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遇刺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人口传言扑朔迷离。
裴敬渊乃百毒不侵之身,何人能让飞龙血中毒?中毒也罢,居然大内御医也没有解法,难道我朝当真气数将尽?
不日,太子被送与山鬼这件事在茶楼酒庄里成了谈资,那新月楼更是沸反盈天。
林霄捻着手指坐在账台后面,大堂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也好文人墨客也好,无一不在聊着太子之事。
不多时,他抬手招来一个小厮,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话,“去护国公府上,说新月楼请小公爷品上好的新茶”
“好的掌柜的。”
那新月楼脚程最快的小厮,把抹布往肩上一搭,一溜烟儿便跑没影了。半个时辰后,小厮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位黑衣黑衫,手里执一柄黑折扇的人进来了。
“掌柜的,小齐爷来了。”
天字厢房里小圆桌上摆一壶上好的猴魁。林霄开门见山,“太子殿下究竟为何人所伤?”
“不知。”
“那护国公是怕什么?”
护国公并非等闲之辈,云南到底有什么,让他齐八爷孤身一人带着太子马不停蹄日以继夜的赶回京师。
“不知。”
一连两个不知,林霄倒并没有追问,亦没有生气,只是喝了一杯茶,又添一杯。随即又问,“什么毒?”
小齐爷折扇一收,“蛇毒。”
林霄皱了皱眉,说道,“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山鬼并不可信。”
“不可信?”小齐爷看着他,“你师娘不就是……”
“我师娘不是山鬼治好的,”林霄手指托着额角。
“师娘从昆仑雪山回来之后,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她平日里的习惯没有变,笔墨字迹没变,甚至唱的曲儿也没变,但是我就是……”他揉了揉额角,“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她不是我师娘。”
小齐爷又斟满茶,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找过师父,但是那时候我还小,他就只会安慰我,说我想多了,说我师娘只是……只是病了太久,脾气习性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但是有一次……”
他压上小齐爷的手,“我亲眼看见,风天长,风大将军,就在这新月楼的厨房后院,哭的悲戚,一边哭,一边小声的叫着婉儿……”
小齐爷手一僵,“林掌柜,这事,你……”
“我确定,”林霄手上的劲又重了些,“那人不是韩霜婉,到她死我都能知道,她不是我师娘。那个山鬼,那个圣堂,绝非善地。”
小齐爷连忙追问:“那你可记得,你师娘从山里回来之后,可有什么异样?我是指,她的习惯,她的记忆,和她对你,对风将军,可有什么不同?”
“没有,一如从前,但我就是知道。”
小齐爷似乎下了什么狠心,他捏着拳头的手稍稍紧了些,“好。”
他接着道,“此事就停在这里,只要太子能好起来,只要他还是太子的皮肉血骨,不论他是不是进山前的太子,只要是裴敬渊,就行了。”
“这?”
“别的遑论,”小齐爷少有地正经,“皇家这么多年才天赐一个裴敬渊,管他是不是真正的裴敬渊,他只要有飞龙血,拔得出那把刀,镇得住八方□□,此人是谁又何妨。”
——
宋落看着少年头也不回地跑向缩在角落里的妹妹,她揉了揉因时差问题还有些头疼的额角,随后开车准备去酒店补上一觉。
“叩叩”两声,宋落摇下车窗。
赵磊抱着自己的妹妹,一向凶巴巴的脸上带了一抹薄红,“昨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划伤你的。”
随即扔进来一个盒子,就跟个猴儿似的跑远了。
宋落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只玉镯,通体墨绿,触手生温。
“哎!你别跑!”
宋落看着这只价值不菲的镯子,连忙打开车门叫住赵磊。
“送你了——”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连身影都彻底消失在马路上。
宋落看了看手里的盒子,收也不是还也不是,看赵磊这架势,是把她当成救命恩人了。
这小子,昨天还拿着工笔刀意图逃出看守所,还把她的手臂给划伤了。
“嘶——”宋落的伤口因时间太急没包扎好,此刻又有些渗血,蹭到了玉镯上。
宋落拿张纸擦了擦,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在玉镯上,看到内侧刻了一行小字。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句话她有印象,屈原的《楚辞·九歌》里第九首《山鬼》。大抵是说一个痴情山鬼,在山中等着心上人到来,但心上人迟迟不来,山鬼心中结郁哀怨写下的独白。
这是,催婚镯?
