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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7)

    放眼望去,他们身后的小巷还有被撕破的粗布。一只瘦弱的黄狗颤巍巍地拖着身躯朝外走,烂泥里腐烂的柿子被碾得汁水四溅。枯枝上站着一只乌鸦,瞪着眼睛注视着盛长安。

    许清欢将门关上,转头看向盛长安问:“要带他们走吗?”

    他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许清欢眼里浮现出一丝不忍。盛长安将一个香囊扔给那女孩,沉甸甸的香囊里装着的银两够他们生存一阵。他屈膝与女孩平视,伸手拨开她额间的发。

    “这枚香囊给你了,若有人要欺负你们,你就和他报我的名字。”

    在南岭这样消息闭塞的地方,盛长安的名字便是最好的傍身之物。他抬手拍去女孩衣裳上的灰尘,转头对许清欢说:“走吧,我们停留的时间太长了。”

    出了巷子,周围的人神情各异。他们挂在许清欢身上的视线就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般,又碍于盛长安在,不敢太过肆意张扬。

    “这些视线真是让人不舒服。”南岭要比谪阳闷热许多,许清欢却无端觉得冷。

    “我们要怎么去陈知府那里?”许清欢问道。

    盛长安又漾起笑,“我们自己纵马去,和坐马车去,你可以选。”

    翻身上马时路边的男子异样的目光又落在了许清欢身上,盛长安凉薄的眼神扫过去,他们便又行色匆匆地干着自己的事情。许清欢疑惑道:“怎么了?难不成这天下的男子都这般无礼,喜欢盯着女郎看?”

    盛长安攥着缰绳夹紧马腹,“或许在他们看来,你才是那个异类。不侧坐马鞍而是敞开双腿。若是不喜他们这样的眼神,下次便挖了一个人的眼,杀鸡儆猴。”

    “罢了,杀那样的人,脏我的手。”

    “抱稳。”

    许清欢应声环抱住盛长安的腰,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腰当真是细。甚至,比她的腰还要细一些。

    马蹄扬起尘埃,速度均匀。许清欢看着周边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都像是被摄了魂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以前在宫里,许清欢从未想过南梁竟还有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

    若要反,便要点燃怒。可仅仅是一个南岭都已经是这副模样,其他更小更偏僻的地方,恐怕已经是……

    许清欢不敢再深想下去,原本晴朗的天气忽而刮起了大风。许清欢不知怎的,心里一直隐隐不安。

    苍穹之上已经是乌云密布,却不见雨滴。愈发凛冽的狂风肆意吹刮着,一些人嚷嚷着要下雨急忙奔走相告。

    许清欢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见瓦顶上一个满头白发疯疯癫癫的老头。

    “妖女祸南梁!”

    那老者的声音像是有穿透的能力般,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掺杂着风声传进许清欢的耳朵里。

    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突兀地出现在街道上,许清欢看着一支箭穿过落下的树叶,像一道白光刺入她的胸口。意外的,没有感觉到痛楚。可耳边始终回荡着那老者的话。

    “妖女祸南梁。”

    “妖女祸南梁?”正在一旁练剑的迟澄闻言停下了动作,少年郎高挺的鼻梁悬着一滴汗珠。许清欢倚靠着树桩双手环膝,“啊,是。我记得我去万俟玉部前,在思过宫听守卫说过。”

    双十之年的许清欢眉眼间已经染上了一层无法消融的冷霜,哪怕是这样的艳阳天,也叫人不寒而栗。她单手托腮,午后的困倦让许清欢半阖着眼。

    迟澄看着她,不禁联想到家里那只总爱露着肚皮睡觉的狸奴。

    “哈......谁说你是妖女了?”

