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黑色高跟鞋踩在地上，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
里面那人原本叮叮当当不知在做些什么，听到这声音后猛地安静下来，片刻后里面倏地传来一个男人的惊叫：“谁叫你进来的！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我的房间！这是规定！布鲁克难道没教过你吗！”
“先生，我就是布鲁克。”
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来者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自顾自点燃了桌台上的三根蜡烛。
“布鲁克？”一个穿着黑灰色油布长衣，戴鸟嘴面罩的怪人从最里间走出来，看到他后摘下防尘的玻璃眼罩，“你来这儿做什么？表演结束了么？”
“是的，先生。我来给您和安娜送晚餐。”布鲁克将手中的托盘展示给他看。
“哦！美味的中原食物！”乔治满意地搓了搓手，很快忘记了方才那段小插曲，“你将托盘放下吧，待会儿我吃完饭会叫小安迪来收拾的。”
布鲁克没有听从他的话，继续端着餐盘说：“安娜呢？怎么不见她出来吃饭？”
乔治语气似乎很愉快，只是透过鸟嘴面罩后显得闷闷的：“她恐怕这两日都无法主动吃饭了。刚才我给她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我相信她醒来后便能获得新生！”
“她是吃了曼陀罗药剂睡着了吗？”布鲁克小心问。曼陀罗药剂是他们国家唯一的麻醉药，也是禁药。乔治从不愿意给病人服用这种药剂，上次锯断安娜双腿时，她疼得咬了满嘴创口，最后休克在手术台上，乔治抢救了她一天一夜才堪堪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自那以后，布鲁克就多次提醒他，下次推安娜上手术台时，不管曼陀罗是否是禁药，都要给她服用。
乔治坐到餐桌上，怪声道：“你怎么会认为我给她用了曼陀罗？那药有强烈的致幻性，会使我的手术效果大打折扣！”
布鲁克脸色苍白一瞬，但很快勉强恢复笑意：“那我找来的麻沸散也没给她用吗？”
“自然。”乔治理所应当道，“麻沸散里有我看不懂的中国草药，我不确定它们会不会与我的药物相克，如果因此伤害到了小人鱼，那我多年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布鲁克藏在身后的左手缓缓握紧，手背青筋暴起，指骨发白。
他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静，乔治奇怪地看他一眼，用不同于常人的思维，桀桀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激动？我们马戏团终于有真正的人鱼了！到时候我就将佩尔格那条丑章鱼处理掉，她已经不配出现在舞台上了！”
“想必那时票价又是一波大卖，伊芙琳老板一定会很开心的。”布鲁克勉强抽拉起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僵硬丑陋的笑容。
但这在怪人乔治眼里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表情，他没有起疑心，反而狂躁地揪着头发：“不要跟我提那个浑身只有铜臭味的女人！她眼里只有钱，根本不懂得欣赏我神圣的艺术品！”
“抱歉，团长。”布鲁克微微躬身，语气冷漠平静，丝毫听不出半分歉意。
“好了，把食物放下，你给我赶快离开这片圣土！”乔治将揪下来的头发缠在银叉柄上，灰色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布鲁克，“我知道你和伊芙琳一样，都只是想利用我的才华赚钱！根本就不尊重我的艺术！”
“不是这样的团长，我们都很尊重你。”布鲁克不带一丝诚意说。
他将餐盘放到桌上，微微欠身：“团长，请慢用。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还是要说一句，等安娜醒来，您最好给她吃点东西。毕竟我们谁都不希望她饿死在手术台上。”
“这你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乔治烦躁地摆摆手，让他快点离开自己的视线。
布鲁克转身离去，沉重的木门重新发出一道“吱呀”声，尖锐婉转，好似有来自地狱的小鬼坐在门框上低声吟唱。
*
疾风骤起，天欲雪，雾霭沉沉。
嘉宁裹着貂皮大氅站在沙滩上，海风湿咸，吹得她眼角发干。
她脸上的掌痕已经消退，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看不出半分血色。
“你要找布鲁克谈话，去个暖和避风的茶馆多好，干嘛要到这又冷又潮海边来？”拾漪冻得大半张脸都缩在厚厚的锦缎围脖里，寸步不离地贴着商逸，暗戳戳用源源不断的电量给自己加热。
嘉宁抬手，指着不远处停靠的一只三桅帆船：“那就是桑尼马戏团所搭载的帆船，船上还有桑尼公司各种商品货物等待出售。”
虽连着喝了三日中药，她的身体还未痊愈，嗓音沙哑，迎着风讲话，声音被打散后更显苍薄。
商逸目光落到那艘巨大船只，语声淡淡：“桑尼的产品在渚州卖得并不好，这些商品大多数都要原路返回。”
嘉宁将手缩回大氅里：“是我们之前想得太浅，以为桑尼的主要目的是要在大周经商，却不曾想颠倒了主次，真正捞金的却是那个看起来像附属品的马戏团。”
身后传来马儿嘶鸣，布鲁克从马车上跳下，充满歉意地朝这边跑来：“不好意思，我的朋友们。马戏团有人在训练时受了伤，耽搁了一些时间。”
