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鹤唳长安 > 冒名顶替

冒名顶替

    景德三十九年,冬月初十夜。

    亥时过半,薛府寿安堂灯烛荧煌,映着檐下絮雪似银琼飞舞。

    仆从们立在远处廊庑,屏息静气,仔细盯着堂内的动静。

    “……当年出事后遍寻未果,我们便猜阿泠是被拐出了长安,后来我在通州、颍州几地任职,每到一处,第一件事便是将寻阿泠下落交代下去,连江湖中的朋友也多番托付,头几年还有些消息,后来那小魔教作乱,朋友们也自顾不暇,却未想到,她是被拐去了徐州白水县……”

    简伯承道:“这孩子先是被一对开药铺的夫妻买了去,这二人年过不惑无嗣,对阿泠极好,结果没几年二人重病,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一位姓傅的江湖医家,那位是医家名门妙手堂后人,阿泠跟着她修习医道,算是被好好教养长大了。”

    “她师父年事已高,在江州隐居,她便自己行医问药,她平日多在江南行走,直到今夏徐州生水患,白水几县被淹了,还生了瘟疫,她当时在光州,听闻老家遇灾,立刻北上帮着救灾……”

    “她主仆二人一路到了颍州,遇到了大批灾民,给灾民看病时,被几个小乞丐抢了包袱,那里的县尉正是我的旧部,替她追回财物时,看到了她身上那块碧玉长命锁,再一问生平,立刻向我报信……”

    简伯承与有荣焉地叹道:“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几年名满江湖的‘辛夷圣手’,竟是我的亲外甥女儿……”

    大周立朝两百余年,当年太祖打天下时,得了不少江湖豪雄相助,后来朝廷与武林互通有无,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皆存尚武之风,长安城更有许多世家子弟拜入江湖宗门习武,对江湖享有盛名者,王侯公卿皆以礼待之。

    “辛夷圣手”之名,长安城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年前,武林大派烈刀门门主郑千山受人毒害生死一线,烈刀门门众遍寻名医救治无果,眼睁睁看着郑千山死于非命,七日后,就在烈刀门上下打算下葬郑千山时,一位碧裙紫钗的年轻姑娘自请救人,一天一夜后,郑千山奇迹般活了过来。

    郑千山死而复生,这位姑娘却不留姓名不求回报,飘然而去。

    人们唯一记得的,便是她生得姝色无双,碧裙之上绣满了辛夷花纹,发髻上也簪着紫辛夷钗,于是这“辛夷圣手”之名便流传了开,后来她常在江湖各处行医,所经病患无不药到病除,久而久之,美名愈盛。

    堂内响起几声唏嘘,薛琦道:“长安人人皆知‘辛夷圣手’可活死人肉白骨,还有人往江南一带寻过她,只是我也没想到竟是泠儿。这么多年,知道我薛氏寻女儿,多少人带着玉锁上门冒名,每一次我都以为真是她,可哪次不是失望?她祖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也日日盼她归家……”

    简伯承道:“那玉锁是她外公亲手雕刻,世人只见官府说碧玉锁,却不晓其上字纹,天下无人可冒充,嬷嬷还验看了阿泠生病旧痕,也算周全了。”

    寿安堂是薛府老太爷的居所,此时烧足地龙,暖若仲春,堂内黼黻铺地,一片锦绣堂皇,厅内依次坐着十多位锦衣华服的主子,而薛老太爷自己,则因久病偏瘫,口言艰难,身上搭着狐裘毯子,恹恹地歪靠在主位榻上。

    离他最近的软椅上,正坐着一位芳华之龄的貌美姑娘。

    她身着浅碧色辛夷缠枝纹绣裙,乌发如缎,薄缀紫玉,桃花眼、柳叶眉,鼻若悬胆,眸似天星,实是一张美人面,唯独双颊过分瘦削苍白,似有身弱之象。

    这位江湖上极有盛名的辛夷圣手,实是河东薛氏失踪十七年的嫡出大小姐薛泠,她于半个时辰前,被她亲舅舅一家送回了薛府。

    但谁也不会想到,她,也是冒充的。

    姜离不耐地挺了挺背脊,自进门拜见亲长后,她已听简伯承对薛氏宗族讲前因后果许久,但堂内地龙太热,门窗又紧闭,她渐渐如坐针毡。

    九月初,她在颍州被找到,后被接到简伯承任职的许州,期间消息送回长安,薛琦无法走脱,便派了四弟薛瑀前来接应。

    薛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曾是五大世家之首,后来虽没落,但自从十五年前薛琦的亲妹妹薛兰时入东宫为太子妃,薛氏一族荣华复萌,薛琦任御史中丞,乃天子近臣,四房的薛瑀也在工部屯田司领着闲差。

    薛氏要认回大小姐,无论她江湖医术名头多响,都不可儿戏,经半月调查,才启程回长安,路上骨头快散架,眼下她只想饮一碗冰梅子汤,有一处软和床榻瘫睡片刻。

    婢女小锦站在她身后,亦十分难捱,但这份难捱,多是因冒名顶替薛氏贵女的心虚,她敛着眉目,眼瞧着姜离装模作样地抹眼角,活脱脱一个离家数年,终与血亲团聚的可怜人儿……

    小锦鸡皮疙瘩满身,暗暗地打了个抖。

    这时,简伯承独子简思勤又问道:“在许州查验时我们才知此事,从前怎不曾听姑父提过?”