宋落看不懂这缠绵悱恻的情诗刻在玉镯上是什么意思,只能暂且收下,打算下次开庭时还给赵磊。
只是当晚,宋落睡的不是很安稳,她知道自己在坐着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湖泊上,湖水清澈,倒映着远处的雪山。
她眼前是一扇巨门,门高在三十米左右,宽度将近六十米,像是整体铸成的。
她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这扇门,心跳如鼓点一样强烈。
走近了看,这道门上的缝隙上似乎被浇灌过血一般,分不清是什么血,她不敢去碰。
宋落左右看了一遍,这扇门没有锁孔,只有一个圆环形的凹槽。
宋落眯起双眼,看着这凹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反手把背包背到身前,从里面翻出了一只玉镯。
正是赵磊今日交给她的那个。
只是那玉镯一改暗沉深绿,内部的飘翠好像活过来了一般,竟缓缓流动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宋落心里自我安慰道。
有句古话叫,来都来了。
要不试试呢。
她单手拿着玉镯,重重按进了那个凹槽中。
门开了。
宋落定了定神,反正是在梦里,我怕什么呢,一个侧身就走了进去。
她走了大概不到十五分钟——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用宫殿来形容不太准确,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祭坛正中间有一个石床,宋落小心翼翼的挪步上前。石床的正前方摆着一根墓中常见的长明灯,微微的烛光照亮了一丝黑暗。
下一瞬,宋落看到石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看起来很憔悴,整张脸尽显病态。
此时眼睫微颤,蹙着眉,看起来很吃力的微微睁开了眼睛。
宋落立刻跳了起来,站到一边:“你是人是鬼?你从哪来的?”
那男人张了张嘴,很虚弱的样子。
宋落就这么跟他凭空对峙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或许是确认了床上的人没什么攻击力,抑或说没什么行动能力。她开始细细打量了起来——
长发,凤眼,黑袍烫金纹,金纹烫的是条飞龙,腰上挂一块鲜红鲜红的血玉。
好家伙,梦里有个帅哥,还是玩COSPLAY的。
难道这真是催婚镯?
她眯缝了一下眼睛,在男人脑袋边蹲了下来:“你谁啊,穿成这样干吗?”
床上的人又尝试着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宋落瞅了瞅附近,角落里发出滴滴答答的水声,就接了一点儿,喂给男人。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裴敬渊。”
宋落思忖了片刻,“裴……敬渊?”她倒抽一口凉气。
“没听过,不认识。”
裴敬渊:“……”
“孤乃,天昭国当朝太子。”
宋落耐不住好奇,缠着梦里的帅哥给她讲故事。蹲在人家脑袋边上一个劲的问:“你真是太子啊?你今年多大啊?你咋到我梦里来了”
一连串话说下来宋落也累了,盘腿一屁股坐在地上,适才想起来,“怎么感觉你病得不轻呢,脸色好差啊,你们太子怎么这么不注重营养呢?”
裴敬渊舒了口气,“中毒。”
“哎,太子,你伤在哪儿啊?”
“……手臂。”
宋落掀开他的广袖,果然看见一道煞人的伤口,已经发黑溃烂。
宋落手上的玉镯滑落,碰到了裴敬渊的手臂。
不知怎的,裴敬渊刚被宋落碰到就开始猛的咳嗽,宋落连忙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他咳了好一阵,最终一大口黑血咳在了她的衣服上,或许是把瘀血咳了出来,太子看起来有了些血色。
裴敬渊目光沉沉地盯着宋落的双眼,面向她盘腿端坐了起来,广袖一甩,搭在膝头。
他看着宋落,“你就是……山鬼?”
“哈?”宋落指了指自己,“我?山鬼?”
“你不是?”
“呃……”宋落想了想,“按照我们俩的衣着来看,你比较符合山鬼的人设啊。”
裴敬渊略作沉吟,道,“你若不是山鬼,为何在圣堂内?”
宋落讶然:“我在圣堂里?你还在我梦里呢!”
裴敬渊僵了僵,颇不理解眼前的局面,可是做太子惯性的老练沉着,让他思考着宋落的话。
他能感觉到,那女人的玉镯碰到他手臂的时候,一股暖流从那玉上传来,钻进了他的体内。
随即五脏六腑一阵剧痛,接着吐出一口黑血。
他身上的毒,怕是已经解了。
“你叫什么?”“你叫什么?”
“蔽姓宋,单名一个‘落’字。”
“我为何要信你?”
“……”问得好,你在我梦里,我咋跟你解释。
裴敬渊的冷静似乎是骨子里的,他先是闭眼沉思了一下,似乎在思量宋落说的话,遂又睁开了眼,“你当真不是山鬼?”
“第一,”宋落指了指自己,“我不是山鬼。第二,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第三,一个小时之前我刚上床睡觉,所以你在我梦里。”
然而话音刚落,长明灯无风自灭,整个空间顿时陷入了黑暗。
——
裴敬舟干干坐了一天一夜,他回宫复命后便又赶来守着太子,宫里最近不安稳,皇帝需要他回宫处理政务。
不能再等了。裴敬舟回过了神,挥手示意亲兵准备启程。
然而,他刚走到那湖边上前,声后的亲兵惊呼了一声——
“太子殿下!”
他猛地回头,裴敬渊盘腿端坐在石床上,朝他看了过来。
裴敬舟顾不得其他,立刻三两步跑了过去,跪在床边:“太子殿下!您终于醒了!”
裴敬渊广袖一陇,起身下床,身姿笔挺,一言不发地走下了石床。
心里却惊涛骇浪——
不是,等会儿,他喊我什么,太子殿下?
宋落看了看身上的黑袍,和陌生臣子惊喜交加的面庞。
彻底愣住了。