    许清欢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盯着迟澄慢吐字音:“那个忘尘大师,我觉得先帝尚健在时,便是他领着他那一帮弟子入宫,害我被迁去斜芳殿。如今阿宸继位,才不久,南岭便闹了蝗灾,东阳也是百年难遇的大旱。本来已经止戈的万俟玉部现在也开始蠢蠢欲动,我都觉得,或许我真是个灾星。”

    迟澄利索地收起剑撩袍坐在许清欢旁边,相较于以前的沉默寡言,如今迟澄倒也是话多了起来,尤其是与许清欢待在一起时。

    他双手抱着剑不屑轻哼:“不过是一群妖言惑众的江湖骗子,这事儿我只和你一人说,你可千万不能和旁人讲。”

    许清欢捣蒜似地点头。

    “以前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爹每日都要请一帮道士来府里,想要让他们帮他羽化成仙。那些道士便日日给我父亲丹药,直到有一日,那些道士全都不见了。我爹还在纳闷,我娘亲便告诉他,肯定是那些道士招摇撞骗,骗够了钱财也就离开了。自那以后我爹便再也不信这些江湖骗子,实际上,是我吩咐下人把那些道士全扔去尘缘江喂鱼去了。”

    迟澄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感觉肩膀一重。他有些懵怔地偏过头,许清欢正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均匀。胸口起伏的很小,恰好此时一片桃花瓣落了下来,明明是落在许清欢的发间,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

    迟澄吞咽了一口唾沫,伸出左手将她发间的落花撷起,吹一口气扬去。

    “怎么今天的天气这么热......”迟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一片滚烫。

    那日艳阳高照的午后是少年郎未曾察觉的美好,树荫下他甚至不敢多动一下,害怕吵醒靠着他的许清欢。一尘不染的苍穹就像他曾经观海时,所瞧见的那般蔚蓝。

    四年后。

    迟府一向看不惯东厂那帮狗仗人势的阉党,无奈的是,当今圣上有心无力,宦官的权力非但没有削减,反倒是直冲云霄。

    迟澄听着他们一口一个九千岁只觉得厌恶至极,他才班师回朝,便得到了盛长安的下马威。入宫时,推开宫门的刹那,落下的狗血淋了迟澄一身。

    又听闻许宸新修了一座汤泉行宫,重新修缮奉天楼,还修筑了一座金佛殿。

    劳民伤财的不止是许宸才发动的,对万俟玉部的战争。每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瓦片都是边塞掩埋将士的黄沙,国库空虚,内阁与东厂就像是一个肚子无底的吞金兽。在迟澄行军的路上,他才明白内阁与东厂大搞土地兼并。可东厂兼并的那些土地,有一半都归为了太后的外戚。

    况且,迟澄不是第一次听说,许宸有龙阳之癖,对盛长安情有独钟。所以,他与许清欢那次引蛇出洞最终会失败。

    一个无能懦弱还纵容阉党的皇帝,南梁并不需要。

    迟澄去离得最近的华阳宫洗掉一身血污后,才披上衣袍便看见伫立在门口的盛长安。

    “哟,咱家本是想过来这华阳宫乘乘凉,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迟大将军啊。听闻将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让万俟玉部的那些野蛮人都对您闻风丧胆了。”

    迟澄正要去拿剑的手一顿,回身时,盛长安手持着拂尘看他。明明是个男子,他却生得比女人还要艳丽,谪阳红袖楼的花魁采儿都艳羡的一张脸,若是女子打扮,只怕旁人也认不出来。

    盛长安滴水不漏的神情让人难以猜测他此时又在想些什么,迟澄眼神冷冽,话音也已经携风带雪:“一个没根的东西,说话哪来的底气。”

    盛长安的笑容微微一凝,继而绽出更灿烂的笑颜:“迟将军,我想您现在一定很不解,为何元府好端端地糟了仇家报复。”

    “您不妨仔细想想,近期元府惹了什么人?”

