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卿

    子时已过,薛氏的马车在风雪漭漭的长街上一路疾驰。

    车厢里,简伯承面色肃重,姜离与小锦也拧着眉头,薛琦一脸菜色道:“只有等到了登仙极乐楼才知发生了什么,我不信湛儿会杀人。”

    微微一顿,他又找补道:“我也不知他怎会在那里,定不是他本意所为。”

    简伯承未接话,如今人命关天,不是追究薛湛未回府之时,他只看向姜离道:“阿泠,此事与你无关,是他们求你前去,你别怕。”

    姜离点头,“我知道的。”

    薛琦看看简伯承,再看看姜离,想起那些和辛夷圣手有关的传闻,他迟疑道:“泠儿,你当真能把死人救活吗?”

    姜离道:“要看死因为何,还要看死了多久。”

    薛琦自是不解,但眼下他也无心再问,只听马车辚辚而行,风雪呼号间,人声渐沸。

    薛氏祖上尊荣极盛,祖宅坐落于皇城不远处的平康坊中,距离登仙极乐楼所在的东市只有两炷香脚程,大周早年行宵禁,后来天下承平,宵禁便被废除,东西市到了夜间,常常喧闹至天明。

    姜离听着动静,掀起帘络朝外探看。

    马车已入东市,目之所及,繁华未因寒雪失色,青楼画阁布柳陌花衢,绣户高门纳四海奇珍,耀眼斑斓中,唯不远处的登仙极乐楼最为夺目。

    其主楼高五重,雕甍画拱,朱栏彩槛,曲尺朵楼以廊桥相连,宛若飞虹凌空,彩旗绣旌金翠相招,似玉宇琼楼。

    姜离仿佛被光芒所刺,清凌凌的眼瞳狠一瑟缩。

    登仙极乐楼建于景德三年,是大周巨富广陵苏氏的产业,涵青楼酒食、杂戏伎伶诸多享乐,有诗云“登仙醉慕庄生蝶,谁梦极乐在长安”,便是道此楼是整个长安城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但五年前,登仙极乐楼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付之一炬,广陵苏氏耗费巨资重建,到今岁仲春方得再开,甫一开张,依然夜夜笙歌,门庭若市。

    人尽皆知的是,她姜离也死在了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如今她归来第一夜便重返此处,怎不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马车停下时,仙楼灯火通明,箫鼓丝竹消歇,正门外雪道泥泞,车辙杂乱,七八两马车错落停在道旁,数十个着公服的衙差镇守门口,姜离在“登仙极乐”四字匾额前站定,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有段氏武卫在前带路,几人畅通无阻进了门,刚一进门,一个年轻小厮连滚带爬扑了过来——

    “老爷!老爷您终于来了!”

    薛琦看着来人,“知砚!湛儿呢?!”

    知砚是薛湛亲随,此刻红着眼,竹筒倒豆一般道:“老爷,公子和段三公子他们去看幻术,小人在楼下等候,也不知生了何事,只知段公子死了,其他客人走脱了,公子和几个同行的却被衙门扣了住,适才虞侍郎和徐将军他们已经到了……”

    锦绣华彩的大堂内衙差林立,数十伶人小厮面色惶恐地侯等着,姜离听到“虞侍郎”三字眼皮一跳,薛琦也问:“兵部虞侍郎?徐将军是巡防营那位?”

    知砚道:“就是他们,他们家的公子也在……”

    见知砚喋喋不休,段氏领头的武卫催促,“薛姑娘,请快些!!”

    姜离抬步跟上,心弦却紧绷起来。

    景德二十六年,七岁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济病坊,后来洛河决堤,她与寺里的师父一同下山救灾,就在那时,她遇到了虞清苓与魏阶。

    广安伯魏氏世代医道传家,魏阶早早接任家主之位,为太医院年轻一辈翘楚,虞清苓出自长安虞氏旁支,拜了江湖医家为师,尤擅妇人病。她仰慕魏阶之名,后得偿所愿,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仁心仁术,在长安城有“济世菩萨”的美称。

    后来姜离被虞清苓收为徒弟,带回伯府,便见到了魏旸和虞梓谦兄妹。

    魏旸为虞清苓独子,年长她三岁,幼时一场重病伤了脑袋,神智时好时坏,而虞氏兄妹母亲早逝,常被外出练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见她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徒弟回来,妹妹虞梓桐闹了好几日脾气……

    五年前,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触怒天颜,被贬襄州,直到两年前襄州生民乱,虞槐安血战多日平乱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长安官复原职。

    段严之死非同小可,虞梓谦竟也在场!

    姜离微肃眉目,直跟着武卫行上三楼,这一层楼道里的差役公服不似寻常,姜离无暇多想,与武卫冲进了西面一处锦绣奢华的厅阁之中。

    “二老爷!辛夷圣手来了——”

    随着武卫一声大喝,姜离刚踏入厅内,便有十多道目光落了过来,她眼风扫过,背脊猝然发僵,在场众人大多眼熟,除了虞槐安外,虞梓桐亦在。

    她定神问:“人在何处?”

