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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4)

    夜色阑珊,夏日至,银光与风坠入荷塘漾起涟漪。在夜里,荷叶都染上了一层墨。荷花还暂未绽放,唯有粉红的花骨朵。中通外直,于淤泥之上。

    清辉的月光在许清欢的裙尾逶迤开来,她抬起手臂,露出一小截皓腕。腕上多的那一条银铃红绳,是盛长安亲手编织给她的。

    石拱桥上的鹅卵石容易叫人打滑,又是夜晚,盛长安便伸手搀扶许清欢。她有些意外,打趣道:“你何时变得这般贴心了?”

    “我一直都这般贴心,只怪殿下从前满心满眼的人不是我,自然是不知我贴心。”盛长安扶着许清欢的手,渐渐地,他的指节挤进她的指缝。起初只是试探,许清欢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后,便也蜷指与他相扣。

    从一开始的搀扶,再到现在十指相扣并肩而行。许清欢仰首凝望星河,问他道:“许娆的死,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现在看来,曾经的敌人都已经先我一步离去,只差一个迟澄了。”

    “别忘了还有咱家啊,长公主殿下。迟澄一倒,咱们也就拆伙了。”盛长安尾音轻快上扬,不难看出他此时的心情也很好。

    许清欢有些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她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仿佛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许清欢叹出一口气,声音染上星星点点的落寞:“说到底,人来这世间一遭,就是来受苦的。这样看来,或许死后,你我都要在阴曹地府受罪。”

    盛长安笑出声,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薄唇轻启:“这有何可惧?不过是多受点苦罢了。身后事不是现在该想的,现在该想的,是南巡时你要怎么提防迟澄。我听说,这次去的地方可是洛水啊。这不就是他迟家所在的地方吗?”

    然而许清欢却和盛长安不对调,等了半天还没等到她开口,盛长安疑惑地转过头说去看许清欢。

    她只是偏过头去看荷塘里的游鱼,看得入了神。盛长安索性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陪在她身畔。良久,许清欢开口询问他:“你可想过,迟澄死后还要去做些什么?”

    盛长安很快答复道:“迟澄死后,不就到了我们两个吗?风水轮流转,福祸相依。到最后,终究是我们二人的抗争。”

    许清欢缄默了许久,她才回想起一个被她抛之脑后的,最重要的一点。

    盛长安和她,都是靠着仇恨才活下来的人。她的恨,是恨所有人都逼她走上不归路,是恨去万俟玉部和亲的那几年,恨的是自己痛苦不堪,可真正的恶人却逍遥自在。

    如今早了这么多年,除掉那些曾让她堕入深渊的人,可许清欢却没有感到一丝快意。

    而盛长安恨的,是从小视他为不详将他送来南梁做质子的万俟玉部,和肆意折辱将他踩进烂泥里的南梁。他要颠覆南梁,毁掉南梁的根。而她要做的,却是守护南梁,重塑南梁的根基。

    这也就意味着,到最后他们之间是不存在谁放下仇恨,谁被感化的。等到所有阻碍都一一扫除,他们的纷争也就此正式拉开了帐幕。到最后,注定是拼得你死我活。因为,不论哪一方留下来,于对方而言都是埋下了祸根,一时的心慈手软,换来的会是满盘皆输。

    “盛长安,你似乎从未说过心悦我。”许清欢声音很低,若不是盛长安离她离得近,还真不一定能听出来。

    他有些无奈地问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对你是真心实意吗?”

    许清欢摇摇头,盛长安本以为她又是想了个什么法子来和他闹,可目光触及许清欢郑重的神情后,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你一定要执着于这个呢?这可不像你啊,许清欢。”

    他的目光似刀绞着她,许清欢凝音半晌,撂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不知道,就是想听。这就像是一个承诺,能叫我安心。”

    夏夜最常见的便是蝉鸣与蛐蛐儿的叫声,盛长安随手拾起一块石子砸入水中。明明用了十足的力气,可落水时却只溅起星点儿的水花。那点儿水花在夜色里,也几乎看不见。

    “这天底下最不可信的有两样东西,一是帝王情,二便是承诺。尤其是男子的承诺,他们在对你立誓时,或许是真心实意的。可是之后,他们无法履行誓言,甚至背叛誓言也是真的。许下誓言时的浓情蜜意,和发现对方无法履行的失望会形成巨大的落差。”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始终是没有说出那句许清欢想要听的话。她不是个难缠的人,盛长安这么一说,便也点通了她。

    盛长安又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许清欢这几日也看了许多书,能知晓其意。她双手撑在石栏上,垂眸时纤长的鸦睫恰到好处地为她掩盖住了那一抹落寞的暗色。

    她这几日的确是耽于情爱,竟然连正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虽说许宸是她推上位替她分担诸侯压力的工具,但也不能让他任人鱼肉,以免留下更多的烂摊子更她解决。

    许清欢将额前碎发撩往后,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里。“南巡最终是要去洛水,想来许宸也不是不知那地方的凶险。他更像是被迫去那个地方,只是现在,群臣大清洗,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迟澄那一派的。虽说你得许宸青睐,但他就算有心把天下送给你,也无法付诸行动。”

    提起许宸,盛长安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只听他道:“洛水易守难攻,是得天独厚的宝地。当地的百姓也都敬仰迟澄。嗤,这么一看,咱们可真像话本子里十恶不赦,最终被正道所收的恶人。”

    “我有些时候常常会想,你夜里睡觉,难道就不怕春熙化作恶鬼来梦里向你寻仇吗?”

