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上午10点的时候被带上了法庭，他所坐的地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防弹玻璃像一个方正的透明笼子，将他罩在里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这个席位上了，这个案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庭审断断续续进行了几次，而他依然弄不明白这些法律程序。
“陪审团呢？为什么没有陪审团？”赵磊扫视了整整一圈，这大概是他现在仅有的对庭审的了解了。
在他身后一边一个站着看守所的管教，两人都板着脸，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显出浓重的压迫感。
其中一个闻言短暂的嗤笑了一声，从唇缝里嘟囔着回答：“这哪用得着陪审团。”
保释这种事，法官决定就行了。
赵磊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法官显然不会喜欢他。
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他看起来阴沉刻薄，脾气又很差，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但如果是陪审团的话，也许还能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保释很难，非常难。”赵磊喃喃着。
他身后的两位管教对视一眼。这是一个重大的误会，事实上保释很简单。
只是之前的律师对他并不上心，甚至不乐意往边境城这个地方跑，谁管他？
然而那两个位管教并不打算对赵磊解释这点，只是耸了耸肩膀，由他去误会。
赵磊极其不甘心地看着辩护席，“我就知道！骗子！又是一个骗子，我根本不可能出去……”
他看见那位叫宋落的年轻女律师嘴唇张张合合，正在对法官陈述什么观点，但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站在辩护席上的宋落一点儿不觉得这保释有什么麻烦，甚至打算速战速决。
不过现在是控方瞎哔哔的时间。
“……他没有监护人，没有谁能够对他的行为有所约束，也没有谁能够对他可能会造成的危险负责。过往的行为记录表明他有中度狂躁症，附件材料第18页的医学鉴定书可以证明这一点，我想这位律师已经阅读过所有证据材料，并对此非常清楚。”
控方将医学鉴定书抽出来，朝前一送。
法庭法警接过来后，将鉴定书投映在大屏幕上，足以让法庭上的其他人全都能看见。
灰白头发的法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看见了鉴定书内容。同时目光从眼镜上方瞥向宋落。
宋落坦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看过。
控方又到道：“视频材料1到4是看守所的监控，同样能体现这一点。另外——”
他按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器，两侧屏幕再次开始播放今早看守所将赵磊送审的监控。车内车外都有。
他将播放定格在车内监控中的某个瞬间，画面中赵磊正在挣扎，表情狰狞，身体正倾向一边车窗。
看起来像是想将身体探出车外，被管教一边一个摁住了。
“即便是今早送审的过程中，他也表现出了极不稳定的情绪。”控方停顿了一下，让众人足以领悟他的意思，接着面带遗憾：
“而对方当事人赵磊有一位妹妹，8岁，毫无反抗能力。如果对他适用保释，就意味着一名被指控入室抢劫，同时有着中度狂躁症以及多次斗殴记录的嫌疑人，将要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长时间共处。”
控方正视法官：“这绝不是一个好主意，所有人都明白。”说完，他从法官点头示意发言完毕。
法官再度从眼镜上方瞥了一眼宋落：“辩护方律师……宋小姐？”
宋落冲这位老年朋友一笑：“刚才控方提到了约束力，法官大人，恕我冒昧问一句，您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约束，本质是因为什么？或者说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自我约束，本质是出于什么？”
“害怕。出于本能的，或者受其他牵制的。”法官停了一下又补充了另外两个答案，“尊敬，还有爱。”
宋落又转头看向控方，“同意吗？”
控方：“……”
废话，法官说的能不同意？而且他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宋落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干脆利落地将案件资料中赵磊身份信息那两页单独拎出来。
法庭大屏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份资料内容全面清晰，唯一的缺陷是照片对不上年龄。”
法官：“……”
控方：“……”
“但是没关系，信息足够了。资料上显示我的当事人赵磊1周岁时失去了父母，7周岁时最后一个长辈外祖母过世。这时候他外祖母收留的另一个孩子，也就是他妹妹赵蓉1周岁。”
“这份资料上赵蓉的照片具体是她几周岁时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止1岁，也许5岁也许4岁？我再问法官和控方一个很小的问题。照片上的赵蓉胖么？”
