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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郡王

    薛湛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出来,顷刻便引来颇多质疑,而饮下咸羊奶不过一刻钟便能解毒,于是六人依旧被分开问今夜经过,姜离自跟去薛湛房中。

    “你为何在此等段严?”

    其余五人是有约,唯独薛湛是今日巧遇,可偏偏段严死于今日,只这份异常,也实在值得人怀疑。

    裴晏的语气颇为严厉,“你在白鹭山书院求学,今夜是你长姐归府之日,你找段严有何事,比迎你长姐更为紧要?”

    裴晏分明是在问案,可一口一个“长姐”,倒像是在替姜离质问。

    薛湛满头大汗,脑袋也耷拉下去,“我……是我有错,我听闻长姐在江湖上享有盛名,我……我怕她回来了,夺走父亲的宠爱,这才不乐意回府,我不是刻意等段严,是刚好碰见他……”

    薛琦直直盯着薛湛,此刻恼道:“你——”

    裴晏继续问:“段严比你年长四岁,你和他如何有交情?”

    今日与段严同行的六人,唯独薛湛年纪最小,他嗫喏道:“我是四年前,十四岁入的白鹭山书院,那时便与他认识了,虽只同窗一年光景,但也些交集,今夜、今夜我本是自己来寻消遣的,可没想到遇上了他,想着有人同行正好,我才与他来看幻术的。”

    怕裴晏不信,薛湛又道:“真的,我若是为了杀人,又怎么会做的如此刻意?大家都知道我今夜本该回府——”

    裴晏盯他片刻,“把今夜所见再说一遍。”

    “今日第一出幻术是神仙索,演台之上坠下长绳,术士顺着长绳往上爬,那演台挑空极高,像望不到头,术士直爬入了云端之中……”

    薛湛面对裴晏,背脊笔挺,比对薛琦还要规矩,裴晏又问:“当时你们几人哪般座次?神志可还清醒?段严和其他人可有异样?”

    薛湛仔细回忆道:“我与周桢在右,李世子与段严居中,剩下三人居左,起初是这样,但后来我们一时坐一时站,就不顾座次了,后来到了黄龙变,因实在精彩,便无人坐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记忆出现了混乱……”

    “我看到五彩的鱼绕着仙娥飞,飞去了月亮上,月亮亮了又暗,而后观音娘娘竟骑着白龙下凡来了,她身后带了个人,像是文曲星君……”

    薛湛越说越离谱,薛琦面黑如锅底,简伯承也哭笑不得,姜离站在一旁,一时看看薛湛,一时又扫一眼裴晏,眼底幽明难辨。

    “黄龙变和目连救母前半段没有术士在台上,是纯粹的幻术,眼看到了目连救母,那些鱼儿飞龙,竟还未消失,演台上冒起地狱之火,罗刹和恶鬼此刻上了台,我还听见黑白无常拿着索命的锁链咔哒咔哒之声,吓得我——”

    薛湛话语忽断,裴晏凝声问:“吓得你什么?”

    薛湛瞄了一眼薛琦几人,脸色青白交加道:“吓得我抱住了身边的……不知是个柱子还是个仙娥……”

    裴晏皱起眉头,“仙娥与柱子何似?”

    薛湛气弱道:“我只觉目眩神迷,看谁都换了副模样,我以为是仙娥,可不知怎么那触感却硬邦邦的,许是攀住了栏杆也不一定……”

    “后来,便是身边有人惊呼,说术士变得好像,我也没想到术士竟把目莲变作了允慎的模样,我还想着,不愧是登仙极乐楼,竟这般会讨好客人,我们都欢呼起来,还叫允慎来看,但直等到允慎倒地,我也没听见他回应……”

    “再后来,似是周桢和赵一铭发现不对,说底下真是允慎,那一瞬,我几乎以为允慎在与我们演戏本,等他们几个往楼下去的时候,我才疾步跟上,好像……好像是虞梓谦第一个到的允慎身边,他看到那么多血,吓得不轻,立刻喊人请大夫,我们后来的又依次上去探看,只李世子素有洁癖未碰允慎。”

    裴晏又问:“是谁把段严抬上楼的?”

    薛湛道:“是两个术士及赵一铭和徐令则抬的,周桢和虞梓谦也帮了忙,他们四个习武,又在金吾卫和巡防营当值,自算孔武有力,其他术士喊人的喊人,请大夫的请大夫,乱作一团,我连自己怎么跟上来的都不知,再后来,便是来了大夫,说允慎无救……”

    他看一眼裴晏,“没多久,衙门的人便来了,来了一会儿,便是您带着大理寺的人到了,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

    裴晏点了点头,拿着记录离了此间。

    他一走,薛琦起身骂道:“你个兔崽子,白费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如此气量狭小,你长姐多年不易终于归家,你竟然还敢抱有微词?你……”

    简伯承劝道:“好了姐夫,他到底年岁不大,也非存坏心,有什么话回府再说吧。”

    薛琦看了眼一旁的差役,责道:“你看看裴少卿,同样都是荀山先生的学生,怎么差距如此之大!人家十八岁的时候都替陛下巡盐务了!”

