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从城门口赶回府中,何少音早已饥肠辘辘。苍白的面颊,在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恢复了少女的红润。

    用过早饭,她携了阿元向阿母房中走去。

    行至拱门,连园内还未踏足,就听见屋内传来一妇人高声言谈、尖锐刺耳的笑声。

    “舅母何时来的?”何少音收起脸上明媚的笑靥,和女娘该有的天真神色,闷声向身边婢女发问。

    “一早便来了,同夫人说了好久的话。”

    舅母素来九曲心肠,一颗心全是心眼,她自小多有领教。好在两家并不住在一起,省了多少口舌是非。这妇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指不定藏着什么鬼心思。她拢了拢衣袖,大步向屋内走去。

    “怪不得说,这人不经念叨。正和你母亲说你呢,你便回来了。”

    “舅母来便来,念叨我做什么。”她略一施礼,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郑夫人被这句诘问住了,半天接不上话。几日未见,妮子越发伶牙俐齿。得亏素日知晓妮子乖顺的脾性,换做旁人,恐一时下不来台。

    一旁端坐的何夫人温声道:“快坐下,沈嬷嬷烫了好茶,正盼着你回来。你舅母已经吃过几盏,你也不用拘礼。”

    做母亲的都不计较女儿言语无状,做舅母的去唱白脸就不合适了。

    郑夫人端起茶碗赔笑道:“是呀,这茶煮的极好,你快尝尝。”

    少音半分不推辞,轻拢茶碗,小口细啜,耳朵则是实打实的支棱着,人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着舅母开腔。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舅母便熬不住,说明了来意。

    其实,已经同何夫人念叨了半晌,何夫人应该晓得缘由。奈何从何少音进门到现在,这母女俩似乎对她的到来无半分热络,只好自己再出面,分说一番。

    “樊州城的高门大户,凡叫得出名姓的都收到了上巳宴的请帖。想是葛夫人忙昏了头,这回倒把郑家给落下了。”

    “昨日上午听说上将军去赴宴,我想带着娴儿去园子瞧瞧,只当开开眼。谁是,门口那些个泼皮小厮,死活非要见着请帖才肯让进。一个个的都不长眼,连郑家也敢拦。”

    舅母说到这里,咒骂几句。

    “上巳宴不去就不去了。可明日的春社,郑家也不在受邀之列。接二连三的,也不好意思找葛夫人问情由,没得叫人多心。少音啊,你明日去春社的话,只管把你表姐一同带去就是了。”

    郑家没收到请帖,正是葛世南的“意思”。葛世南最善察言观色,平日里知晓郑家主母何其厌烦。少音和舅母之间的过节,他也是门儿清。

    这几日,少音耳边已断断续续传来闲话,说郑氏敢怒不敢言,也不敢张扬出去,为恐被别人知道笑话。只是偶尔气急,便在院中打骂仆妇、婢女出气。

    “舅母有所不知,今年的春社我已推掉不去了,舅母还是请他人带表姐去吧。”

    “这有何妨,推掉了也是能再去的。咱们血亲之间自然亲厚,何必央求外人,多此一举。到时候,只管把你表姐带进去,余下的不用你操心。”

    明明是求人办事,可话到了郑氏嘴里却是轻巧得很,像是谁欠她似的。

    何少音心中不快,“书里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看这句话不妥。”

    “有何不妥?”郑夫人冷了眼神。

    “几日未见,舅母这麻烦人的本事,怎会一点也没变?”

