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边的最后一丝红霞,被沉沉夜幕淹没。天光散尽,前庭已燃起庭燎。

    算算时间,连娘子也快到了。

    连娘子是穷苦乡野出身。和丈夫绝婚后,常年做绸缎生意。

    三年前来何府贩绸,被何少音瞧见。私下会面时,何少音见新绸虽好,奈何花纹简素。几番思索后,何少音想出了在新绸之上再行绣花的巧宗,花样就依对方要求做。先付定金,根据繁简程度核算后再定银钱,五五分成。

    连娘子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纹样单由诸夫人写好,每次放在匣子底部,由阿元送给何少音。

    这“锦上添花”的工艺,倒是新鲜。鲜亮的活计打开了连娘子的绸缎生意,一时间城中贵妇以穿连娘子家的绸缎为美,生意越做越红火。

    有一次,连娘子忍不住问少音,“姑娘常居深闺,哪里学得这好本事?”

    少音倒不遮掩,一口承认是沈嬷嬷教的,“沈嬷嬷的刺绣万里挑一,当年何府里常用的绣锻一半以上都出自她手。后来,年长了眼睛昏花,才把刺绣停了。”

    沈嬷嬷是樊州人,打从少音六岁起,便在府中打理事务,闲时常坐在门阶上绣花。少音粉嫩嫩一个女娃娃常近前围观,沈嬷嬷见她着实可爱,便停手抱一抱,也……顺手教一教。

    谁料,在箜篌上不大通的何少音,原来藏着绣花的天赋。学管弦指法,总是记岔;学起绣花,再复杂的针线走法,看一遍就能记下。天长日久,竟绣得比沈嬷嬷还灵巧。

    还有一次,阿元回来后神采飞扬地说:“连娘子说了,姑娘出身显贵就罢了,偏一身的才干。想是这老天差了主意。不生姑娘在青云队里,偏叫落到了这脂粉丛中。”

    “哎呦,绣得多好!何娘子,你不用着急,离货期还有一个月,不必赶工。”连娘子推门而入时,何少音正坐在窗扇下绣新绸。看小女娘如此勤奋,连娘子欣喜不已。

    “连娘子,那男子长袍可卖掉了?”何少音端起沏好的茶,递与连娘子,急切地问道。

    “唔,茶汤鲜亮,定是上品……小娘子,你猜呢?”连娘子卖了个关子,捧起茶盏,一饮而尽。

    “卖掉了?”她小心翼翼地向答案靠拢。

    “鬼机灵,一猜一个准!布庄老板之前知会我,说男子衣裳,费布料、价格贵。谁家的大人和郎君配穿这么好的长袍,只怕糟践。我也寻思,若这个月还卖不出去,就准备收回来。”

    “谁知,今日晌午布庄老板登门给我送银钱,说长袍昨日一大早被一位郎君买了下来。那郎君来时一身农户装扮,但气度不凡,出手阔绰,还足足给了一倍的添头,这添头都当作赏钱呢。”

    边说边从随身携带的箧笥中,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扑满。

    “何娘子,分你的银钱都在这里面。这个数,抵得上平日里做两件女娘衣裳的钱。”

    果然满满当当!

    上将军虽不识货,人却大方。连带着他在脑海中的相貌,又顺眼了些。他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她也不计较了。

    趁少音去放扑满的间隙,连娘子神秘兮兮的说:“不妨再多说一句……咳咳,可不要怪我多嘴,这话我只与娘子一人说。”

    “后来啊,我就寻思,这樊州城里谁这么有眼光,出手这么大方。若是成了老主顾,以后我们都卖给他,不用经过布庄,咱到手的岂不更多?我打听了好大一圈,没有人知道。直到今日上午,我在薛府门口亲眼瞧见了才知道……诶诶,你别光听啊,你猜怎么着?”

    看着连娘子挤眉弄眼的样子,少音悠悠开口:“谁买走了?难不成是陆戈?”

    “老天爷,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娘,什么都知道。这衣裳啊,现下就穿在陆戈的身上。”连娘子自认经验老道,讲起话来总能唬得住年轻女娘。只是这何小娘子似有耳报神,不好轻易糊弄。

    听了这话,少音叹了口气,她在上巳宴亲眼看见的,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但是,仍有不通之处。

    “他来樊州,还有心思逛布庄、买衣裳?”少音忍不住嘀咕。看他今日的神色,也没那么在意那件衣裳……

    “喜欢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那衣裳刺绣精美,京兆城都不见得能有这等活计。布庄老板可说了,这郎君进店后,一眼便相中了咱的衣裳,连价也不讲。哎呀,你一小娘子,生意场上的事,你不用明白。”连娘子大言不惭的讲道。

    罢了罢了,看在给了这么多银钱的份儿上,穿就穿吧,计较那么多作甚。

    送走了连娘子,何少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总归是一桩正经生意,还得了这么多银钱,不亏。

    次日清晨,何少音还在睡梦中。

    忽听得门外小厮传报,“姑娘,门外有一郎君在门外等候,说要辞行。”

    何少音在昏睡中翻了个身,“哪家的郎君,是葛世南?”