    薛琦望向姜离,“当年阿泠三岁,生过一次恶疹,被拐走时,病还未大好,报官时我未提,是想着万一阿泠一两日便被寻见,岂非暴露私隐?虽是小孩子,但不免她大了有人拿此事取笑。”

    简夫人方璇点头,“幸而姐夫隐下此事,如今更无人敢疑阿泠身份,阿泠也说过,她养父母当年收养她时,她肩上确有化脓伤处,说严重的都快见骨了,她养父母还当是冻疮,治了许久才好。”

    碧玉锁虽无法冒充,可倘若信物半途落入旁人之手呢?

    且养父母早亡,徐州水患时,白水整县遭难,死里逃生者寥寥,已是一个人证都难寻,但若连陈年旧疤痕都准确无错,那便难有如此巧合了。

    人既是简家送回,又有薛氏本家承认,那便再无质疑了,旁支的几位叔伯婶婶们打量着姜离,一位夫人笑道:“到底是薛家的姑娘,虽在江湖长大,但这份气韵实不比长安贵女们差,前几日消息不知怎么漏出去了,还有人来问我真假,说大小姐回来了能否帮忙看诊,她们皆仰慕辛夷圣手之名许久。”

    又一夫人叹道:“有大小姐在,嫂子的病也有希望了。”

    简氏诗书传家,家风清正,薛琦年轻时也有才子之名,他得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简老太爷青眼,娶其长女简娴为妻,二人婚后一年诞下薛泠,举家欢喜,然而自薛泠三岁被拐走,简娴一病不起,这十多年避世养病,竟再未露过面。

    按理,她医术高明,薛氏该立刻让她给亲生母亲看诊才是,然而适才进府,还未说几句话,薛琦便道简娴近日病情反复,已用药歇下,明日再拜见。

    这时,薛琦依然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定是要让泠儿给她母亲看诊的,若真由她医好阿娴,那也全了她们母子情分……”

    简伯承叹了口气,“这一路上,我也寄希望于此。”

    微微一顿,他看向屋内角落的滴漏,“这个时辰了,薛湛怎么还没回来?”

    此言落定,堂内众人都神色各异起来,只因今日这样的大日子,本家众人和旁支长辈们都到了,可薛氏那位才名远播的二公子,却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姜离掀起眼皮,目光掠过薛琦,看向他身后那位形容貌美的紫衣妇人。

    果然,她最先变了脸色,又上前一步道:“舅老爷恕罪,大小姐今日回来的消息,三日前就送去了白鹭山书院,二公子捎信回来,说近日课业紧张,荀山先生也尤其严厉,他今晨动身,下午便可到府中,或许、或许是路上雪大耽误了。”

    紫衣妇人名叫姚韵竹,本是东宫乐伎,在简娴嫁入府中次年被太子赏赐给薛琦,家族认亲本不该令她一个妾室在此,但简娴病重多年,薛氏由此人代掌内院,再加上薛泠被拐的那年,她替薛琦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其地位早与侧夫人无异。

    其长子名唤薛湛,长女名唤薛沁,今日薛沁和另一妾室所生的四公子薛澈皆在府内迎候长姐,连四房六岁的薛灏也乖乖候着,却唯独薛湛,到现在都没个人影。

    简伯承蹙起眉头,想说什么,却不好与妇人相争。

    方旋也颇为不快,她出身将门,脾性火爆,没好气道:“白鹭山书院回长安只需半日,适才我们入府时,便说他应该也马上到了,这会儿都子时了,若真耽误在路上,姚姨娘也不担心二公子出岔子吗?”

    姚韵竹当然不担心出岔子,因昨日去城门口等的薛氏下人看到过薛湛的身影,薛湛回长安了,只是未曾回府迎这位大小姐罢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求救般看向薛琦,薛琦尴尬道:“伯承,弟妹,昨夜到现在大雪未停,湛儿或许被封在山上也是有的,若道路不通,他也无法及时送信,若今日他耽误了,待他回来了,让他给泠儿赔罪……”

    简伯承和方旋咽不下这口气,这时,姜离道:“舅舅、舅母,我在路上便听闻二弟才名远扬,尤其一篇《寒松赋》名动长安,连陛下都夸赞过,他明岁要做状元的,今日雪又这样大,早一天晚一天回来都不算什么,只盼他莫要出事便好。”

    姜离归家首日,莫说和其他薛氏长辈,便是和薛琦这个“亲生父亲”都疏离的紧,无人想到她会帮薛湛说话,薛琦一听,忙道:“泠儿听过你弟弟的才名?”