    “你!”郑夫人按捺不住,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

    “休要胡言!才读了几日书,就在长辈面前卖弄。”何夫人声音中带有怒气,但面上仍不露愠色。

    转头对兄嫂言道:“我平日管教不周,纵得这孩子失了礼数,长嫂切莫怪罪。明日,只管让娴儿过来。姊妹俩一同前去,彼此也能照应。”

    既然事成,郑夫人便不好冷脸,转眼拍手称是。

    少音心中愤愤,口中丢下一句:“还请表姐不要误了时辰。”

    郑夫人喜得连再坐一番也不肯了,领着身边嬷嬷扬长而去。

    看着她隐去的身影,立在一旁的沈嬷嬷先啐了一口,张罗着众婢女们,将郑夫人用过的茶盏收拾干净。

    待婢女退去,一向慈眉善目的何夫人蹙眉看向自家女儿,声音冷了几分,“阿母为何要叫你读书?你当真明白阿母的用心吗?”

    何夫人素日好脾性,可一旦发作,极具威严。少音幼时不是没有领教,此刻见阿母神情已有愠色,一句也不敢言。

    为恐多说多错。

    “人人都道读书知礼,可我从未这样想。送你读书、识字、学文章,为的是将来漫漫长日,能有个打发时间的正经去处,总不至于混在人堆儿里,听东家长西家短,蹉跎一生。日后,倘若择了夫婿,一时过得不顺心,你也只管看书消遣便是,不必同他纠缠置气,白白在闺阁之中误了韶华。”

    何夫人用心良苦,怕女儿误入歧途。

    稍缓片刻,又轻轻摇头,叹口气道:“女娘也好,郎君也罢,怎能一辈子磋磨在人情是非中。你从小不喜音律,又不善箜篌,这些阿母从未逼迫过你。你素日爱看些杂书,阿母亦觉得开卷有益,总归能有领悟之处。可如今,书都读到何处去了?用来和妇人拌嘴,争一时长短吗?”

    耳提面命之下,何少音大气也不敢出。心中突然委屈悲戚,一时惨兮兮的淌下几滴泪来。

    何夫人见状,不由得心软。左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孩童心性。

    当下不再多言,连声嘱咐沈嬷嬷好生送回房中。

    次日,天刚蒙蒙亮,隆隆的马车声传遍街巷。一年一度的结春社,让沉寂的樊州城再度喧闹起来。

    何家马车一早便停在了府门外。迎着晨光,老车夫和几个小厮正从里到外的擦拭车身。直到车辙被擦得锃亮,方才停手。

    何少音从府中出来时,表姐郑娴在婢女的随侍下,在马车旁等候。

    “多日不见,表妹出落的愈发娇俏了。”郑娴难得笑语嫣然。

    表姐自小心高气傲,舅舅死后更是无人管束。母亲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主儿,上梁不正下梁歪,郑娴耳濡目染,更加骄纵任性。

    少音略施一礼,“这身袖衫价值不菲,看来表姐对今年的春社,格外重视,”

    郑娴一怔,“去春社的都是世家子女,当然要重视。”

    马车一路驰行。何少音自顾自的看着窗外景色,不与郑娴多言。郑娴一改往日做派,安静的坐在另一侧。偶尔拿绣帕轻拭面颊,或拢拢身上袖衫,整理仪表。

    车内的脂粉味呛得头晕,马车在葛府门口还未停稳,少音头一个抢身下来。

    这动作,令正在门口和诸位郎君相谈甚欢的葛世南,吓了一跳。

    “妹妹不是说今日不来了,怎么又改主意了?若是觉得春社无聊,我给你寻个僻静处,喂鱼如何?”葛世南慌忙上前去扶,嘴角咧到了天上。

    春社一过,葛世南就要动身去随州。来去之间,少不得一个多月不能与何少音相见。正在苦闷之际,她却登门而来,葛世南不胜欣喜。

    “门口车轿这么多,兄长真是好人缘。”少音兴致不高,答非所问的回话。

    春社,是樊州城中世家子女的年度聚会。起初,葛世南为了和世家子弟融通,才以结春社为名相邀。后来,春社的名气越做越大,只要是世家子弟,郎君也好,女娘也罢,都会收到请帖。葛世南在办春社这几年间,实打实的得到了不少好处。

