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拥簇着姜鲤的是一群高崇喜颇为面熟的达官显贵及其家眷。

    大将军姜衷领头,其后是将军夫人秦氏和他们的儿子少将军姜禹。

    以及不太想冒头的丞相夫人周纤和她那一直陪伴在姜鲤身边的独子陆岁。

    六七个人一并跪在宽阔的前堂,聆听高崇喜宣读皇后娘娘的旨意。高崇喜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懿旨,召各官宦世家小辈女眷入宫体事农桑,为百姓表率,大将军之女姜鲤即刻入宫。”

    话罢,高崇喜更礼貌谦卑地对姜鲤做了个延手的动作,指向门外,又道:“姜娘子,请吧。”

    姜鲤闻言,却是先与自己身后的众人都交换了一个眼色。姜衷、秦夫人和姜禹显然有几分担心,以及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图。

    这个时候突然召姜鲤入宫,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体事农桑吗?

    周纤和陆岁的面色则是冷凝了凝。静默了片刻后,陆岁第一个站起来,挡在姜鲤面前,询问高崇喜:“岁没记错的话,高公公乃是陛下的内侍,如何会为皇后娘娘宣读懿旨,莫非是椒房殿的主事太监都去忙别的去了?”

    陆岁的语气实在算不得好。尽管已经努力克制,表现出波澜不惊,但是话宣于口,仍旧不免明嘲暗讽。

    高崇喜也是有脾气的人,他是陛下最亲近的内侍不说,就是陆岁胆敢抢夺陛下心头好的举止,日后陛下也是要让他吃苦头的。

    因而,高崇喜并不太将陆岁放在眼里,皮笑肉不笑地微微扬唇,回答:“奴婢作为太监总管,陛下让奴婢为谁宣旨,奴婢就当为谁宣旨,小陆大人若是有疑虑的话,自可进宫面圣。”

    高崇喜这话的意思就是,一则他在宫中内侍间职位最高,他想干嘛就干嘛;二则陆岁若是不服气的话,尽管去找陛下理论,反正他也不怕。

    陆岁顿时瞋目瞪他。

    高崇喜不以为意地依旧露着假笑。

    周纤见儿子吃瘪,索性亲自出马,也上前一步,语笑嫣然地说道:“还请高公公见谅,小儿不懂事。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高公公,既是高公公前来宣旨,那么召姜娘子入宫的旨意到底是皇后娘娘的,还是陛下的?”

    周纤一言直接点明问题的关键。

    高崇喜虽然不将陆岁放在眼里,但是丞相夫人周纤,他还是不敢在明面上得罪的。这周纤除了随着丞相陆今,也跟在陛下身边尽忠多年外,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得罪了她,便是天子,她都要骂上几句。

    于是,高崇喜的笑意真切了几分,装作认真地回答:“夫人何必去问这样的问题呢?皇后娘娘的旨意可不就是陛下的旨意吗?这天下所有人的想法可都是居于陛下之后的。”

    言外之意,没有陛下授意,皇后娘娘也不会有此懿旨。

    周纤的面色更深沉了几分,转眸去望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姜鲤。姜鲤的神色倒是出奇得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不徐不疾地接着道:“还劳烦高公公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婚期在即,只盼安心待嫁,无心也无缘体事农桑,望皇后娘娘体恤。”

    姜鲤说完这番话,更是平静地转身,想要从前堂离开。

    高崇喜是见惯那位先贵妃娘娘在位时的嚣张跋扈,别说忤逆圣意,就是掌掴陛下都曾做过。高崇喜知她不怕担上违抗君命的罪名,又看她深受陛下喜爱,根本不敢斥责,只得急忙出声规劝道:“姜娘子还是随奴婢早点进宫吧,如今陛下得知了姜娘子的习惯、喜好,定是不会让姜娘子轻易嫁给别人的。这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况且……”

    高崇喜顿了顿,犹疑之下,还是继续说道:“况且娘子的两位闺友,夏娘子和杜娘子都已经被请进宫去好生招待。陛下说,若是您不去,这两位娘子大概很长时间都出不了宫与娘子相见了。”

    姜鲤听罢,迅速地回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反问:“夏宜和杜婉她们可是重臣之女,陛下还能杀了她们不成?”

    说着,姜鲤的面色已由原本的平静漠然变作风雨欲来。

    高崇喜不卑不亢地继续道:“娘子言重了,陛下自不是昏庸暴虐之辈。但既都是美妙的女郎,陛下又后宫空虚,留她们下来封个美人、婕妤的,想来夏尚书与杜太傅也都不会介意。”

    姜鲤怒极反笑,“他李懿还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呢?就怕他有这个心思,也没有那么好的精力,别早晚死在美人榻上。”

    姜鲤的口无遮拦令在场除了周纤以外的所有人错愕。

    高崇喜立马朗声:“姜娘子,慎言!”