    元承元基父子二人三番五次上书,用词犀利,将许清欢骂的狗血淋头。说她妖女,不守妇德,惑乱朝纲。在迟澄出发边塞前,许清欢还曾和他提起过此事。

    “将军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去问问元禾姑娘。那日我出宫,恰好碰见咱们长公主殿下大开杀戒。挑了元禾姑娘的手筋,剜眼毒哑她。那元禾姑娘就像一块破布被扔在元府门口,若不是我大发慈悲,您也见不着她了。当然,元府还有些奴才也被咱家给救了下来。若是不信,您自可去青云阁一问了之。”

    “或者......您可以去金佛殿亲自问一问长公主殿下。”

    “元禾在哪?”迟澄双目猩红,一字一顿道。

    盛长安幽深的双目闪过一丝算计,笑道:“咱家在宫外有一处宅子,也算是让元禾姑娘暂住一段时间。毕竟,元家灭门,她也无处可去。”

    盛长安踱步至迟澄身侧,语重心长道:“咱家早有所耳闻,迟将军您对元禾姑娘的一片痴心。知道为什么长公主殿下要大开杀戒吗?不止是因为元家人屡次损害她的利益,元家功高盖主,为了保证她那个不中用的弟弟的统治安稳,这样残忍的事情,她自然也是要硬着头皮做下去。”

    迟澄冷声道:“离我远一点,盛长安。你究竟想说什么?”

    盛长安弯眸一笑道:“这两年,将军可是为长公主殿下赴汤蹈火啊。咱家费尽心思都没能让您有二心。可是现在,南梁在许宸手下有什么转变吗?不过是让国力越来越孱弱罢了。咱家想要的,只是覆灭南梁罢了。都说乱世出枭雄,随便一个人覆灭了南梁政权,重新让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改头换面,咱家自然是不介意的。毕竟,许氏欠咱家一笔血债。”

    盛长安握住壶柄倾倒茶水润喉,而后接着说道:“您不会真的以为,长公主殿下会容许您将许宸这个无能的君主,拽下皇位吧。”

    才一步入金佛殿,檀香便四溢开来。珈蓝菩提下,一人身着浅绿襦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诵经。

    “我不是说了,任何人不得入殿吗?”许清欢冷淡的嗓音有些沙哑,迟澄沉吟许久后才开口:“殿下,我回来了。”

    话音一落,许清欢合十的手便慢慢分开。她猛然转过身,脸上的欣喜之情哪怕是戴着面纱也遮掩不住。

    “殿下何故以纱遮面?”

    许清欢整理好衣裳后起身提着裙摆走上前,听到他的话以后又有些羞于启齿,难耐地说道:“先前吃的糕点让我过了敏,所以才佩戴面纱。”

    迟澄微微颔首,他睫羽微颤,握着剑的手收紧又松开。垂首时,一缕碎发落在额间。“殿下有没有话想要告诉澄。”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为澄,许清欢自然是高兴,可这份欣喜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没有察觉出来迟澄的不对劲。

    “怎么了?的确有话想要同你说,这几日我见宫里的昙花开了,虽然只有那一瞬,可昙花一现,惊艳寰宇。我身边的宫人说,可以对着刚绽放的昙花许愿,我便希望那昙花能让阿宸的病早些痊愈。竟然,真的实现了。”

    迟澄闻言眼底最后一抹光被吹灭,他突然伸出手将许清欢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他抱得很紧,仿佛一松手许清欢就会消失不见。

    “怎么了?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不会。”

    再也不会了。

    江春来才嫁入迟府没几日,迟澄便领命奔赴边塞,他仰首望着掠过天际的孤雁,唇上的胡须越蓄越长。

    此次去往边塞是秘密行事,所有人都以为迟澄会在洛水等待南巡的车马,前去接驾。但不为人知的是,在许宸绝定南巡的当晚,他便受召秘密入宫。

    他对这里的记忆实在是太深,许宸无疑是对自己抱有戒备,因而将自己调往边塞。但迟澄对这个安排,并没有陈词。万俟玉部屡次越界,为保边塞安宁,自是要如此。

    “报!将军!有一封圣上亲笔的密函呈给您!”