    薛湛被责备的满脑门子汗,忽然,一只苍白素手拿着丝帕伸了过来,薛湛抬头一看,便见姜离温和地望着他,竟无丝毫介怀。

    薛湛五味陈杂地接过丝帕,鼻端萦起一股子淡淡药香。

    一刻钟之后,厢房外响起说话声,齐膺进来道:“薛大人,时辰已晚,先把薛湛接回去吧,官府和大理寺还要调查,改日许还要再问薛湛。”

    薛琦拱了拱手,“此案非同小可,自是查个明明白白为好。”

    齐膺又与简伯承寒暄几句,末了看向姜离,“今夜也多亏薛姑娘帮忙,我们连夜去查那致幻鼠尾草,若以此找到了凶手,还要给薛姑娘记一功。”

    姜离道“不敢当”,待出了门,便见最东面的厢房门口还被把守着,姜离狐疑道:“还有人没问清楚吗?”

    齐膺看过去,“哦,是虞侍郎家的孩子,还有些证供要对。”

    姜离听得心紧,但她并无身份,并不好在此时多言,而薛琦与简伯承已经与齐膺告辞下楼,薛湛也催促着她,姜离只好带着小锦跟上去。

    三人落后几步下了楼,便见大堂中的人早已散去,外头大雪纷纷,薛琦和简伯承走向马车,李同尘还等在门口。

    李同尘听到动静回身,见是他们,不由得又打量起姜离,待姜离走出门,他问道:“薛姑娘今岁几何?”

    薛湛道:“长姐是景德十九年生人。”

    李同尘瞳底微亮,“竟如此之巧!”

    薛湛不明白,李同尘兴冲冲道:“我有一位故友,是女子,也是景德十九年生人,她也小小年纪便医术高明,这怎算不巧?”

    姜离不知做何表情,薛湛却来了兴趣:“当真?那你那位故友在何处?”

    李同尘听着,表情暗淡几分,又抬头看了一眼飞檐高耸的五重楼台,迟疑一瞬后,他怅然道:“罢了,说也没什么,五年前——”

    他到底顿了顿,“五年前登仙极乐楼大火之时,她就在这楼顶之上,后来,她当着许多人的面,跌入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薛湛“啊”的惊叫,“你莫不是说——”

    李同尘笑,“不错,就是广安伯义女。”

    薛湛好奇不起来了,他当然知道曾经的广安伯府有个医术极厉害的小姐,又因是养女,格外被世家们议论,而当年魏家的案子,还是自己父亲领头办的,他轻咳一声,“我还记得,那时候满长安都在说她……”

    李同尘哼道:“说她恩将仇报嘛,他们胡诌罢了。”

    薛湛尴尬极了,幸而在此时,接李同尘的人也来了,一辆马车从长街驶过来,李同尘身边的管家老远便站在道旁招手。

    李同尘见状叹了口气,“如今允慎也死在此处,这仙楼实不吉利,往后再不来了,你才名在外,也莫要流连这些烟花地了,告辞,改日再聚。”

    薛湛拱手做拜,姜离也点了点头,她望着李同尘朝远处马车走去,自己也拢了拢斗篷步入雪中,可还没走几步,她倏地顿足。

    接李同尘的马车停了住,车檐的风灯上书着“江陵”二字,有人掀开窗帘与李同尘说话,人虽看不清面容,但李同尘苦兮兮地告饶格外响亮。

    “寄舟,我实是吓狠了,今夜我万万不敢自己住……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来这里,往后我再不来了,我该打……”

    李同尘爬上车辕,身影消失在车帘起落之间,那描金的“江陵”二字,随着车夫调转马头,直晃动的姜离一阵眼花。

    她住足太久,薛湛跑回来道:“长姐,怎么了?父亲在叫咱们了。”

    看她视线在那辆马车上,薛湛了然道:“来的是江陵小郡王吧,他和世子一样是宗室之后,二人算起血脉来,还是同一位曾祖父,因此格外亲近些,世子胆子很小,多半是吓坏了要住去江陵郡王府……”

    他说别人胆子小,但他自己也怕的紧,他抖抖索索抱怀道:“我们也快走吧。”