    听门外一连否认,“那郎君只说请娘子去门口叙话。”

    任他是谁,大早上的扰人好梦,都是登徒子行径。

    睡眼惺忪的何少音,不情不愿的倒腾着步子来到门口。

    在看清楚门外之人后,霎时间睡意全无。熹微的晨光中,一身青衫,风姿翩翩,可不正是光禄大夫沈霁之。

    跟着梁少府听学久了,这些文人儒生的小心思,她一猜一个准。打从第一眼见到沈霁之,她就看出来了。沈霁之几次三番与她搭话,都是故意为之,没话找话!

    “沈大人要走?此地离京兆路途遥远,大人快些上路,以免误了时辰。”每次见到沈霁之,何少音的嘴皮子便溜得很。该说的话,总能一股脑的说全。

    微风拂过,少音的裙摆轻轻扬起,和她淡漠的神色相配,若即若离之感,让人难以亲近。

    “路途之事,上将军都已安排妥当。现在时辰还早,特来向娘子辞行。”沈霁之倒不计较,温和笑道。

    “沈大人要同上将军一起回京兆?”她扬起眉眼问道。

    “正是。有上将军同行,这一路定然平安无事。何娘子不必担心。”沈霁之说完,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我不担心。沈大人慢走,恕不远送了。”她躬身行礼,不想多言。

    沈霁之猜中了眼前女孩巴望他快走的心思:“天光尚早,何娘子回去也是睡觉,白白误了大好春光,不如送我一程。”

    岂有此理,她怎会同意?却见沈霁之若有所思:“我与何贤同朝为官,何娘子送我一程,也是情理之中,想来何夫人也会同意的。”

    文人儒生之流,惯会在言语上拿捏人。送就送,提长兄做什么。为今日之事得罪了光禄大夫,来日若真连累了长兄的仕途,就不好了。

    “送,自然要送,沈大人请吧。”

    葛太守一早吩咐了净水泼街,今日通往城门的主道纤尘不染。城门处旌旗招展,列队严整,大小官员一应按官阶站立,神情恭谨。

    当看到沈霁之身后的何家马车时,葛世南几乎是小跑着飞奔过去,“天色尚早,妹妹怎么来了?”

    少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瞄了一眼身旁神色古怪的沈霁之,淡淡说道:“我来送行。”

    “我瞅着妹妹脸色不大好,可有什么不舒服?”当着众人的面,葛世南毫不避讳,近身凑到何少音面前反复打量。

    少音白皙的面颊,蓦地浮现出一片红晕。她一把推开葛世南,规规矩矩的站在葛太守身侧。

    一阵马蹄声响起,驰行在队伍正前方的陆戈,一身墨色大氅,束发正冠,英武俊逸。他手中缰绳一凛,战马长空嘶鸣,稳稳的停在正在城门处等待的众人面前。

    相送的人群见此情状,连声高呼:“恭送上将军。”

    少音抬眸望去,一身霞光中,陆戈目光凌然,神情肃穆,接受着来自人群的致意,像降世的天神。

    没人能抵得住何娘子那双流转的美目。

    果不其然,他威严的目光穿过送行的众人,轻轻落到了何少音的身上。

    少音没想到他会看过来,忙移开眼,三心二意的看向周围。

    几只鸽子当空飞过,盘旋了一会儿,落在了高高的城墙上。

    他缓缓驱马,在两侧人群的簇拥之下,向城外行去。

    大队人马临行前,原本打马走在最前方的陆戈,冷不丁的折返回来。郑重地向葛世南嘱托一事。

    “先前行路太急,随州的军属尚未抚恤。如今回京述职要紧,劳烦葛郎君走一趟。”

    纵然心中百般不情愿,葛世南口中却不敢耽误半分,一连声地应了下来。

    “能为将军效力,是葛家的福分。将军放心,我不日便启程。”

    看着葛世南似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不振,符离窃笑不止。来樊州不过三日,耳中已经听了不少葛世南的传闻。

    这其中,关于如何讨何娘子欢心的轶事,可占了一大半。

    随州路途遥远,葛世南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花上一个月。

    这下,何娘子身边就清净不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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