法官：“……”
控方：“……”
“有一点儿吧，但一般孩子不都这样脸上有肉么？不算胖。”
法官回答完，瞪了眼宋落，“这和本次庭审有什么关系？希望你给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再这样胡乱问问题，就要给你警告了。”
宋落对此毫不在意，笑了笑道：“照片上的赵蓉脸颊微胖，两眼有神，状态非常健康，正如法官大人所说，和一般孩子一样。”
她顿了一下，“但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因为她并不是一般孩子。她没有父母，是被我当事人的外祖母捡来的，而在她1岁到照片上5岁左右的这段时间里，那位善良的外祖母已经过世了，养着她的正是我的当事人。”
“第三个问题，一个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的人，把另一个人养得健康圆润，是出于什么情感？恨还是讨厌？”
控方：“……”
法官默默摸了一把手边的锤子……对于这种有话不好好讲的人，真的好想狠狠敲一下。
但是这位老年朋友摸了摸良心，认为宋落的话确实让他无法反驳——还能出于什么情感？显然是爱。
约束力产生本质原因有三种，害怕，尊敬，还有爱。
所以有人能约束赵磊吗？有的。
法官：“……”话都是他自己说的，没毛病。
“至于中度狂躁症。”宋落又开口了，“那份出具的医学鉴定书上写得非常清楚，我的当事人有这毛病很久了，不少于3年。”
“今年赵蓉8岁，3年前她5岁，该记事了吧。如果我的当事人因为中度狂躁症而对她有过威胁，打骂过她，或者就像控方所说的，具有极不稳定的危险性，应该会对我的当事人产生惧怕心理。”
宋落也按了一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键器——还是那两块屏幕，还是控方几分钟前用过的送审监控。
只不过她重点在车外监控。
“感谢这份车外监控拍摄到了看守所对面的墙角，同样感谢现有技术能将远处画面无损放大。”
宋落把墙角处放大到整个屏幕，“看见这个蹲在这里的小女孩了吗？皮肤蜡黄，双眼无神，瘦得不成人形。但我相信各位还是能从她的五官上认出来，这是赵蓉。她在眼巴巴地等一个会虐打她的人回家？”
控方：“……”
法官瞪着宋落，后者回以一个微笑，然后开始总结陈词：
“我的当事人赵磊14周岁，未成年，有固定住处，有能够对他产生行为约束并殷切盼望他回去的家人。他在看守所的表现虽然有点情绪不定，但这表明他有急于证明自身清白的欲求，所以他绝不会缺席后续庭审，完全符合保释条件。”
法官瘫着脸沉默片刻，突然道：“可是仍然有一个问题……赵磊既交不出保证金，也找不到保证人。”
要想顺利保释，必须得在保证金和保证人当中二选一，总得有一样。
宋落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鬓角散落下来的长卷发，一脸坦然道：“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保证金会成问题吗？”
法官想了想，摇头道：“在边境城，我们并不提倡律师替当事人交纳保证金或者做保证人……”
宋落挑了挑秀气的弯眉：“刑诉法律明文禁止了吗？”
法官：“倒是没有。”
宋落：“边境城要造反吗？自己一声不吭就颁布了新的规定？”
法官：“……” 好大一顶帽子，谁敢接！
宋落：“一切依照法律行事，所以有什么问题？”
法官抹了把脸。
两分钟后，法官终于拿起了他摸了半天的法锤，“当”地敲了一声。
“全体起立。”
宋落原本就站着，只是轻轻理了理穿了许多年，已经微微有些起球的律师袍，抬起了目光。
“关于赵磊保释争议，本庭宣布——”
法庭在这种时候显得最为安静，也最为肃穆。
法官停顿了一下，目光扫了一圈，在控方和宋落身上都停留了片刻，最终沉声道：“准予保释。”
……众人收拾着面前的东西，陆续往门外走。
赵磊逆着人群向这边跑来，那双棕褐色的眼睛突然变红，布满了血丝，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冲撞出来，但又被死死压住了。
他死死盯着宋落，看得很用力，又猛地回头看向管教和司法警察。
“恭喜你，可以回家了。”其中一个管教说道。
管教朝宋落这边瞄了一眼，又补充道：“你很幸运，有一个好律师。”
直到这时，赵磊才真的相信自己被保释成功了。
他在原地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捂住了眼睛。又过了片刻，宋落才听见低声的难以压抑的哭声。
“先别忙着哭啊。”宋落像是完全没有受到情绪感染，居然还开了句玩笑，“之前谁说的来着？保释成功喊我爷爷”
赵磊咬着牙根，把哭声压了回去，捂着眼睛的手却没有撤开：“嗯……”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胡乱地点了点头。
宋落又道：“唉算了，你还是别喊了，我可没有这么爱哭的孙子。”
赵磊：“……”他犟着脖子朝后退了一步。
“别捂眼睛了，回去洗个澡给你妹妹弄点儿吃的吧，一个比一个瘦得吓人。”
“妹妹”这个词戳到了赵磊的神经点，他狠狠揉了一把眼睛，转身就要朝庭外冲。
“今天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找你。”宋落这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粗鲁莽撞的少年已经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