    迟澄本还在发呆,闻言立即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去接。

    展开密函,只有寥寥几语。

    “待许清欢和亲途径此地,设法将其诛杀。”

    刀光剑影,喷涌而出的鲜血惊起树上的麻雀。孩童的啼哭声以及妇人的尖叫混杂在一起,盛长安眼里溅入粘稠的血,他轻啧一声偏过头去,又将抢来的剑举起,以此来抵挡落下的砍刀。

    那妖道还在瓦顶疯疯癫癫地笑着,许清欢坠下马时幸得摔在了一人推上前的小摊上,她胸口中了箭,被那个小贩拖着到了一旁。

    那小商贩害怕被牵连,急匆匆地跑走了。无数个尘缘道的信徒从各个角落涌出来,哪怕盛长安再怎么神通广大,双拳也难敌四手。

    他不仅要留神许清欢,还得分一部分注意力在那些疯一般的信徒身上。一个不留神,刀尖擦破盛长安的皮,拉出一条蜿蜒的血痕。

    盛长安暗骂一声,就要挥剑时,突然呕出一口黑血。紧接着,身子犹如被无数毒虫噬咬,胸口本已经好了许多的伤又开始溃烂流脓。以往只是十指穿心的痛楚,如今,却像是万箭穿心,如坠深渊。

    盛长安强忍着痛躲开那一刀,余光中却瞥见有人已经袭向许清欢。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刀掷过来打飞那个信徒手里的匕首。

    魏秋衡抬腿踹在那信徒的胸口上将他击飞数米,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快的多,所以他才能及时赶上。魏秋衡看着许清欢发紫的唇瓣对盛长安大喊道:“带她去医馆!我们的人足够的!”

    从那个小太监告诉魏秋衡,那妖道离谪去南岭时,魏秋衡便起了疑心。但若是他贸然离开,自然会引起那些安插在东厂的眼线的注意。他本可早些到来,也因此被绊住了手脚。

    有了魏秋衡的人帮忙,盛长安才有空脱身,他两步并一步跑到许清欢的面前,他顾不得那些所以然,将她直接打横抱起。那些信徒还想要去追,又被魏秋衡的人给拦住。

    盛长安不敢耽搁时间,可迈开步子于他而言就像是踩着刀尖一般。他记得南岭有一家巫医馆,寻着记忆里的路向前走,可背上的许清欢又咳出一口血,血顺着他的后颈往下流,洇透了他的衣裳。

    他早就知道这次来南岭要面对的东西肯定会更加艰难,可盛长安没想到的是,对许清欢出手的人不是迟澄,而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和他那群失了心智的信徒。

    “好疼......”许清欢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着,那把竖插在她胸口的箭还掺着她的血。

    盛长安知道这样抱着许清欢只会让她更加痛苦,但他已经别无他法。

    “撑一会儿......马上就能找到那家医馆了,许清欢。那家医馆,据说是死人都能给医好。”盛长安的声音颤抖着,一个不稳跌倒在地。许清欢脖颈的青筋暴起,不断地咳血,但她咳出来的血实在是太多,乌黑的血渍估计就算是医者来看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许清欢的手微微一动,然而下一瞬,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呼吸也在慢慢地停止。

    盛长安一愣,不可置信地哭笑出声:“别睡.....不过是一点小伤,鸩酒都杀不了你,更何况这个。”

    “许清欢,我把我那九千岁全给你,让你当这个万岁爷。我呢.....你赐死我也好,留着我给你当洒扫太监也行,封我做皇后,或者是让我给你宽衣暖榻,都行。”

    “快到医馆了,你可是有一万岁啊,我化成灰了你都还在。”

    “盛长安......安静一点。”许清欢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死不了,胸口垫了一本书的。刚刚只是要装出这个样子骗一骗那妖道……”

    盛长安一愣,刚要落下的眼泪又收了回去。“那你吐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许清欢慢慢扯开衣襟,把那本名叫盖世英雄的话本子取出来。这本书,厚得就像冬日的棉服般。

    那把箭,也只是划破了她的一点皮肉。

    许清欢猝不及防地又吐出一口血,强撑着想要起身。

    “老毛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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