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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三个时辰实在是煎熬,许清欢只觉得膝盖像跪在刀子上一样,火辣辣的疼。她双手撑在腿上皓齿轻咬着檀唇。

    她不许春荷陪她一起跪在这儿,也没有任何时刻的放松,实实在在地跪完了这三个时辰。她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湿的发黏在脸上被她抬手拨开。

    待到打更的太监敲响铜锣后春荷的身影便立刻出现在了许清欢的视线里,她想要扶起许清欢却发现她已经是跪的双腿没了知觉。

    春荷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将许清欢抱了起来,以前她总是和顾时言抱怨自己力气太大完全不像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可现在看来她却无比庆幸。庆幸她有抱得起许清欢的力气。

    “小主,您这又是何必呢?掌印已经说过让您无需听皇上的跪三个时辰。”春荷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去不让泪水滴落在许清欢苍白的脸上。

    许清欢在心里叹了一句傻孩子安抚道:“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后果,而且,盛长安的好意,收了反倒是引火上身。”

    春荷却还是不明白,她问:“可掌印帮了小主那么多次,情深意重啊。”

    情深意重?这个词来形容盛长安?

    “荒谬。”许清欢轻嗤一声。

    他不过是对自己有所图,除了利益二字,他们之间再无其他。

    许清欢始终有一点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会觉得她与盛长安情深意长。

    春荷跪在地上用热帕子小心翼翼的为许清欢擦拭着膝盖上的血污,来来回回换了三次水。

    那热帕子敷到膝盖上只觉得快要掉了一层皮,许清欢打了个颤,她勾着唇笑看春荷,又想到了什么慢慢地敛去唇角的笑意。

    傻孩子,如果你知道你上一世是如何死去的话,还会这样为盛长安说话吗?

    世事难料,唯有仇怨难断绝。

    可.....

    许清欢的手轻轻覆在心口,她喃喃自语道:“很多事情,不太一样了。”

    梦醒时分,许宸没了睡意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他梦里全是那人的身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他.....就像是个异类。

    他先前在青云阁向盛长安讨要了一份礼物,盛长安也大方,只说想要什么都可以。唯独在许宸指着他腰上佩戴的那枚算不上精致的香囊时,他果断地拒绝了。

    “或许,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亲手缝制的吧。”

    许宸总是会反反复复地回想起俪娘娘对他说的话。

    没由来的好意往往带着目的。

    “许清欢,也是如此吗?”

    盛长安将手中的朱笔甩在地上,他脸色阴沉的都快能滴出水来了,眼里的一片芒刺都尽数显现。

    “她真的就那么跪了三个时辰?”

    被问的人是眉间雪的一个洒扫宫女,也是盛长安安插进去的眼线。

    小宫女年仅豆蔻,此时被吓得胆颤心惊缩着脖子答道:“是.....小主一声不吭硬是跪满了三个时辰,还是春荷姐姐把她抱进寝殿的,双膝的血都晕染成一片了。”

    盛长安挥挥手让她离开,那股烦躁的情绪在心底挥之不去,越想,便越是恼怒。

    就这么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么?

    一夜未眠。

    春荷正为许清欢揉按着发肿的膝盖,蓦而听见几个太监尖利的嗓音,她回过头看见为首的盛长安正带着几个眼生的小太监抱着一堆补品进来。

    “皇上知道了小主昨夜跪满三个时辰伤着膝盖后,特地送来这些补品。”小太监一脸谄媚的笑着,以前的四公主是人人可欺,可现在她颇得圣心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嗣,谁还敢怠慢。

    盛长安的视线落在许清欢的双膝,他背手而立脸色像结了冰一样的冷,待那些小太监退下后他示意许清欢遣退春荷。

    许清欢开口:“春荷,你先下去吧。”

    春荷有些为难的看了两人一样随后匆匆离开,许清欢偏过头去说道:“你怎么来了?”

    盛长安声音平淡的就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为何还要跪?”

