惠也在这里,你不妨站出来说说,当真是我儿要休你,你心里就没有半分绝婚的念头吗?”

    适才坐定后,少音环顾四周,今日来的都是内宅妇人,周时宏躲得远远的,不在这里头。明明他是罪魁祸首之一,眼见出了事,倒先成了缩头乌龟,任由三家妇人们在这扯皮拉杂,嘴上厮斗。

    脸上挂着泪珠的顾如惠,在婢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起了身。

    她行至堂中,登时跪了下来,“儿媳如惠,自成婚以来,上侍奉尊长,下厚待夫君。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也不敢行有辱门风之举。”

    她拿帕子拭了拭泪,继续言道:“当日,我和婢女阿秀去茶楼买果子,不想竟撞破了夫君和郑娘子在雅间私会。两人缱绻温存,形似夫妻。见我发觉,郑娘子先哭泣起来。夫君上前争辩,还央求我不要说出去。可我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二人耳鬓厮磨时,可曾有一刻想过我这个正头娘子?左不过我死了,也不能忍受这般折辱。”

    “见我不答应,夫君恼羞成怒,反说我寡恩悍妒,当即就要休了我。青天白日里遇上这颠倒黑白的行径,我实在气过了头,才说出要两家绝婚的话。婆母在上,众位夫人在上,如惠若有一句谎言,只叫我当街横死、天打雷劈。”

    这话说得言之凿凿,字字恳切,一些心肠软的妇人,已经偷摸的在抹泪儿了。

    “哎呦我的姑娘呀,你再恨毒,也不能发下这等恶誓,叫为娘怎么活啊……”顾夫人一连声的涕泣,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她婆母倒是沉得住气,听完顾如惠这番话,脸上丝毫没有动容之色。

    “是吗?这么说来,自成婚后,你当真是全无错处了?”

    如惠的脸突然青一阵红一阵的,连抽泣声也停了下来。

    周夫人继续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婚三年,你那肚子可有过动静?即便如此,做公婆的也没说过你什么。先头,做长辈的也有过给时弘纳妾的想法,可碍着你不同意,便都一一作罢。你既不让我儿纳妾,又不肯从你那陪嫁丫头里找通房,难不成想让我周家这一脉绝后吗?依我看,刻薄悍妒四个字,你当得起。”

    女儿被这么诋毁,顾夫人听不下去,当即呛声:“亲家母,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子嗣之事天长日久总会有的。姑爷若真为此心生埋怨,只管将这话讲给我听,我头一个为他做主。现如今,是姑爷在外拈花惹草,做出这下贱的勾当,你们倒还有理了不成?”顾夫人言及于此,忿忿不平。

    “我们郑家虽然不如从前,可好歹在樊州地界上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你不能看我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就说出这等糟践话。我……我如何面对郑家的列祖列宗啊。”说罢,郑夫人放声大哭,边哭边看向端坐在身旁的何夫人。

    何少音叹了口气,看这情形,舅母又要故技重施了。奈何阿母一贯是和事佬,要不然舅母今日也不会请了阿母来此。

    听了半晌话,何夫人心里大概有了底。

    看着长嫂泣泪涟涟,何夫人缓缓开口:“如惠,我只问你,绝婚之事你是如何想的?若你与周家郎君旧情未消,我自会替你做主?”

    这话一出,舅母的哭声戛然而止,身后一直低头不语的郑娴,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如惠似乎没有料到何夫人会这么问。

    她低眉思索了半日,定定说道:“既然问我的心意,那我斗胆在此向诸位夫人禀明。我自认与周时弘此生夫妻缘尽,盼早出泥沼,望夫人成全。”

    这话让舅母和郑娴长舒了一口气,只有顾夫人连连叹息。

    眼见儿媳绝婚之心已定,周夫人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们两家好聚好散。等绝婚事毕,往后就都不要再提了。”

    何夫人环顾了四周,正色道:“今日诸府女眷肯来此商议,可见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如惠既已同意绝婚,周时弘也有休妻之意,那就尽快依着孩子们的心意,速速办了才是。至于郑娴和周时弘往后能不能有姻缘造化,那是周郑两家的家事,你们自行商议吧。”

    少顷,何夫人又补充道:“郑家和周家在这件事上都有错处。倘若这么算了,日后大的不学好,带坏底下小的,没得叫外人笑话。依我看,郑娴和周时弘应自请在宗祠前罚跪三日,向列祖列宗忏悔已过,以正视听。”

    何夫人到底是有头脸的人物,郑、周两家虽心有不满,但终究是有错在先。既然何夫人发了话,当即也不再多言。

    回到何府时,已经是日落西山。

    少音前脚刚跟着阿母进了堂内,顾如惠后脚便登门来访了。

    一见着面,顾如惠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如惠不请自来,请夫人饶恕我失礼之过。顾家如今是没了权势的,刚才夫人肯为我说公道话,如惠深感大恩,不知该如何报效。”