这是拾漪第一次见卸下小丑妆的布鲁克，与妆后的他有很大不同，面容干净，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大而深邃。
嘉宁站在原地，直到他气喘吁吁停在面前，才开口：“没事，我们也才刚到不久。今日我找你来，是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坦诚相待。你想让我们帮你，很多事便要如实回答，若有丝毫隐瞒，我们之间便再无相谈的可能。”
嘉宁给他三息时间来反映目下状况，待他气喘匀了，又说：“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本郡主很不喜欢你们的马戏团，若你还想跟我们耍心眼，惹本郡主不快，本郡主可一声令下，让你们统统打道回府。”
布鲁克眨眨眼，看看她，在看看她身后的帆船，片刻后，脸上扬起真挚的笑容：“谢谢郡主小姐肯给我一次坦白的机会。其实自打认识你们那天，我就没打算真的要对你们说谎。”
嘉宁轻轻点头，对他的答复表示还算满意：“其实你很清楚你们团长为何闭门不出，也很清楚安娜的情况，对么？”
“是的，安娜在团长手中，她现在很危险。”布鲁克如实回答。
嘉宁：“那句话，‘安娜有救了’，是什么意思？”
布鲁克：“乔治团长一直认为，安娜的宿命便是成为一条人鱼。失去双腿后，她时常精神失常，形容枯槁。团长认为只有将她变成人鱼，她才会容光焕发，重获新生。所以安娜有救了，是找到了适合她的鱼尾。”
“鱼尾是我父王给的？”
布鲁克扬眉颔首：“是的，聪明的郡主小姐。据说那是用大周独有的刺绣手法绣制的假鱼尾，放在水中能随着水波摆动发出七彩光芒，十分附和乔治团长对人鱼的幻想。”
嘉宁继续看着他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沉声质问：“安娜的事你比谁都清楚，你不知道的只是该如何去救她，所以才故意设下疑问，引导我们去追问父王，想让我们这些不愿同流合污的年轻人，在得知真相后反过来帮你。”
“是的。郡主小姐，请原谅我这一点小小的心机。”
布鲁克微微躬身，行了个绅士礼，以此表达自己的歉意。
站在一旁的拾漪凑过来，吸了吸冻红了的鼻尖说：“你就不怕我们知道了也坐视不理？世上哪有那么多见义勇为的好心人？”
“你们是我唯一的希望，若你们也不愿意帮我，我只能带着我的朋友，与恶魔共赴地狱。”布鲁克面色淡然，仿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要团灭整个马戏团？”拾漪惊讶。
布鲁克勾起嘴角，对拾漪眨了眨右眼：“不，拾小公子，您太低估我了，我原本打算回国后用炸弹，炸毁整座Sunny Black公司。但这难以避免会伤及无辜，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这么做。”
一道刺骨的寒风吹来，拾漪缩了缩脖子：“幸好你没做。不然你就从救世主耶稣的使徒变成遗臭万年的杀人魔了！”
布鲁克笑道：“谢谢您的夸赞！”
嘉宁严肃说：“布鲁克，我必须明确告诉你，虽然我知道父王做了错事，但我依旧顾念着他多年的养育之恩。要我直接反抗我的父王，与整个义康王府为敌是不可能的。”
布鲁克面色平静：“我理解，亲爱的小姐。您能施手帮我，已是给了我最大的恩德，上帝会保佑你！”
嘉宁：“我们能力有限，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想要救的人除了安娜，还有谁？”
布鲁克道：“我想救的只有安娜姐妹三人，她们是天使马戏团的老员工，因为穷得吃不上饭，才直接与天使马戏团签订了卖身契。天使马戏团被收购后，她们作为马戏团的附属品一道被卖入桑尼，成了桑尼公司的奴隶。所以乔治才敢拿她们三个开刀，就是拿准了哪怕她们死在自己手上，他也不用负任何责任。”
商逸说：“救下她们后，你们打算去哪里？大周肯定是不能待了，你们的国家英格朗也不见得安全……”
万璐嫣跟他说过，桑尼在英格朗的势力不容小觑，既然敢草菅人命，就不会轻易放过逃跑的“罪证”。
“我打算逃到海上去。”布鲁克似乎早有计划，“世界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海上风雨不定，你们之中可有会掌舵的人？”商逸忧虑道。
布鲁克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虽没有实际操作过，但我们一路行船至此，至少也熟悉行船要领。用你们的一句古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到临头，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商逸仍觉得此事有些欠考虑，拾漪却充满敬佩与崇拜道：“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好主意！你们有没有准备好船只？打算什么时候走？”
布鲁克道：“我们公司的三桅帆船后面系着一只小帆船，上面存储着不少食物，我打算就用这艘船离开。”
拾漪转身，踮起脚努力眺望，找了好半天才看到藏在三桅帆船后面的那只不起眼的小船。
“这船也太小了，”拾漪失望说，“海上风浪大，冬日出海更是难行，这艘小船可抵挡不了一点风暴！”
“可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再大的船只不仅难寻，更难以操控，对我们这些海上新手来说，大船遇风险的概率比小船更高！”布鲁克无奈道。
“不，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就摆在面前。”嘉宁凝眉沉思良久，突然发声，抬手往海面上一指，“就用这艘三桅帆船。把桑尼公司停靠在大周的所有物资都带走。只有这样，才最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