    许清欢很快答道:“为了警醒自己。”

    盛长安被她这个回答气的血液沸腾,但他只在濒临失态的边缘短暂的游走了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常态,他哼笑一声道:“小主儿方才不是问咱家怎么过来了吗?咱家现在就告诉您,咱家过来,当然是为了看看您现在有多狼狈。”

    许清欢不打算与盛长安争那点口舌,她的膝盖疼得厉害,每说一句话都觉得累得慌。许清欢垂眸道:“本宫要在这个月内,除掉许念。”

    “她实在是太聒噪了,本宫不想再让这只苍蝇在本宫耳边嗡嗡作响了。”

    “哦?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许清欢睨了他一眼说道:“首先,要去找许娆。”

    盛长安听出来了,许清欢在同他商量是否要利用许娆。

    实际上许清欢也没抱多大希望,盛长安那么护着许娆,自然不会允许她将她牵扯进来。她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一问,没了许娆她也有法子去治许念。

    出乎意料的是。

    “拭目以待。”

    简短的四个字,却让许清欢震惊了好一会儿,直到盛长安离去,她还是半张着嘴有些不可思议。

    他果然是被夺舍了吧?

    几日后,许清欢已经能下榻走动了。她有一个习惯,在做大事之前,先去一趟奉天楼。也算是,求个心安。

    虽然已经能四处走动了,但若是抬腿的幅度大了些,许清欢还是会觉得膝盖隐隐作痛。她走得很慢,春荷搀扶着许清欢一点一点地爬上阶梯。

    楚清澄坐在窗口前白玉的指尖轻轻拨过琴弦发出沉稳的音,他低首时纱帘被风托起拂过他的肩膀,他薄唇微抿正弹得入神,他就像是一个隐居山林的谋士,又像是落入凡尘的仙人。

    “国师大人?”许清欢见到楚清澄在这儿心情更好了一些,她迈着欢快的步伐朝他走去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楚清澄及时起身虚扶住她,待她站稳后他便松开手朝后退一步说道:“还望陛下恕罪。”

    许清欢歪着头俏皮一笑,她这般丰富的神情也唯有楚清澄能看见,她微微欠身道:“国师大人何罪之有?不过是虚扶了我一把而已。”

    说罢,许清欢微微探头看着那把鹤鸣秋月琴,两侧突出的弧线犹如游鹤展翼,她回想起曾经楚清澄教她习琴时他眼里的那一片柔和。

    果然,师父最好了。

    “公主可是想要试一试这琴?”楚清澄轻声询问。

    在许清欢的记忆中,楚清澄最为珍视之物,便是这琴。据说,是那位将军送给他的。以前许清欢也会想要一探究竟楚清澄与那位将军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后来,她才知道有些东西虽不可言说但彼此二人知晓也足矣。

    有的关系,在世人看来是扑朔迷离难以理解的。但是,唯有身处于高山,才有向下俯瞰评判风景的资格。

    “我,真的能试一试这琴吗?”

    楚清澄的笑声实在是温柔,他本就是一个如鹤般有风骨的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当然,公主自便。”

    许清欢走到桌前,她先是用指尖拨了拨试音。这是一把极好的琴。

    “铮”的一声琴音有几分沉寂,许清欢先是轻按音随即右手提腕一拨,琴声犹如苍苍翠麓间的一棵古朴的老树。

    楚清澄有些惊讶,这个年纪的女子本该是明丽轻快,许清欢的琴音却是低沉黯然的,像是将死之人微弱的呼吸。

    许清欢想起少年将军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眸,那年莲开的正好,小将军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与她商量着一切结束后要做些什么。

    琴音骤然变得哀伤,如泣如诉。

    可少年将军仅仅是出现了短暂的片刻,那人身着蟒袍的样子,身着斗牛服的样子,束好的银发被风吹散的样子。

    许清欢一惊,猛然停手。

    楚清澄似是在教导般开口。

    “心乱则音乱。”

    许清欢半天回不过神来,她指尖微微颤抖着问道:“国师大人,清欢有一事终日思矣却不得解。”

    楚清澄以倾听者的姿态与她对坐,道:“公主但说无妨。”

    “为何,佛不敢渡我呢?仅是因为执念深就放弃我,那佛祖未免也太小心眼儿了。”许清欢说罢还撇撇嘴,她还记着那日楚清澄对她说过的话。

    楚清澄见眼前的少女撅着嘴一脸不满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得紧,像个憋屈的狐狸一样。他整顿神色对她说:“纵我当初入过佛门,却始终无法领会其中真理,如今我既已还俗,便用俗人的话来说,可能会更加通俗易懂。”

    “出家人所追求的,皆为破除我执。公主可知何为我执?”