    姜鲤越发得不屑一顾、不做遮掩,更理直气壮道:“李懿他不就是想骗我入宫吗,好,我入,让他先把夏宜和杜婉放出归家,我立马就启程入宫。”

    高崇喜颇有几分无奈,先是认真地提醒,“娘子,可不好直接唤陛下的名讳。”而后又早有准备地应对姜鲤的条件,“娘子其实多虑了。陛下请她们入宫主要还是为了让她们辅佐皇后娘娘体事农桑。娘子只要进宫,她们自然清白无事。但若是娘子不进宫,或者一直推三阻四,只怕天黑之前,只要陛下还没看见娘子,就要先拿一人开刀了。”

    “娘子知道的,这后宫虽说只有陛下一个全须全尾的男子,可倘若陛下不开心,随便召了什么侍卫、兵痞近身也不是没有可能。”高崇喜的笑意更深。

    姜鲤恼羞成怒,“他敢!”

    高崇喜不以为然,“娘子以为,这全天下还有任何人能管束得了高高在上的陛下吗?娘子应该比我更了解陛下才是。”

    高崇喜说完,仍旧还是延手,做了请的动作。

    姜鲤想苦笑又笑出来,面上怒火混杂着痛苦,既是复杂,又是难看。她真想当场撕碎了高崇喜,或者冲进宫去捅死那位所谓的陛下。

    可是她不敢拿夏宜和杜婉的清白、性命作赌。

    姜鲤的眼里积蓄出泪来。陆岁拉着她的手对她摇头,姜鲤安慰地拍了拍陆岁的手,之后才回答高崇喜道:“行了,那就走吧。”

    边说,她边推开陆岁拉着自己的手,步履坚定地往前走去。

    高崇喜一副得逞的高兴面容。

    陆岁想追上去,周纤阻止他,怅惘地叹息道:“没曾想,我们这么紧赶慢赶,还是抵不过陛下厚脸皮。就先让阿鲤她进宫吧,一时半会,陛下应当也不舍得拿她怎么样。”毕竟是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为了把她找回到身边,说些狠话什么的都在情理之中。

    真正要去做,陛下应当还需要一些时间。

    以及,为了牵制陛下,周纤更望身后的姜氏众人道:“鱼儿,你找几个人把消息散布出去,就说陛下和皇后体恤民生,特邀了许多贵女入宫小住、体事农桑。陛下更是斋戒、清心寡欲,一月内都不会入后宫。”

    “还有岁儿,别站着发呆了,去找你左家伯母和杜浔那小子的母亲一起入宫去拜见皇后娘娘,有她们在,一位是陛下的妻母,一位是陛下老师的儿媳,陛下会收敛一点的。便是他不知收敛,杜太傅也会规劝于他。况且,左氏应当比我们更不希望阿鲤入宫。”周纤说完,更伸手推了陆岁往外走。

    陆岁则是身形没动,目色沉沉地望着姜鲤离开的方向,状若沉思,片刻后,突然郑重地开口:“所以,阿娘,阿鲤她……”陆岁欲言又止,同望了一眼身后的姜氏众人,想了想,比较模糊其词地接着说,“陛下忽然如此坚定、想尽办法地要让阿鲤入宫,是因为他自认可以确定阿鲤的身份了吧?你能说服阿鲤与我定亲,阿鲤愿意接受,也是因为她很可能就是,对不对?”

    否则,陛下一个之前都已经被姜鲤说服相信她不是江离的人,怎么会突然改变自己的行为和举动?

    周纤没料到儿子能想明白这一层,既是无奈又是心疼地注视着他。

    周纤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陆岁就什么都懂了。陆岁定定地说道:“我会去找左伯母和杜叔母的。”他边说着,边亦步亦趋地往姜府门外走去。

    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后,他倏尔又纵步疾跑起来,朝着姜鲤离开的方向,拼命地追赶。

    之前他还以为是做梦,他躺在姜鲤的腿上,姜鲤抚摸着他的脸颊,喃喃地说着“平宁,我就是阿姐啊”。原来,这都是真的。

    陆岁追出去,姜鲤刚上了马车,高崇喜还不来及命令车夫前行,陆岁就招手喊道:“劳烦高公公稍等。”

    他这次总算是礼貌一点,高崇喜也就等了等他。

    姜鲤从马车上掀开窗牖的帘幔去看陆岁。她虽眼里含泪,但望着陆岁满是微笑,一副想让陆岁放心的样子。

    她笑问陆岁:“你怎么追出来了?”

    陆岁过去又抓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喃:“你别怕,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重蹈覆辙,阿姐。”

    陆岁的一声“阿姐”叫得极轻又极缠绵。姜鲤不可思议地凝眸看他。这次换是他只是微笑,拍了拍姜鲤的手,以口型在说:“阿姐,我倾心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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