    许清欢笑着将凌乱的碎发拢至耳廓,声音犹如淬了冰:“怕?我怎会畏惧她。生而不养,为一罪。心怀恶念,为第二罪。第三罪,便是我给她机会,她还要逞一时嘴快。她来一次,我便再收拾她一次。她若口不择言咒骂我,我便在梦里拔了她的舌头。倒是要看看,究竟我是恶鬼,还是她是。”

    “九千岁不是说了吗?我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话本子里写的从来都是合家欢,如今也该换一换胃口了。说不定在这之后,话本子里写的就是我们这样的恶人囚了所有的良善,自立为王。”

    盛长安哑然一笑,将她揽入怀中。他的手一遍遍抚摸许清欢柔顺的墨发,亲了亲她的耳垂,温声道:“嗯,自立为王。”

    许清欢忽然感觉脖颈一凉,她垂首本是随便一瞥,却再难移开视线。

    上好的羊脂玉磨成观音像,又在观音眉心点朱砂。不同的是,那小像的衣物是观音,可脸却是照着许清欢雕琢出来。

    “天启一年夏至,余所爱者已至十六,然亦年二十五。余与爱之,针锋相对一生,双石俱命,今得来,惟愿爱之,皆无忧,所愿皆成。”

    他的话混杂在这风声里,却宛若定海神针般将许清欢所有的不安一扫而空。她自个儿都忘记了,原来今日是她生辰。上一世,从十五岁开始便再也没有过生辰。她记不得的,盛长安都在帮她记着。

    是她十六岁生辰,亦是二十五岁生辰。

    焰火直冲云霄,在皎月身畔桀骜绽放。仰头望见的,犹如漫天铁花。焰火此起彼伏,流光溢彩。将御花园的漆黑不断地照亮,像是一棵棵拔地而起的火树,将前半生所有的黑暗与不堪驱散,哪怕焰火转瞬即逝,却在她心里留下深至骨髓的烙印。

    史书记载:许清欢,前半生孤苦,置宫中处处排,人人可欺。十五虽救驾之功,难逃悲苦也。年十五后,便如仙人指,风光无限。却终身未嫁,亦不识其钟情之人,不复识其钟情者。

    天启一年,夏。五月十五。

    镶金的窗牖前是精美的葱绿丝绸制成的帘子,车内平铺着波斯进贡的绒毯,许清欢坐着软垫,却还是觉得腰疼的不行。车内闷热,纤纤玉手掀开帘子,触了外边儿毒辣的阳光后又瑟瑟地收回来。

    “春荷.....我估摸着我可能还没到南岭,就得先热死在这车里。”许清欢浑身热得慌,汗水浸湿后背,更是粘腻的叫人心烦意乱。

    春荷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一开始她便告知了许清欢,这几日恰逢酷暑。可许清欢执意要穿那件大红团滚边衫,再搭上那件略有些不合季节的的八幅裙,怎么可能不热。

    许清欢靠着内壁,哪怕是春荷手都酸了,扇的风都还是不能叫她得半点清凉。

    她们乘坐的马车排在许宸后面,不知怎的,马车越行越慢,最后直接停了下来。一个人掀开帘子躬腰进来,面上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你去后边的马车,顾容时也在那里。”

    一听盛长安说起顾容时,春荷便涨红了脸乖乖地应了一声离去。许清欢仰靠着墙壁,没好气地说道:“好歹收敛一下你幸灾乐祸的表情,盛长安。”

    盛长安忍俊不禁道:“我可是提醒过你,谁让你非抱着这两件衣服不肯撒手。”

    许清欢面露嫌色,“你知不知道这两件衣服是当今谪阳最难抢的款式。”

    “但是现在已经是酷暑时节了。”

    “但是它们……”许清欢不吱声了,盛长安将冰块塞入她口中,刹那间冰凉席卷全身,驱散了酷热。

    “我给你带了换的衣物,你若是还穿着这一身,不等迟澄动手,你便要先他一步登天了,长公主殿下。”

    盛长安手里捧着装冰块的碟子,身后的那套衣物也还算入的了眼。

    “你要坐在这儿看我换?”

    盛长安遂背过身去。

    就在许清欢褪去中衣时,听见盛长安开口道:“你不是觉得身上热吗?恰好这儿有冰块,有一个办法,能帮你驱了这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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