    巨大的仕女屏风后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国公府二老爷段康,见姜离如此年轻,他微微一愣,又忙往身后指去,“在那里,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边走一边解下斗篷,小锦跟在身后接住,待走到榻边,便见榻上的年轻男人已被鲜血染透,他墨色袍衫大敞,胸口露出两个初凝血洞,从榻上血迹来看,其后腰也有伤,姜离上前,探脉触颈,细细查看。

    榻首站着个满脸泪痕的华服夫人,正是段严之母宋氏,看到姜离,宋氏晦暗眼底亮出明光,哀求道:“姑娘,你是辛夷圣手,你一定要救他,若姑娘救回严儿,我们段家结草衔环相报——”

    外间的人涌到屏风口,都期待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起死回生。

    这时,薛琦和简伯承进了厅堂,众人照面,皆苦眉愁脸。

    薛琦一眼看到了长安令齐膺,忙上前来道:“齐大人,今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我家湛儿也在此,他闯了什么祸事不成——”

    齐膺年过不惑,鬓边已现银白,他也未想到这样一个雪夜,会生如此棘手的案子。

    他无奈道:“今日,段家老三段严,与徐将军家的徐令则,周员外郎家的公子周桢,赵寺卿家的赵一铭,虞侍郎家的虞梓谦,还有义阳郡王世子李同尘,一行六人来此观幻术,后遇到薛湛,他们七人一同到了此处天字一号雅间。”

    “这里的幻术是在暖阁露台凭栏而观,他们先看了神仙索和黄龙变,看到第三出目莲救母时,他们却在楼上看到段严出现在演台上——”

    “目莲救母讲的是目莲入地狱大战罗刹恶鬼,将母亲迎回人间,那演台中央,正好有两个会动的罗刹人偶,本是术士表演幻术的死物,可那时,那罗刹竟真的活了,他们看到段严,将他当做入地狱的目莲刺杀——”

    “众目睽睽之下,段严被刺四刀,惨叫着倒了下去,起初,楼上人以为这也是幻术的一环,可等他们笑闹完了回头一看,竟发现段严当真不见了,觉出不对,几人踉踉跄跄奔下楼去,便见段严真被刺死在地……”

    薛琦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是罗刹杀人?”

    齐膺正要摇头,屏风之后传来一声悲哭,众人回头去看,便见宋氏定定地望着姜离,而姜离正接过小锦递上来的帕子擦手上血迹。

    宋氏道:“姑娘,你救他啊,你这是做什么……”

    姜离站起身来,“请夫人节哀,段公子已殒命,无生还之机。”

    宋氏瞪大眼瞳,她看看姜离,再看看满身血污的段严,不愿相信,“怎么会呢,你能救,你一定能救,他才断气半个时辰啊——”

    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跪下,“姑娘,死了七日的人你都能救,我儿身上还是热的,你再想想办法,什么灵丹妙药我们都能去找,求求你姑娘——”

    见她还要磕头,姜离连忙去扶,“夫人请起,非我不救,是段公子脏腑破裂,失血过多,他已死亡一个时辰,心脉尽绝,无复生可能。”

    宋氏仍不信,拉扯间,忽然看到屏风口的薛琦。

    像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陡变,狠狠掐住姜离,“你是薛氏女,你怕救活严儿,严儿便可指认凶手,莫不是薛湛害了严儿?你是为了你弟弟!”

    姜离本好意相扶,又吃痛又遭责,不多的好意立时散了。

    她手腕一旋,像无力支撑似的趔趄一退,摆脱桎梏不说,宋氏未料她如此,“咚”的一声扑倒在地,一时哭的更凶,“你、你怎配为医家?!”

    “医家并非神仙,夫人何必为难?”

    忽然,屏风外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姜离正揉着腕子,听到此言,心腔剧烈一跳,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屏风口的人散开,一人玉冠博带、白衫鹤氅走了进来,他生的剑眉星目,清俊无匹,似兰芝桂树,神姿高彻,与满地血污格格不入。

    姜离认得来人,来人却不认得她,目光从她面上腕上一扫而过,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还瘫在地上的宋氏,宋氏正嚎啕,被他威势一慑,哭声都哑了下来。

    齐膺上前劝道:“事已至此,还请夫人节哀,本官与裴少卿携京畿与大理寺之力,必早日查明真相,令段公子瞑目。”

    满长安城,无人不识大理寺少卿裴晏。

    他出自“一门五宰相”的裴国公府,父亲是已故安南节度使裴溯,母亲是高阳郡主李菡,他身上流着宗室血脉,十岁写名篇《逍遥赋》,十一岁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战三位南齐大儒,景德帝赞他文采与风姿,亲赐表字“鹤臣”,更早年,他还拜入江湖第一大派凌霄剑宗习武,是宗主谢尧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这般文武双绝的天之骄子,不仅是长安贵女们梦寐以求的夫婿,还是官家子弟们争相崇拜的世家典范,他十九岁入朝,短短四年,已成为景德帝最倚重的能臣之一,将来入阁拜相,延续裴氏荣光,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姜离没想到,这件案子,如此快便引得大理寺稽查。

    段康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劝慰宋氏,“行了,来了四个大夫都说无救,又何必为难薛姑娘,这就是严儿的命了……”

    姜离是宋氏最后的希望,她哪能甘休,“可人人都说辛夷圣手救活了断气七日的烈刀门郑千山,这难道还有假吗?为什么不能救我儿!”