    “人缘好又如何,只有妹妹觉得我好,我才会真高兴。”葛世南句句肺腑。

    在看到从何家马车里钻出来的郑娴时,葛世南的脸色瞬间冷了一半。

    他脑筋一转,少音本推脱不来,如今却亲自带着郑娴来春社。

    “郑家恶妇又去找你了,是不是?”他跟在少音身后着急询问,直接无视了正准备向他行礼的郑娴。

    平日里何曾被这样对待。郑娴的脸当即涨得通红,到了喉头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转念一想,今日前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稍稍倒了口气,领着婢子若无其事的走进葛府。

    “我家的事你别管。兄长事忙,我去找世嬿了。”

    何少音熟门熟路的在葛府里走着。葛世嬿先是对少音的到来表示惊奇,很快便拉着她往占好的座位上去。

    何少音扫了一眼今年受邀出席的人,不免感叹,“葛兄长在人情世故上,的确有天赋。甭管多曲折的人际关系,但凡是有利于他,都安排的妥妥贴贴。”

    葛世嬿笑道:“可不是,兄长肚子里没墨水,办春社倒是信手拈来。”

    两人又嘀咕了一番郑娴和郑夫人,葛世嬿突然羞赧一笑。

    “少音,昨日世兄你也见了。两家父母对这桩婚事都很满意,估摸着今年就能成婚。”

    “那我可得备一份大礼。”少音为好姐妹开心。

    葛世嬿催促她:“我这婚事算是定了,那你呢?若是阿兄不称心,可有其他相中的郎君?”

    少音莞尔一笑,“这就奇了,我阿母都不急,你急什么?”

    “你阿母是软性子,当初郑家恶妇散播你闲话时,何夫人只是斥责。可婚姻是大事,不能将就,也不能被人拿捏。依我看,你得早做打算。”

    少音眼眸暗了下来,不再多言。

    须臾之间,耳边传来众郎君的闲谈。

    “听闻当今陛下喜欢同众儒生交谈,允许儒生自行上书,答对政事。”

    “自立国以来,尚武之风盛行。可当今陛下自登基之后,屡次倡导文武兼备。若传闻不假,那么从文入仕,大有前途啊。”

    “诶诶……我说一句,诸位都是跟着梁少府一起做过文章的。他日恩科之时若得飞升,昔日同窗之情,切莫忘怀。”

    郎君们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可我对做文章一窍不通,还是早日从军,建立军功吧。昨日你们可都瞧见了,上将军那一言一行,多气派啊。”

    “是啊,是啊”

    “哎!薛照真是可惜了。倘若薛照还在,今日班师回朝,如上将军一般,该是何等风光。”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跟着连连叹息起来。

    薛照是薛崇独子。三个月前,薛照在扫灭北桓的一场战斗中,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薛老夫人在得知消息后,悲痛万分,当场晕厥,听说至今还卧床不起。昨日薛老将军只身赴上巳宴会,落落寡合,不苟言笑。细看面容,仍难掩悲戚之色。

    郎君们的伤感情绪没有延续很久,很快便被其他话头带了过去。吟诗做赋,不亦乐乎。人群的喧嚣在小厮一连声的传报中,渐渐安静下来。

    “梁少府到了!”

    在葛世南和一众世家子弟的拥护下,梁少府缓步走上堂来,正襟危坐。堂内在座的,大多都跟着梁少府听过学问,何少音也不例外。

    “今年春社,葛郎君全权操办,劳苦功高……”

    少音不想听场面话,趁四周无人注意,她从偷溜出来,在葛世南挑选的僻静的亭台处,专心喂起池内的红鱼。

    一阵慌张的脚步声,惊扰了池内吃食的鱼群。看着四散游走的红鱼,她还没来得及懊恼,眼前已映入阿元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姑娘,我看见花园里,郑娴在和一男子在私会。”

    她登时心中一凛,哪里还顾得上红鱼。当下提着襦裙,随阿元一道,向花园中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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