    姜离应是,跟着他往自家马车走去。

    薛湛一边走,一边摸到了袖中那方巾帕,便没话找话道:“长姐还不知世子说的是谁吧,长安原有个广安伯府,广安伯魏阶是历代最好的御医,魏家有一门家传针灸术名曰‘伏羲九针’,他凭此绝技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掌陛下和太子医药,可后来,他看诊有误害死了皇太孙,一家子便被发落了……”

    薛湛轻声道:“是满门抄斩,还是父亲领着三法司审定的,且叫人想不到的是,定魏氏之罪最要紧的证供,竟来自广安伯夫妻收养的义女。”

    “那姑娘是广安伯夫人的嫡传徒弟,我曾远远见过一眼,实是姿容无双,据说她后来也学过‘伏羲九针’,我才十岁时,便听说伯府出了个小医女极有天赋,将来说不定要继承魏氏衣钵,也因此,魏氏出事后大家都骂她恩将仇报……”

    薛湛唏嘘道:“不过你刚才看到的江陵小郡王,对那小医女很是钟情,求过亲不说,还在魏家出事后,请陛下给他二人赐婚,因那小医女照顾过皇后娘娘,陛下便准许了,任谁都看得出,江陵郡王是为了保那医女不被株连,可谁能想到,那小医女最终死在登仙极乐楼的火海里,还有人说,那把火本就是她放的……”

    薛湛说了半天,却未听姜离搭话,他侧眸看去,便见姜离眉目掩在风雪中,看不出是何情绪。

    他心想魏氏也实在惨烈,便道:“世子虽说那医女尸骨无存,但后来有传江陵郡王在火场里收捡了什么,给那医女立了处衣冠冢,不至于让她做孤魂野鬼。”

    马车近在眼前,薛湛可不敢当着薛琦说这些,当即噤了声,待几人都入车坐定,车夫马鞭重重一落,往平康坊疾行而去。

    三楼轩窗前,裴晏静立良久,他看着漭漭夜雪里,两辆马车背道而驰隐入夜幕之中,神色也格外晦暗难明。

    ……

    薛琦路上责备不止,回了薛府,姚氏和薛沁早在府门处等候,二人拉着薛湛问长问短,姜离轻咳两声道:“父亲,舅舅,我想先歇下了。”

    薛琦满心都在长子到底有没有惹人命案子上,自有许多私话问他,闻言先让薛湛去祠堂罚跪,自己与简伯承送姜离回盈月楼。

    盈月楼是座临湖的二层小楼,位于内院东北,凛寒时节,数丛红梅盛放湖畔,冷香浮动中,灯火通明的楼舍华美不可方物。

    进院入正堂,两个面容清秀的婢女已在候着,简伯承楼上楼下看过,见屋内绣帷珠帘,宝器光华,一应家具器物皆是上品,妆台上胭脂珠钗也备下不少,便算满意,又见时辰实在太晚,叮嘱姜离好生歇下便告了辞。

    两个女婢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做如意,姜离问了几句生平,道明她的规矩,只带着小锦上二楼安置。

    刚一上楼,小锦便露出满脸担心,“姑娘,适才薛公子说的那些,您——”

    姜离哭笑不得,又回身捏了捏她脸颊,“好小锦,你家姑娘岂会为这些动气?他说的大差不差算是实情,他是读书人,言辞还算温和呢。”

    说着话,她又咳起来,小锦不敢耽误,忙伺候她沐浴。

    坐在妆台前绞湿发时,姜离仔细看铜镜中这张更瘦削秀美的脸,除了肤色格外苍白,已半点疤痕难寻,自然,也再无从前魏氏义女的半分姿容了。

    绞干头发,姜离实在累极,几乎沾枕便入了梦。

    梦里依旧是纷扬的大雪,她隐在人群里,目眦欲裂地望着朱雀门前阔达的刑台,在那刑台之上,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被五花大绑压跪着。

    魏阶与虞清苓伤痕累累,辨不出人样,魏旸拖着残废的双腿,懵懂地抬起了头,他神智已坏,不晓得待会儿是要做什么,目光逡巡时,却竟敏锐地看到了姜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着往前爬,又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妹妹不要来——”

    “好痛好痛,妹妹快跑——”

    雪夜中的盈月楼寂然无声,姜离在睡梦中,难以抑制地闷声呜咽起来。

    悠悠生死别经年,使向人间梦中见。

    路上劳顿,梦里不安,姜离这一觉睡了许久,再睁开眼时,帷帐外已是一片晴光映雪的亮,她揉了揉额角,依稀听见小锦在与谁说话。

    她出声道:“小锦——”

    脚步声快速而来,床帐被一把掀开,小锦切切地望着她,“姑娘,大理寺来人了……”

    姜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何事?”

    小锦表情古怪,“来拿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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