    丧子之痛,犹如摧心切肤,姜离到底不忍,“夫人,救郑门主之事我在江湖上早有解释,奈何世人只喜猎奇夸张之说,实情无人相传。”

    她如此说,自叫人好奇这桩公案有何隐情。

    姜离道:“人之脏腑经脉大有乾坤,延医用药也需抽丝剥茧循证求真。郑门主江湖声望极高,若为人毒害,天下名医都会奋力救他,是以,害他的凶手特意用了障眼法。前两重障眼法为两种奇毒,前去治病的医家用尽法子解了毒,但郑门主未醒来不说,反断了气息,因谁也未想到,凶手还有第三手——”

    “那凶手混在前来问诊的医家中,借看诊之机,以微末毒针封郑门主大羽、承光、风府,神堂、魄户、魂门六穴,令其心脉衰微入假死之态。众人只以为郑门主是毒未净而亡,实则是未发现那封穴针,而郑门主有深厚内力护体,这才险险捱过了七日。”

    此事生在江湖,后在长安城流传,却无人想到内情如此曲折离奇。

    姜离又道:“非我能起死回生,是郑门主尚有余地,段公子今日被凶手刺了四刀,两刀刺心、两刀刺肾,可谓刀刀毙命,神仙难救。”

    姜离之言如同盖棺定论,宋氏瘫倒在婢女怀中,掩面悲泣,“到底是谁如此痛恨我儿,老爷,难道……难道真是罗刹索命吗……”

    齐膺道:“术士杨慈和所有操纵机关之人都已拿住,见死了人,他们什么都招了,根本没有什么‘术’,像薛姑娘说的,幻术皆是障眼法,只不过他们的障眼法更高明罢了。且我们查了,那罗刹虽内有机关,手臂会动,可它们动的力道极小,活人就算被刺一刀,也绝对刺不出这样深的伤口,更别说刚好刺中致命之处。”

    段康愤然道:“那定是有人搞鬼!今日与严儿同行之人,皆不可放过!”

    薛琦忍不住道:“段老爷,段严殒命的确令人惋惜,但也不能是其他几个孩子害人吧,段严死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在楼上看吗?”

    齐膺叹道:“确是如此,但我们一直在分开问证,发现怪就怪在,当时他们其他六人都吸入了迷香,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看到听到的全是真的,且今夜幻术开始后,只有他们六人与段严在一个雅间,如果段严是被人害死,那只有他们六人有机会。”

    齐膺加重了“被人”二字,仿佛还真存在“罗刹杀人”的可能,莫名的诡异在屋内蔓延开,姜离出声问:“是何迷香?”

    齐膺转身看她,还未答话,一旁久未出声的裴晏先开了口——

    他道:“登仙极乐楼的幻术以奇诡著称,除了障眼法高明之外,他们还会在雅间之中投放致幻香,客人不知内情,只以为他们的幻术当真神乎其技,适才此地掌柜已交代,他们的香里加了曼陀罗和苦艾草,药效颇微,不伤人身,也极难发觉。”

    姜离未想到裴晏为她解释。

    裴晏话音落定,似想看她有何见教,只是他目光沉肃地望着她,像极了从前在白鹭山书院,他抓住她为魏旸作弊,等她给个合理解释时的模样。

    姜离抿了抿唇,转身步入暖阁。

    刚穿过帘幕,果然在北面看到一处置有精巧坐席的露台,露台凌空,前下方便是华丽的挑高演台,坐在此处品美酒佳肴,赏奇诡幻术,自是极乐。

    然而此地刚死了人,座椅凌乱,茶点瓜果狼藉翻倒,地上亦有血污点点,可以想象一个时辰之前,露台上生了怎样的兵荒马乱。

    姜离鼻息轻动,目光敏锐地扫量各处——

    这时,一个大理寺衙差快步而入,“少卿大人,李世子说他那屋子里的灯烛尽发着血色红光,他害怕,他要出来,您看——”

    姜离转过身来,“灯烛发红光?”

    她忽地出声,众人都朝她看来,那衙差不知她是谁,愣愣道:“不错,李世子中了迷香现在都未醒神,硬说灯烛的光是血红的。”

    姜离凝眸沉思,很快否定道:“不,他们中的不是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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