    姜离颔首:“在许州时,我便听舅舅府上的士子吟诵过《寒松赋》,他们还说弟弟如此才学经年未见,明岁定能一举夺魁。”

    薛琦得意飞上眉梢,洋洋道:“湛儿确是勤学,才名虽不比当年的裴世子,但能拜入荀山先生名下也可见一斑,泠儿医者仁心,果是宽和。”

    言毕,见简伯承仍沉着脸,薛琦借着兴头道:“伯承,你也知晓的,太子妃无子,为今之计,只能盼朝堂上多些拥趸,但薛氏人丁凋零,有功名者寥寥,如今,都在等湛儿明岁有个好前程,到时候也可为太子妃添些助力。”

    简伯承对薛湛的才名也有耳闻,而他虽任许州刺史,常年在外,却也知晓东宫局势,便问道:“听说陛下很喜欢宣城郡王?”

    薛琦笑意淡了下来,“的确宠爱李瑾,但比不上他那做皇太孙的亲哥哥,当年定案后,东宫和广安伯府那么多人为皇太孙陪葬,可到底还是消不了陛下心头之恨,这几年陛下爱屋及乌,对宁家都看重不少。”

    薛瑀也不忿道:“陛下忌惮太子势大,看重宁家,就不会提拔薛氏,大哥在中丞位子上几年了也难动,宁侧妃更不记当年兄长替他们发落广安伯的恩情,多与太子妃作对。”

    薛琦轻嗤,“恩情?只怕还怀疑当年的事和太子妃、和薛氏脱不了干系呢,当年他们可是下足了功夫,奈何魏氏满门死绝,也未让他们找到证据。”

    姜离莞然安坐,听到此处,眼底腾起几分阴翳来。

    太子李霂纳有二妃,除薛兰时外,还有位出身兵部侍郎府的侧妃宁瑶,二人先后入东宫,薛兰时诞下一女后久无身孕,宁侧妃却在三年后诞下了皇长孙。

    皇长孙被景德帝赐名李翊,其人天资不凡,极得景德帝喜爱,五岁便立为皇太孙,此举不仅是宁家的荣耀,更帮着太子李霂坐稳了储君之位。朝野有言,陛下在位年久仍是龙马精神,与太子早生嫌隙,若非有皇太孙受宠,储君之位或会易改。

    变故发生在景德三十四年——

    这年秋天,长安城突发瘟疫,皇宫内外严防死守,李翊却意外染了病。

    用药三月后,李翊于除夕夜不治而亡,景德帝和太子震怒,一时之间,与宁侧妃不和的太子妃薛兰时,与太子相争多年的肃王李昀等人都成了怀疑对象,但彻查之下,却是身为太医令的广安伯魏阶落了个救治不力之罪。

    最终的三法司会审由薛琦主领,严审半月后,魏氏被判株连重刑,满门抄斩。

    魏氏的确是死绝了,五年已过,朱雀门前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断头血早无痕迹,但也不会有人想到,当年同样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半个魏家人的她,竟成为江湖圣手,改头换面坐在这里……

    简伯承道:“当年之事,太子妃若沾了手,自也逃不过陛下的追查。”

    薛琦眉峰一扬,正气凛然道:“那是自然,后来我力主重判,也不过是表明太子妃与薛氏立身极正,天理昭昭,心中无愧罢了。”

    姜离唇边滑过一丝嘲弄,也就在此时,寂静的寿安堂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堂内众人一惊,薛琦当先喝问:“出了何事?!”

    堂门被打开,管家薛泰皱纹满布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惊慌。

    他快速地看姜离一眼,禀告道:“老爷,是段国公府二房派了十多个武卫来,他们说要请大小姐去登仙极乐楼救命——”

    众人色变,连姜离自己也未想到。

    段国公府同在五大世家之列,当年段氏大小姐嫁与肃王为妃,后因肃王与太子不睦,段氏与薛氏也生有嫌隙,薛琦哼道:“请泠儿救命?泠儿才回来片刻,他们是如何知道?且这么晚了,泠儿凭何去救段氏之人?”

    薛泰语速更快道:“他们说段三公子去仙楼观幻术时被害,已经气绝,只有可活死人肉白骨的辛夷圣手能救,并且——”

    薛琦打断他:“段严被害,干薛府何事?让他们找御医,找衙门。”

    薛泰苦涩道:“可他们还说,段三公子被害时,咱们二公子也在场,大小姐若不去救,二公子便是谋害段三公子的最大凶手——”

    薛琦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

    “你说谁也在场?!”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