    许清欢答道:“对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事物的执着,执着于自身的缺处,七情六欲。”

    楚清澄的眉微微一抬,他倒是没想到许清欢连这个都知道,他随即走到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探腕抬指拨音。

    琴鸣清脆明亮。

    楚清澄继续说道:“唯有消除我执的人,才得以被佛所渡,而消除了我执,也就成了佛。说到底,其实还是自我的一种赎罪。而您,从未想过消除我执。”

    “圣人都不可能做到无缺,更何况是俗人。而且,在我看来,消除了所有缺处与七情六欲的人,算不上人。他们体会不到自满,自卑,与嫉妒,尝不到七情六欲的滋味。哪怕是畜生,都会有争斗。人若是连畜生都比不过,还叫什么人呢?”

    许清欢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

    楚清澄微抿唇道:“这话,可不能叫其他人听了去,有损陛下的名誉。但陛下说得没错,消除了我执,人也就不再是人。所以,佛才不敢渡您。”

    许清欢恍然大悟,她起身对楚清澄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

    见她已经明白,楚清澄也只是淡笑颔首。

    自渡与等待佛渡,会赢的,是前者。

    盛长安这几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许铮要整顿司礼监,想方设法的搜寻各个人的证据,上到督主魏秋衡,下到连一个洒扫的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只怕是无中生有,都要端掉一些人来杀鸡儆猴。

    盛长安知道,许铮的身体早就已经是病入膏肓,他不过是个只知风花雪月与空想的傀儡,真正为他出此计谋的另有他人。

    先帝宠信他们这些宦官,也曾派遣不少司礼监的人督军,以至于节节败退。而那些人还留在军队里,许铮第一个查起的也是军队。

    散发下去的军饷被中饱私囊,以至于五个将士都凑不齐三把刀。

    想来,是迟澄为他出谋划策,让他从军营开始查,顺藤摸瓜。

    盛长安很难静下心来,他总会想起那个曾被自己视为父亲的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推了出去挡刀。

    盛长安的手微微用力,一大滩墨渍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就在此时,魏秋衡突然推开门进来。

    “督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盛长安语调轻快,尾音拖长又上扬,听起来极其的阴阳怪气。

    魏秋衡冷冷地暼了他一眼,他落座后半天也不开口,盛长安也不催促他,只继续悠哉悠哉地品茶。

    “你还真是有闲心,火都烧到家门口了还能在这儿悠闲自得地喝茶。”魏秋衡将一个他截下来的折子扔到盛长安的桌上,“有人向皇帝列了咱们五十条罪责,咱家方才看了一眼,除几例是真,其余皆编的太魔幻。”

    盛长安翻看折子看了一眼忍俊不禁道:“督主强占民女这一条也没说错啊,那小郡主早就和承安世子有婚约。”

    魏秋衡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他唯会在盛长安面前卸下那银白的面具,脸上的疤痕像蝎子一样狰狞骇人,他说:“咱家什么时候强占过她?不过是之前绑错了人,之后不也给她放回去了?”

    盛长安答:“小郡主的心都在督主那儿,怎么不算是强占?”

    心吗?他这样的恶虫,怎配得上那艳阳。

    魏秋衡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咱家在跟你说正事,私吞田产一百亩,强占民女,残害忠良这些罪名,能让咱们被庖个千万遍。”

    盛长安这才正色,他把玩着银色的发尾问道:“督主的意思是,要不计前嫌来谈合作了吗?”

    魏秋衡的眸色愈发冷冽道:“只是暂时,陈幽王早就是蠢蠢欲动,还有一个难缠的迟澄,先解决哪一个?”

    “陈幽王家大业大,想要彻底除掉他只能连根拔起,可他的根扎的太深,根系遍布各地,难除。而且,现在老皇帝是要清洗司礼监,指不定会铤而走险与陈幽王合作。”

    “迟澄.....”盛长安话语凝住,“目前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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