    这话说得恳切。城里世家大族之间,底细都是清楚的。顾家如今这一辈,早已是无迹可树、无名可传,清闲散官,庸庸碌碌。

    见她哭的可怜,何夫人示意身旁的仆妇将她扶起落座。又遣了沈嬷嬷进来,端水拿了帕子,服侍着洗了脸。

    这才缓缓说道:“顾娘子是聪慧人,自然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你方才当众同意绝婚,我就知道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你不必谢我,这是你的福气。今日事情已了,好好回去过日子,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夫人好意,如惠心领了。我虽同意绝婚,可心中忿忿难平。我在周家三年,没有一男半女,平日里遭受了不少冷眼,连府中下人也拿这事嚼舌根。说起来我与周时宏也曾情投意合,新婚之夜他亲口告诉我绝不纳妾。如今看来,倒成了我刻薄善妒,不通人情,活该落得个绝婚,叫人笑话。”

    “夫人,我的罪过我甘愿承担。可郑娴当真是不守女德,举止狐媚。她与有妇之夫过从甚密,到头来只落得个罚跪家祠,还不累及名声,这责罚未免太轻了。”顾如惠提到此事,脸上愠怒不止,可见恨意未消。

    何夫人饮了口茶,缓缓言道:“郑娴有错,郑家自会惩治。顾娘子乍遇此事,心中有气不能释怀,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揪着别人的错处,终归不是世家女子的品德,到头来费神伤身,也是对自己不利。今日之事,方才堂间已有论断,顾娘子不必再将自己陷于是非纠缠之中。”

    说罢,便道日间疲乏要去后堂歇息,差人好生将顾如惠送出府门。

    见何夫人径直往堂内去了,泪眼婆娑的顾如惠一时不稳,瘫坐在地上。几位年长的仆妇将她扶起,又好言劝慰了几句,顾如惠这才踩着碎步,一路跟着啜泣出府。

    行至前庭,忽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她留步,她定睛望去,来人却是何小娘子。

    何少音示意众仆妇退至一旁,一面侧身行礼,一面开口言道:“顾娘子脚程好快,若不是我急急跑来,今日定来不及向娘子道喜。”

    “何娘子在打趣我吗?我绝婚下堂,日后少不得被人拿来说笑。不知喜从何来?”顾如惠惊诧道。

    “娘子好决断,当着堂上诸位夫人的面,就把顾、周两家的姻亲断绝。能看清夫婿品行,又能及早抽身,你说该不该贺喜呢?”少音面露微笑。

    顾如惠闻言不免叹息,“可是我心里这口气,终归是咽不下的。郑娴狐媚骄纵,周时宏喜新厌旧,二人生出不轨之事,家族亲长还要替他们遮掩,说不准两家还会缔结姻亲。世间之事,如此不公,我这身子早晚要垮在这上头。”

    “若因所恨之人一时未尝苦果,就自怨自艾伤了身子,缠绵病榻,那日后等她报应来时,你还怎么拍手称快呢?”

    少音说话虽轻,但一语中的。

    “我杂书看得多,书中有言‘不争一时之长短,方有海阔天空之境地’。我感佩娘子的言行,也将此话赠与娘子。若娘子日后找到如意郎君,可不要忘了请我去喝喜酒。”

    自出事后,没有人同她说过这话,何娘子看着年岁比她小不少,如何能有这番胸襟?看着何少音远去的身影,顾如惠在原地失神。

    短短几日,顾、周两家断绝姻亲,周、郑两家喜结秦晋之好,樊州城的风向一时间紧紧的围绕着这三家。

    少音猜到了周、郑两家会用姻缘堵住悠悠之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沈嬷嬷端着茶点,一脸不悦:“说起来都是高门大户,办的事却上不了台面。“

    “谁惹咱嬷嬷动这么大肝火?”少音拈起一枚透花糍问道。

    “那天三家会面后,周家就立即请了婚仪执事,相看吉期。可巧四日后便是良辰吉日,错过的话要再等上五个月。只怕郑娴来不及出家祠,就会被请上花轿,抬去周府做少夫人。”

    少音长长的“哦”了一声,“那得恭喜表姐了。”

    沈嬷嬷口中低骂,继而又转头唠叨,“郑娴虽不贤德,但也知道找夫婿,还算中用。姑娘,你马上就十六了,到了这出阁的年纪,却连中意的郎君都没有。”边说边一指头捣在少音小脑袋上。

    少音赌气道:“嬷嬷你别急,指不定哪天我突然就嫁了,你们恐怕连礼都来不及准备。”

    沈嬷嬷顿时眉开眼笑,“怎么来不及,早都给你备好了!每年还能再添点,礼是不缺的,就缺个人了。”

    少音登时噤声,再聊下去就很难推卸责任了。

    郑娴婚嫁当日,除了顾家和几个与顾家沾亲的世家没来恭贺,其余高门大户纷纷到访,连薛家也派人送了贺礼。葛太守最会来事,自然也有他的份儿。

    暮色四合,红烛摇曳。周府里张灯结彩,一派祥和。郎君们高声嚷嚷着行酒令,划拳猜谜,喧闹不止。葛太守与几位大人把盏相敬,相谈甚欢。

    觥筹交错之间,一个门房小厮冒冒失失的跑进大堂,口中喘着粗气直呼:“出事了,出事了,京里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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